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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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胤禛是被身边惊人的热度烤醒的。两人背对背睡着,后背相贴的地方传来惊人的温度和汗水黏腻的感觉。 胤禛坐起身来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然滚烫一片;烛光下,胤祚脸面烧得飞红。他冲门外喊:“苏培胜,汤药。” 知道胤祚今晚落水又吹了风,倒座小茶房里的炉子上一直熬着防风驱寒的汤药,守夜的两人赶紧爬起来,端了汤药蜜饯热水上来。 胤禛叫醒弟弟,足足灌了他两大海碗的药,才漱了口重新睡下。 苏培胜拿了一件老绿弹墨苏缎斗篷给他披了,劝道:“奴才们在这儿守着就是,四爷去小书房的榻上眯一会儿吧。要不然抠搂了眼睛,明儿上学怎么处?” “这时候还管什么上学?明儿你去请假,就说我病了。” 苏培胜一脸为难。魏小宝也上前劝道:“就算不为了上学,德主子刚刚生产,六爷着了风寒,您若再病了,可怎么办?” 胤禛只好依言挪步到书房来,早有两个宫娥上前铺好了的被褥。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出了一身汗,终究睡不着。 胤祚昨儿晚上的话可谓是说到点子上了。苍蝇不叮无缝蛋,额娘临盆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他和弟弟闹别扭就是把两个人都置身险地。昨儿若不是他跑到偏僻的地方,又怎会给那些小人以可趁之机? 胤禛越想越后悔,愈发睡不安枕,只得闭着眼睛浅眠,到后半夜才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窗外枝头上雀鸟闹春,脸上羽毛拂过似的痒痒。胤禛微微睁眼,就见昨儿晚上还病得厉害的弟弟披着衣裳站在榻前,正拿着个扇子上的流苏扇坠儿扰人清梦。 胤祚见他醒了,立马把手藏到背后。 “唉,你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病才好就立马开始淘气。”胤禛伸手替他拢了衣裳。 “我早好了,都起来快一个时辰了。”胤祚笑嘻嘻地给说。 这时梁九功领着何太医进来,拱手笑道:“万岁爷打发奴才来给两位爷道喜。德妃娘娘今儿凌晨又添了个小格格,母女平安,特许今儿两位阿哥不必上学,可前往秋爽楼探望德妃娘娘。万岁爷还说昨儿晚上听六阿哥咳嗽了一声,先让太医拿了脉,如实报给他知道。” “谢皇阿玛恩典。”兄弟俩都乐起来,迫不及待地开始更衣洗漱。何太医是德妃的人,在胤禛的暗示下报上去的脉案当然是平安无事。等到了永和宫,他自然又有另一套说法:“......寒气侵体,虽不严重,但最好还是将养个十来天。” “知道了,药补不如食补,辛苦何太医开张药膳方子。”绣瑜半躺在炕上,替胤祚拢了拢身上的衣裳,隔着屏风吩咐道。 “喳!”何太医领命而去。 绣瑜脸上这才浮现出怒容来。特么的,又是胤祚!事不过三,就是薅羊毛也没有光逮着一只羊薅的道理啊!看来这些年,她真的是太好性儿了。当初皇贵妃的事情她碍着胤禛不好跟佟家闹个鱼死网破,这群人真当她好欺负了! 以往额娘总是不急不慌的,总是一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样,几时见过她这样生气?地下站着的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怕她气坏了身子。 胤禛开口岔开话题:“额娘,您怎么不在产房待着,跑到外头来了?” 绣瑜对清宫里坐月子不能洗漱不能下地的规矩早就嗤之以鼻了。如今她积威甚重,身边伺候的太医嬷嬷产婆都是千挑万选的自己人,绣瑜就懒得在那狭窄的偏房里多待,直接悄悄挪回寝殿居住了。 “放心吧,额娘生了你们四个孩子了,心里有数。”绣瑜看着眼前一高一矮并肩站着的两个儿子,心中稍稍宽慰。 胤禛个子瘦而高,神色冷峻,腰背板得直直的,站着不动的时候像株挺拔的小白杨。胤祚还是那张圆脸儿,只是身材开始抽条,个子拔高,脸上的稚气开始褪去,露出大人的棱角来,唯有时不时看向母亲哥哥的目光还像个小孩儿似的依赖。 这次风波里唯一的欣慰的点就是兄弟俩开始知道通力合作,一致对外了。 “额娘,您准备怎么揪出那个幕后真凶?”胤祚终于忍不住问。 “你听评书呢?还幕后真凶?”绣瑜不由笑了,也不避讳他们,高声喊道,“白嬷嬷。” “奴婢在。” “你多带些人去找昨儿跟着四阿哥的侍卫,让他们带路去丁香堤底下,沿着水边一路给本宫仔细搜。若有人问起来,就说四爷昨儿丢了个磐龙佩。记住了,大张旗鼓地找,务必叫消息传到那‘幕后真凶’耳朵里。” 胤禛眼前一亮:“这样那人必定以为咱们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心急之下就会派人出来打探消息。” 绣瑜赞许地点头,世上80%的凶案案发以后,凶手都会再次返回现场检查是否出现纰漏。狗急了自然会跳墙,他们只需要在墙底下埋伏好了,等着抓狗就是。 胤祚不解:“可是咱们没有证据啊,就算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人又有什么用?” “额娘都懂的道理,你皇阿玛怎能不懂?咱们只需要找出那个打探消息的人,报到你皇阿玛跟前,他自然会处理。”绣瑜不禁想,康熙虽然渣了点,但是对儿子们是真的好。没有证据又怎样?皇帝心里一旦起疑,有一百种方法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绣瑜从炕上下来,招呼两个儿子:“走,陪额娘看看小妹妹去。中午咱们吃锅子。” “好!”事情貌似得到解决,两个孩子都步伐轻快地跟在她后头。 “主子,昨儿晚上丁香堤那边好像出事了。四阿哥院子里半夜传了太医......”嬷嬷在温僖耳边轻声说。 温僖听了不由冷笑,趁妃子怀孕精力不济的时候,冲她别的孩子下手,多么眼熟的招数啊。只是德妃久侍宫闱,诞育两子两女全部活到了如今,这份本事连她也不得不佩服,那人只怕不死也得被咬块肉下来。 她幽幽一笑:“宜妃真是好兴致啊。平日里对五阿哥不闻不问,昨儿晚上突然起了心,要去看五阿哥放灯了。” “娘娘是怀疑......那咱们要不要提醒秋爽楼?” “免了吧,德妃段位高着呢。这宫里争风吃醋不要紧,一旦动到孩子身上被对方察觉,就是不死不休的后果。这畅春园的太平日子过了没两日,又要多事了。我如今管着宫务,躲还来不及呢。” 温僖不由叹气,她也想明白了,这后宫大权就是个烫手山芋。永和宫跟翊坤宫无论怎么闹,是在吃食汤药里动手脚,还是意外落水摔跤,她都脱不了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这可如何是好? 她正有几分手足无措,十一格格的奶嬷嬷突然在门外求见:“娘娘,十一格格有些吐奶,请您去瞧瞧。” 温僖不由灵机一动。 黄铜锅子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奶白的汤汁翻滚,宫女们把切好的鲜菜围着汤锅摆成一圈。嫩红的羊肉片成两张纸厚的薄片儿,配着水灵灵的春笋、豆腐、黄瓜片儿,叫人食指大动。另有清淡的鱼肉粥专门给绣瑜补身。 “来,先喝汤。这是鲜笋虾仁汤,春日里吃着最是鲜美。”绣瑜亲自动手撇净油星儿,给最小的九儿盛了一碗。 胤祚耍赖:“我也要喝额娘盛的。” 绣瑜见了他撒娇的样子,总忍不住逗他:“哪儿来的小赖皮?额娘累了,自己盛。” 刚才去看小妹妹的时候,胤祚看着婴儿车里软绵绵,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小团,再看看旁边白白嫩嫩扎着攒心小辫的九儿,对比十分强烈。他不禁皱眉道:“怎么生个掉毛猫儿?都是额娘生的,还是九妹好看。” 这话虽然大大地得罪了额娘,让他脑袋瓜子上挨了两下弹指,却讨好了爱美的小姑娘九格格。九儿想了想,把自己的明黄底子花瓷小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给,六哥。” 满屋的宫女嬷嬷都笑了。 胤祚也乐了:“九儿真乖,没白疼你这些年。” “如此说来,这碗汤你很该孝敬给你四哥才是,”绣瑜戳戳他脸蛋,“否则真是白疼你这些年了。” “嘿嘿,”胤祚揉了揉脸,神神在在地说,“额娘,您还不了解四哥吗?他素来不在意这些吃食,还是儿子先享用了,换其他东西孝敬他不迟。” “你既这样说,我还非得尝上一口不可了。”胤禛也故意伸了勺子去逗他。 兄弟俩争抢起来,闹做一团。 竹月忍不住笑道:“这儿还一大锅呢。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多少赏了人都不肯吃的。” 众人正笑着,白嬷嬷却沉着一张脸进来了:“给娘娘请安。” 绣瑜见她提前回来,便知事情有变。四六兄弟俩顿时收了淘气,规规矩矩地用完了锅子,挪到内室来,听白嬷嬷汇报消息。 “奴婢午间带着人去到丁香堤,却发现早有人在那儿搜着了,还是皇上身边的人。一问才知道,昨儿宜妃娘娘带着五阿哥放灯的时候,不慎丢了一只耳坠子,是她进宫那年皇上赏的,十分珍贵。今儿早上她在清溪书屋伴驾的时候提起这事,皇上就派了人和翊坤宫的奴才一起找。” “化暗为明,好手段呐。”绣瑜也不禁高看宜妃一眼。这样看来,无论是昨晚她出现在案发现场,还是今天一早清理现场毁灭证据,她都是一直跟康熙在一起,正大光明过了明路的。 绣瑜纵使知道是她,这个状却不好告了。康熙亲身参与其中,未必会对宜妃起疑。 胤禛兄弟俩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禁有几分垂头丧气。 绣瑜安慰他们说:“这回是她有心算无心才会步步占先。你们不必太过沮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额娘不会叫你们白白吃亏的。” 胤祚却更受伤些,他坐在脚踏上,抱着绣瑜的腿抬头看她:“额娘,你说五哥知道这件事吗?” 这一年里他们跟胤祺南下江南,北上内蒙,三个阿哥年龄相近,迅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胤祺的额娘却在背后下手害他,怎能叫胤祚不伤心呢? 胤禛也在想这个问题,态度却比他冷酷许多:“利益相关,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母子同气连枝,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卫皇后巫蛊案发,诛连太子时,汉武帝可曾问过他知不知情?吕后残害戚夫人母子时,汉惠帝贵为国君又能拿母亲怎么办?” 无论胤祺知不知情,都不可能为了异母兄弟的死活,而告发母亲。这不取决于亲疏关系,或是善良与否,而是由利益决定的。宜妃如果被认定残害皇子,胤祺自己也就毁了。 胤祚用诧异的目光打量哥哥,像不认识他了似的,糯糯地说:“可那毕竟是五哥啊......”以史为鉴的道理谁都懂,可真当这些兄弟反目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又有几个人接受得了? 绣瑜却看见胤禛藏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个拳头,袖管微微发抖。如果说胤祚遇到心寒的事情,第一反应是伤心难过。那么他越是遇到信任的人伤害自己,就越表现出冷酷不在意的样子。 绣瑜顿时后悔当着他们的面处理这件事情。她一边一个揽了两个孩子在怀里,亲在他们额头上:“这件事五阿哥未必知情。对宜妃来说,你们是外人;可对五阿哥来说,你们是骨肉兄弟。没有哪个额娘会教唆自己的儿子残害兄弟。” 两人明显都松了口气,虽然事实不会改变,但胤祺没有插手还是让人好接受许多。 “总之这是额娘和宜妃之间的事,你们不要插手了,更不要因此记恨老五老九他们。” “为什么?”胤禛难得有些激动,“难不成就许她白白欺负我们?” “因为你皇阿玛!”绣瑜冷静地跟他对视,松开两个儿子厉声道,“你们记住了。日后不管犯什么错,淘气也好,办砸了差事也好,额娘都能豁出脸面去给你们求情。唯有残害手足、不尊君父这一条,不仅额娘保不住你们,底下的弟弟妹妹们都要跟着吃挂落!” 这话有如高山佛寺里的钟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与洗涤心灵的力量,蓦然回荡在耳边。胤禛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孝乃敬重父母,悌乃友爱手足,孝悌是立身之本。他若出手对付宜妃的儿子,其恶毒程度,甚至远胜宜妃伤害六弟! 要是被皇阿玛知道,他有过这种想法......胤禛不由毛骨悚然。 五月十二,初夏微热的风穿花拂柳,畅春园里莺歌燕舞,水阁上传来细微的丝竹之声。正是德妃生的十二格格的满月礼。 这是康熙后宫头一个在畅春园出生的孩子。皇太后兴致勃勃,要在鸢飞鱼跃亭边的廊上设宴,大家一边吃酒一边赏花,给小十二做满月。 众妃齐聚,康熙也在温僖的陪伴下从清溪书屋过来,最后更是连太皇太后都过来坐了坐。 真正的主角十二格格不过被包在大红羽纱包袱里,由奶娘抱着上来走了一圈。 头一个就送到了太皇太后眼前,太皇太后对公主们素来一般,只是让苏麻抱着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却不禁惊讶地“嗯”了一声:“抱近点哀家瞧瞧。” 立马有宫女捧了西洋金边玻璃镜上来,太皇太后平日里嫌它沉甸甸的不爱戴,这回却难得正经地架在鼻子上,细细一瞧,笑道:“这孩子像她阿玛。皇帝生了这么多小子,都不如这个姑娘像他。” 众妃听了都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若是个阿哥像皇帝,恐怕还能引起几分警惕;可女孩儿是靠容貌过日子的,公主长得像康熙,这就......不敢恭维了。 康熙一听也觉得有趣,从皇太后手里接过一看,果然有六七分像他,瘦削脸儿,玄胆鼻,尤其是长条形的耳朵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眉眼看得出有几分绣瑜的影子。 温僖也笑道:“这就是父女缘分了,怪到四月十二那天早上皇上刚走到秋爽楼门口,十二格格就降生了。” 康熙闻言不禁大笑,顺手取了衣襟上的青龙佩塞到小十二手里,大声宣布:“十二格格赐名瑚图玲阿。” 瑚图玲阿,有福之人。绣瑜差点笑出声来,长得像他的就有福气,什么毛病?她赶紧忍笑起身谢恩。 众妃的脸色又变了。荣妃的二公主济兰一直长到十岁上才有了名字,温僖的十一格格应该是众皇女里身份最贵重的,尚且没有名字。德妃的长女九格格长到三岁了,也没有起名。 绣瑜不禁暗叹,生孩子的时机果然很重要。九儿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宫里的生娃浪潮。同一波出生的就有四个孩子,宜妃的九阿哥、温僖的独子老十、皇贵妃的独女八格格,相比之下,活生生地把九儿比得不起眼了。 绣瑜只得起身笑道:“皇上可别偏心,小十二前头的姐姐们尚且没有名字,不如皇上跟贵妃娘娘商量了一并下旨。” 温僖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她千辛万苦才生下女儿,康熙如果此刻赐名,倒像搭着德妃的女儿才得了个名字,她当然不乐意。这句“商量”就显得很郑重其事了。 康熙欣然应允,又转向太皇太后:“孙儿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皇祖母。贵妃如今身子欠佳,十一格格又常常肯病,这宫务上头时常有顾不过来的地方。孙儿的意思是,不如叫四妃帮着一同打理。”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 太皇太后心里明镜儿似的。说是他的意思,不如说是温僖被上次生产时的惊心动魄吓破了胆,撂挑子不干了。 其实四妃哪个不比温僖资历深、能掌权?关键是当日太子还小,四妃的儿子都跟太子年纪相差不大,皇帝才对温僖委以重任。如今太子羽毛渐渐丰满,已经正式立于朝堂之上,后宫中不论谁当家做主,都碍不着他了。 与国本无关,太皇太后就懒得揽这桩事,只吩咐:“就按皇帝说的办吧。四妃协理,有不能处置的仍旧让贵妃做主就是。” 席间顿时响起些细微的骚动,惠妃、荣妃都是失宠已久的,为了给日渐长大的儿子撑腰,当然是盼着揽权的。宜妃心情稍微复杂些,她忙着笼络皇帝,又有三个儿子要教养,揽这宫务稍微吃力了些。可她又不甘心放弃,更不甘心把权利让给死对头,尤其是德妃。 唯有绣瑜不喜反忧,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温僖一眼。抛出一点权利,引得四妃相争,自己稳坐钓鱼台,果然是好计谋。 她已经是四妃中孩子数量最多的了,将来还有个麻烦精小十四,与其去抢这烫手山芋,不如好好把几个孩子养大。不过若能顺便给宜妃找点麻烦,就是最好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