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家泰在日历上做好了标记，负手盯着日历看了半天，才转到客厅跟郑丽说：“老伴儿，等家宁过了百天，咱们就能搬回去了，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让林涛把房子先收拾一下。”

    郑丽看了林家泰一眼，微微一笑，没发表意见，如果要让她说真实想法，她只想待在自己这老窝里，哪儿都不想去，哪儿都不如待惯了的地方舒坦，哪儿都不如自己的窝里自在。

    林家泰看看郑丽，“咱们能回京养老了。”

    郑丽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换台，林家泰的话她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

    林家泰笑笑，“老伴儿，我跟你说啊，咱们能回去养老，我真是太高兴了，哎呀，我离开那儿都五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回去养老。等咱们回去了，随时想看孙子看孙子，想见儿子就见儿子，你说多好。”

    “好。”郑丽抬眼看看林家泰，笑了笑。

    林家泰笑起来，“我老伴也很开心是吧？那我就更开心了。”

    林家泰坐到郑丽身边，笑着问：“想起大孙子就开心吧？”

    郑丽笑，“那当然了。”

    “呵呵，孙子是个好东西呀。”这是林家泰的口头禅，千好万好不如孙子这块宝。

    于郑丽而言，帝都最让她惦念的就是孙子，家里满墙都是孙子的照片，从一个月大的到现在的照片都有。照片都是林家泰挂的，不光墙上，书桌的玻璃板底下也都是，还有书柜的相册里，全是孙子的照片。林家泰和郑丽想孙子了，抬眼就能看见大宝贝，他们每天只能看看孙子的照片以解思孙之苦。

    虽说现在通信发达，微信视频随时可以拨打，林家泰想看就能看孙子，可孙子的时间也不是那么自由，平时要上课要写作业，周末还有游泳、武术、画画各项活动，想看孙子也得孙子得空才能见。可看来看去，视频里，照片上也只是孙子的影像，林家泰想看真的，想看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大孙子，想看在他面前吱哇乱叫的大孙子，他想摸摸孙子的小脸蛋，捏捏孙子的小胳膊小腿，这些真切的天伦之乐仅仅通过看照片和视频无法实现。所以，林家泰想回去，他要回去。

    林家泰盘算着，等过了夏天，他就可以搬家了。

    “等回去了，咱们天天都能溜达着去看孙子。”林家泰畅想着不远的将来，“那儿离公园也近，咱俩每天都可以去散步，可以看孙子看儿子，离林芸家也不远，想找林芸坐坐聊聊天儿也方便，多好啊。”

    郑丽安静地边看电视边听林家泰念叨。

    “那房子呀，我回头跟林涛再说说，把墙重新刷一下，地板不用动，还挺好的，厨房也不用动，厕所那个台阶看看能不能去掉它，你腿脚不好，上来下去的不方便，我看过了，厕所里以前也装了扶手，挺好的，热水器旧了，可以换一个，床肯定是要换个大的，就把林涛那儿的那张大床搬过来，那张大床还是我要求林涛买的呢，他们家以前的床太小，不够长，我睡觉的时候脚都是搭在外面的，咱们就要那张大床。别的东西，我想想啊，柜子不动了吧，咱俩放衣服放东西也够了，那个缝纫机可以不要，以前家宁用的，咱们也用不着，对，还有窗帘，需要换一个，原来那个一点儿也不遮光，我得用遮光的，没有遮光窗帘我睡不好觉。电视嘛，还好好的，能用。”林家泰喝了口茶，继续念叨：“书架得换新的，我看了家宁原来的书架，太小，咱这儿书那么多，没地方放。不过，这些书也可以不搬，先放在这儿，反正咱这房子也得留着，将来孙子回来上中学还得住呢，书也可以先放在这儿留着给孙子看。”林家泰说着叹了叹，“唉，孙子上中学又得折腾，唉，没那儿的户口啊，他们俩这么多年也没混上个户口，你说说，唉，还得折腾我孙子。儿子的工作还行，儿媳妇工作也不太稳定，唉，她入错行喽，不过这话我也没法说，说了儿媳妇不高兴，再说了，我也管不着人家是吧？当初让林涛找个有京户口的，他不听劝啊，说户口没那么重要，有了孩子知道了吧？晚了！两个人都没京户口，最后倒霉的还是我孙子，上初中就得回来了，就得折腾了，唉，没法说。这户口是我心里的一个结呀，哼，一个要等到我孙子博士毕业以后才能解决的心结，唉，我当年的错误要到孙子长大才能弥补回来，说到底是我的错，也是儿子儿媳妇没本事，我们两辈都没把户口问题解决了，最后被拖累的还是我孙子，唉。”

    只要说起这个心结，林家泰的叹息之声便会此起彼伏。

    郑丽早已习惯了，她一言未发，眼睛始终没离开电视。

    那些话有多少进了郑丽的耳朵，林家泰无所谓，她只要坐在他旁边就好，至于听没听、听到多少都不重要，有个人听他絮叨这些事就够了。反正这些事这些话林家泰时不时就会拿出来念叨，一念叨就是半天，郑丽没嫌他烦就不错了。

    林家泰翘着腿靠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搭在老伴儿肩膀上轻轻拍着，“老伴儿呀，我的亲老伴儿，还是你最好啊。”

    郑丽轻轻一笑，林家泰说的最好听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于郑丽来说很受用，什么都不如这句夸奖。

    林家泰跟郑丽结婚四十多年，郑丽从来没跟他红过脸吵过嘴，从来生气骂人的都是林家泰，郑丽是个有涵养好脾气的极好太太，林家泰年轻时候没有这种意识，越老越有深刻体会，他这辈子幸亏遇到了郑丽。

    以前，林涛总说林家泰：也就我妈能受得了你。林家泰对儿子的这句话不赞同，但也无法反驳，这么多年过下来，他对自己已有一定程度的认知，他的臭脾气还真得郑丽这种性格才受得了。

    林家泰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五十年。当年，林家泰大学毕业被配到市里的机床厂工作，他是厂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名牌大学生，加上年轻时的林家泰既高且帅，在厂里很是吸引眼球，不过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虽然吸引眼球却没几个人敢接近他，更没什么人主动跟他说话。郑丽当年可算厂里的一枝小花，她是厂里的会计，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她都会见到林家泰，会跟他说上几句话。她算是在厂里跟林家泰说话最多的人了。郑丽性格温柔，说话轻声细语，总是面带微笑，这让林家泰对她很有好感。渐渐的，两个人平时见了面说话也多了，聊的多了自然走得就近了，走得近了便生出了好感，于是林家泰开始追求郑丽。作为厂里唯一的高帅名牌大学生，林家泰的追求很快有了结果，他们相处一段时间后，郑丽把林家泰带回家见了家长，家长看小伙子要文凭有文凭要模样有模样，当下点头，其实只要女儿满意，他们自然没意见。郑丽第一次跟着林家泰回京，也是去见林家泰的家长，两人还一起游船北海公园，暮春的公园一片生机盎然，郑丽印象深刻。

    转眼间，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林家泰从一个精神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矍铄的老头子。时光去得太匆忙，林家泰也时常感慨。可感慨归感慨，对于已然铁板钉钉的过往，再纠结又能有什么用。

    过去之所以成为过去，就是因为它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