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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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睡得沉,夜晚格外寂静,江楚再次被梦境魇住,变成个光屁股娃娃,沉在了深海,一如既往地被黑白两色的东西缠缚住,但这次不同的是,婴儿的耳边总是传来“咚咚”声,让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还没有窒息而亡。 咚咚!咚咚咚! “扶玦兄!醒了吗扶玦兄?” 他奶奶的,原来是韩书良趁着太阳还没冒边来敲他的门!江楚简单披了件褙子,拉开了门扉,见书良穿的倒是整整齐齐:“怎么了,这么大早的便找我?” “我爹卯头的时候就把我轰醒,说家里上午要来客人,让你们今日暂且不要随意走动。” “客人何时到?” “我不知道哇,可能还得巳时左右吧。我被我爹轰醒,躺在床上睡不着,无聊得慌,就来找你了。”书良说完还露出个乖巧的笑容。 “……”你睡不着也不能祸害我啊! “诶扶玦兄,佣人还行吗?不行我给你调换一下?” “啊不用,大爷很好——进来说话。” 书良迈进了门,一边道:“真的假的?”在书桌旁坐下,点亮了一盏四方阁宫灯,光亮弥满了书桌周围一片,正好看见江楚昨夜在纸上写的两行大字:“您老回去歇息吧”“不用管我”,笔锋酣畅似飞龙走蛇,落笔是云烟浩渺,“扶玦兄,这是你写的字吗!快教教我!” “那大爷上了年纪,耳有些背,你回头和你爹说说,能少差使他老人家就少差使吧。”江楚见他现在估计神思全在昨个自己随手写的字上,耳朵怕是不进这些话,“想学那字,去找王右军的帖,找不到,逮两只鹅回来也行。” 他王右军确实能从鹅中找灵感,自己这么搪塞他,也不算误人子弟,至少他自己觉得不算。自己还想去床上躺会,见门外那大爷打着一盆水徐趋而来,赶忙上去接过了盆,放在面盆架上,回身对着大爷微微弯腰。 那大爷一看,这可了不得,自己一个仆人哪受得起这个!弯的弧度比江楚还大。江楚一愣,再拜。大爷急了,直接要跪下磕头,得亏江楚反应快,给搀住了。 大爷抬头一笑,露出所剩无几的缺块牙:“给,给你洗脸的。俺去,俺去后厨看看,待会吃饭!”大爷说完就弓着身子走了,虽然年纪大,但腿脚倒还利索。江楚转身就对上书良两眼反光的脸,这要是夜里,可以直接带着作探照了。 “好,帮我研磨。”江楚挽起袖子,待书良研好墨,让他拿着笔,自己握着他手,“手放松,跟着我走。” 书良乖乖听话,握笔的手任由江楚差遣,三息的功夫,“韩书良”三个娟秀又不缺锋芒的大字便落在了纸上。江楚把左袖一同挽起,习惯性的走至面盆旁,伸手就要进去淌水,结果下一秒立马把手抽了出来,看着略微发红的手指。 他错了,那大爷上了年纪,可不止是耳背。 …… 韩知县虽然是个七品官,但衣着到更像个道士,弄得江楚总是担心他会不会顺手就掏出瓶丹丸给他们塞嘴里。韩知县趁着早饭的功夫在膳厅草草的接待了几人,便把几人请至后花园,自己等着客人造访。 江楚去后院的时候,鬼使神差的扫了眼堂屋,看见了堂屋壁画前高摆的两个彩釉花莲瓷瓶。 那“秤砣”跟“竹竿”坐在亭子里,韩书良没在后院,在自己书房琢磨着书法。武毅晟拉着江楚站的远些:“不知道这韩知县见的是什么人,这么神神秘秘的。” “武叔你有没有觉得,这座宅邸,有些不太正常?” “嗯,是不正常,哪家宅邸前院放个大丹炉的,还刻着那些神叨的东西。” “武叔,以韩知县一个七品官员的身份,这宅邸中有些东西,是本不该出现的。”江楚扫了眼亭子里的钱难舍与贾忠义,“地方官员,却有生意伙伴……怕是他今日见的客人,也不一般。” …… “刘大——”韩知县微微弯腰,在府邸大门前把一身着朱色常服的人迎下了马车,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人止住。 “韩知县,我们里面说话。” 韩知县一路将他引到堂屋,使其上座,又吩咐下人备茶。那官人一直等到茶来,尖着嘴嘬了一小口,这才缓缓道, “韩知县,这铅山的铜矿,近来都还好吧。” 韩知县面色微变,拱手道:“回大人,一切正常。” “那就好,只是韩兄。”那官人一顿,韩知县会意,遣走了下人们,自己这才继续道,“这平辽攻破了皇城,遂宁王手下的四大家折损,国家军备薄弱空虚。依我看,该立刻壮大军事力量才是,那这兵器……” 韩知县第一下没反应过来,把这话在在嘴里品了又品,突然骇出一身冷汗,连忙起身弯腰道:“刘大人!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皇上?韩知县,哪个皇上?”那官人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你知道,我为什么亲自造访你府上么?” “知——知道” “韩知县是聪明人,你也明白皇上的眼睛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不然你这两个彩釉莲花瓷瓶……”那官人又是一顿,站起了身,“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我做事,或者我去婺州朝圣,让你永远睁不开眼。” 江楚本以为这来了客人,怎么也得半个时辰,结果没顿饭的功夫就又被下人请回了前院。 韩知县脸色很不好,像极了吃了发霉的腌菜,江楚见了,脚底抹油,窜出了府邸,在门口瞅了又瞅,慢了一步,没见着那客人的身影与车马,但是扫见了街对面的探燕。 探燕见他过来,从怀中掏出张字条,转身便离去了。江楚扒开字条,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信州知州” 莫非那客人是这信州的知州?他突然觉得,邵岭涯要他来这边,恐怕根本不只是因为武夷山最近会有大动静,难不成“巡燕”的眼睛,已经插在朝堂中了? 江楚脚底再抹一把油,溜进了武毅晟的屋子,进门前左右确定无人后,死死带上了门。 “武叔,这韩府上来的客人,是信州知州。” “知州?真他娘邪了门了,我们在上饶跟鞑子干仗,这知州龟缩西边也就算了,竟还有闲心到他人府上做客!” “问题是,为什么知州会主动造访知县。” “圣上即位没几个月,政权尚且不稳。先帝一直轻武,把绝大多数武官都排出了朝廷,就算是左右御殿军,怕是也不好过。朝中多先王所遗旧臣,现在这金銮宝座上换了主,这边又逢战事……难不成?” ——桃虚 几日前昭卿带着人杀去幽家的消息,不过正午就传到了段家的耳朵里,段家可谓是做好了一切能做的防卫措施恭候着。但若是南秋河领“罗羽”来战,段家也许还有能抵御的可能,但这可能与不可能之间,就差个南昭卿。 段家家主“不比”幽阡,是个真汉子,死也不降,昭卿就算有敬佩之心,也不能给南家留下隐患。这样一来,既还了这一年来南家受的憋屈,又解决了上饶那边的一部分压力。 南家的殿阁圈围起的江水上,有一岛,岛缘上有一棵活了几百年的老桃,终年似火烧缭,昭卿就立在岛上,任着老桃洒落的桃瓣扶着自己的头发。南秋河点着江水走到她身后, “少主,已经按您的意思,将幽家与段家的老人、妇孺都安顿好了,死去的,也派人去往桃冢为他们立碑了。” 昭卿叹了口气,她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她看着那些孩子们躲在母亲的背后,死死盯着自己,眼睛中的火,就像是要把她烧得一干二净一般。可他们是无辜的,南家的仇不报,自己没法面对死去的南家人,仇报了,自己也就成了别人眼中的仇人。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想选择些什么,就注定会失去些什么。 “幽陌呢,还没找到么?” “我们把幽家跟段家翻遍了,就是没找着这小混蛋。难不成真不在桃虚?” “这样么——对了,你知道诗吟人在何处么?回来这么多天了,一直没见她。 “南诗吟不在桃虚,她一年前在你走后就离开桃虚了,一直没回来,” “嗯,你先下去吧,留我一人待会。” 昭卿目送走了南秋河,便把裤腿挽至膝上,自己坐在老桃底下,把小腿伸进江水淌着玩——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尤其是有她爹陪着的时候。 昭卿七岁以前的记忆到现在所剩无几,能记得住的,全与她爹相关。 她不知道她爹叫什么,甚至连个姓都不知道,她娘也从不肯提及跟她爹有关的任何事,就像是这个人活着如同南家的耻辱一般,彻底消失是最好的结果。 但在昭卿的记忆里,她爹娘一直都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昭卿父亲不是桃虚的人,是个平平无奇的外来者。 桃虚人一直自诩孤高,瞧不上外来的人,父亲自然也躲不过他们鄙夷的目光,昭卿作为女儿,受到牵连,除了爹娘,不被任何南家的任何一人待见,所以父亲自然而然的成了她童年唯一的玩伴。 昭卿已经记不清她爹的模样,只记得一袭青衫和一张温柔的面庞,一张只要开颜便能融化千尺浮冰的面庞,还有眼角的一颗泪痣,总在她童年的记忆中熠着光辉,现在随到了她的眼角。 昭卿可以说是把她爹娘所有的优点全部集于一身,无论从外貌还是内在。 她娘把眉宇间的英气与外在的刚毅随给了她,让她生来就透出俯临万物的气质,又有不输男子的自尊自强。 她爹把眼角的泪痣与如水般的温柔随给了她,让她拥有着倾世容颜的同时,还有着刻在骨子里的感性的柔情。 不过这也都是长大后的话了。 她娘是家主,要打理南家上下几千人的事情,洗衣烧水做饭的事情就落到了她爹头上,昭卿每日基本上都是在她爹背上趴着过完的。 她爹是个废人,打不了架。桃虚别的孩子五岁便能运转桃虚的灵路,昭卿却不行,过了五岁体内半点桃虚的影子都没有。 本就是外人的孩子,再加上这垂髫不通灵路,经常遭别家的孩子欺负。 但她爹却总能挡在她身前让她跑,然后自己再鼻青脸肿的回来找她,还得好生安慰哭的梨花带雨的她。 但昭卿哭不是因为她自己受委屈,而是见不得她父亲每次回来那一副狼狈样。 哄一次两次能哄好,次数多了可就不管用了。但她爹还有一手绝活——弹得一手好琵琶。 他爹每次横斜着琵琶,左手轻压间似江海平旷烟波浩渺,右手拨拢间如春风拂柳细雨惊帘,南家围着的这一汪江水,都随这琵琶声声细语凝落滴珠。 琵琶声语加上她爹那能融化一切的笑颜,所有的酸楚委屈都会在一瞬间崩裂。 这桃虚不多的温柔与美好,在她七岁那年,在她父亲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全部崩塌瓦解,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