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别来有大恙

    回首往昔，我鬼家宁芝自恃魂力甚高，深以为傲，去家主一人，府内上下，无人能出我右。有魂胤伴身，王都众魂师皆叹赞不已，并以豪礼相赠，故飘飘然兮障目，悠悠然兮忘我。数日前，正值世家与风交恶，倾全力以斩杀之。家主敏锐洞达，寄大任于我，望以我之力，围左逸于城外十里处，切不可使其入城而解风必亡之局。家主待我如胞弟，赐鬼姓，加大客卿，每每回想此处，无不感恩涕零，唯有叩首以报之。而今家族大难，岂可退而不使全力乎？遂率众人出城以敌之，左逸小儿听闻风之大难，必心急如焚，我等可在途中设伏，以我魂胤之力，必能使其冻杀至死。然百岁有余，未尝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魂师之外更有几何，虽将左逸围困，其仍能以一瞬斩我十之七八，良久，所率众人皆已亡命，唯有我苦苦支持，恐之已晚，昏聩间似见家主之愁容，如醍醐灌顶，遂以半命为薪，奉全力以困之，效死命而不可背家主之托。战后连数日，睡梦之中总有邪祟，惊醒之余，汗流浃背，无以入眠。

    鬼宁芝怎么也没想到，冤家为何如此路窄，浑浊的双眼中一丝恐惧与苦闷爬升而起，衣袍下遮挡的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当晚战后，哪里还有成功的喜悦，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此时再责备鬼洋已经无济于事，那晚以半条性命为代价，硬生生拖了左逸半个时辰，如今若是再起冲突，自己这剩下的半条命恐怕也得放在这了。

    鬼宁芝看向同样呆愣在原地的鬼洋，心里一横，想到自家小孙女若是能有缘入得鬼家眼中，自己这条性命倒也无关紧要，魂师奋斗一辈子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子孙后代。

    随即抬起手护住鬼洋，苍老如树皮般的手掌异常坚定，道：“洋洋，到二爷爷身后来。”

    鬼洋先是一愣，又马上反应过来，躲到了鬼宁芝身后，眼神却越过鬼宁芝看向坐在凳子上连头也没抬起的左逸。

    左逸转过头，看着如临大敌的鬼家两人，觉得有点好笑：“鬼宁芝，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鬼宁芝自知不敌，但气势上可不敢堕了鬼家的威风：“左逸，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若是想动手，我必奉陪。”

    “你陪得起吗？”左逸不怒自威，手中依旧摆弄着酒杯：“那晚我落入你准备好的圈套中，是我大意了，可是从头至尾，你可曾伤我分毫？”

    “又燃烧了半数灵魂，一番折腾下来，勉强算是困了我半个时辰。”左逸轻轻点头表示对鬼宁芝的肯定：“那现在的你，油尽灯枯，你要奉陪，你拿什么陪？拿你剩下那半条老命？”

    左逸的一番话戳动了鬼宁芝的痛楚，若没有那晚，鬼宁芝尚能以一百六十岁高龄，继续苟活三十几年，但燃烧灵魂是一个极其耗费人寿的事，如今可能只剩下最多不过十年的光景了。

    鬼宁芝一口老牙咬得吱嘎作响，怒言道：“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风家为你提供庇护了，如果你在此地杀了我二人，那么鬼家，甚至是教廷，将会让你在这个世上永无宁日。”

    左逸扭过身来，面对着鬼宁芝坐在凳子上，身体向后仰着，两只手臂自然地搭在桌子上，显得放松无比，悠悠言道：“你觉得，我是怕鬼家呢？还是怕教廷？”

    左逸这十几年来一直在风家藏身，鬼家知道，教廷更知道，但是知道也无可奈何，这就是风家在王都乃至整个沐国的手腕，在某种角度上也代表了老沐王的底线。

    二十二年前的那晚，左逸彻底与教廷撕破了脸，教廷想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圣座之上正值盛年的魂勃然大怒，誓要诛杀一切教廷的绊脚石，于是一份追杀悬赏左逸的命令不到天明便颁出，很快便自圣城而起，至大小诸国而终，教皇想用全天下的力量，诛杀左逸一人。

    这也是左逸藏身于风家的原因，私心之下便是偷得一份安稳，大局之上就是沐国和教廷的对抗，老沐王对左逸说，你就安心在风家住下，教廷的手倒是不敢伸到我眼皮子底下来。

    即便沐国与教廷之间的形势如此紧张，但沐王还是下诏摘掉了左逸的爵位，贬出了那个组织，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毕竟老沐王对于教廷的不满只是限于王室，沐国百姓心中的教廷依旧是一个神圣的存在，对于他们总要有一点交代。

    就像是余晖森林那场隐晦的战役一样，就算是世间各国王室都知道与沐国交战的那一方背后的势力是教廷，但是没有一个国家点破，老沐王也没有例外。只是可怜那些深陷战场的将士，血染千里，那余晖森林后来也被叫做血木森林。

    而这一次也一样，教廷哪里不知道左逸就在沐国，就在风家的后山山顶处的一个清泉小屋中，每日鸡鸣而起，踏风饮酒，恨得圣座上的魂只能一次又一次加大悬赏金额，又望沐国兴叹。

    鬼宁芝心中一阵翻江倒海，对啊，出身那里的人似乎百无禁忌，无奈道：“左逸，不要再拐弯抹角了，我鬼家与你的矛盾不可调和，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痛快一点，你想要干什么？”

    “来了客栈可不能随便说走就走了。”左逸嘴角上挑，说道：“得算账。”

    “左逸，你应该知道我身后站的是谁，是鬼洋，我家家主最喜爱的儿郎，他要是出了事，鬼山必亲自寻你报仇。”鬼宁芝对左逸的恐惧从始至终也没有降低，仍然试图借助鬼山的威势让左逸忌惮，人越老越惜命，这鬼宁芝也没能免俗。

    确实，那教廷在沐国千里之外，而鬼家，却是沐国实实在在的地头蛇。

    “那就让他来。”左逸依旧不慌不忙。

    鬼洋一直站在鬼宁芝身后，听到鬼宁芝提到自己，心中一片大骇，这老不死的没事提我的名号干什么，方才你与左逸一言一语都快把我忘了，就忘了不就好了，若是你这老东西和左逸打起来，我不就能偷偷溜了，你贱命一条，我可是来日方长。看向鬼宁芝的目光怨毒更甚。

    鬼宁芝自知怕是难逃过这一劫，心中的防线彻底撑不住了，便对着左逸歇斯底里地喊骂道：“左逸小儿，当日我能困你，如今，老夫就算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从你身上扒下一层皮，魂胤九十三，阴河夜莺。”

    随着一声清冷又尖锐的长鸣，鬼宁芝双眼中浑浊漆黑的眼珠不在，转而黄金瞳覆盖光华四溢，古老的纹路附在黄金瞳上缓缓转动，仿佛高昂的颂诗，又像是地狱的低吟。

    风寻仔细看向鬼宁芝眼中的符文，和那日杨闻尧释放的黄金瞳大致无差，只是纹路有所不同，符文旋转，给风寻的感觉也是不同。

    发出凄厉长鸣的是三只环鬼宁芝周身而行的蓝色夜莺鸟，构成夜莺的只有发微弱蓝光的骨架，翅膀更像是根根锋利的骨刀，夜莺没有眼睛，深陷的眼窝任谁看了都能惊出一身冷汗。

    夜莺鸟口中不时会呼出蓝色的气息，沾到哪，哪里便是冰霜一片，胸腔中小小的一颗同样发着蓝色阴冷光芒的心脏随着起伏忽明忽暗。

    鬼宁芝狠厉的眼神下念头闪过，三只夜莺疾驰飞出，所过之处似乎空气都有所凝结，而目标正是左逸与风寻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