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时间是匹瘦死的骆驼（二）

    休息室里挂壁风扇卖力地转着头，但沈忘仍满头大汗。他站在墙角的拐角后，完全避开了风扇的照拂范围，正专心拧动门把手。

    它在沈忘手里发出的声音像将死之人喘不上气时的最后几声哽咽，他悲观地发现门从外反锁了。

    “有人吗？”不论怎么拍打，门外丝毫没有动静，只有船舱机器轰鸣的声音传来。

    沈忘不断扭动门把手，尽管他知道这是无用之功，可不这么做，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或许……

    他转头看向椅子。他可以砸开它。

    这个念头升腾而起的瞬间，他听见了脚步声，那是一种拖鞋拍打地面的啪嗒，想必来人走路的弧度很大，因此拖鞋底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才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仿佛刺透了机器的轰鸣。脚步声越来越响，然后像一串燃尽的鞭炮，在休息室门口戛然而止。接着，钥匙插入锁孔，门锁翻转，门朝里裂开一道缝隙，沈忘警惕地后退一步，握紧椅背。

    半开的门后，露出一张黝黑的面孔，来人生着一对圆溜溜的招风耳，手捧方形棕色竹编盒子，站在门口不断上下打量沈忘，“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沈忘看起来确实不错，虽满头大汗，但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药物副作用未曾显现令人惊恐的恶性反应，他的右手握在椅子的靠背，神色戒备，假若对方有异动，他会立即将椅子砸过去，“你是谁？这里是哪！你们想干什么？”

    “冷静一点。”青年抬起右手在身前竖起急停的手势，打断他，“你问的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突然出现在船上，而我被安排负责照看你。”

    “突然？”沈忘笑起来，下一秒，笑容僵住，“我应该在内陆，成圳市，中心区。”

    “我不懂那是哪儿，内陆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青年抱歉地耸耸肩，但他的神情丝毫表露不出歉意，“但是，我劝你接受现在的境况，你已经在海上了，而这艘船不会返港。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可以提供一个好的，好的，嗯，生活条件，但是如果你不配合，我不知道你会面临什么。”

    青年可不想走进去挨一顿椅子，他在门口蹲下，将竹编盒子放在地上推进来，“这里面是粥，饿的话，你可以吃一点垫垫肚子，还有三个钟到晚饭时间，到时候我再送来。”

    门重新被反锁。拖鞋拍打地面的啪嗒声逐渐远去。

    他是在开玩笑吗？沈忘坐在椅子上，盯着地上的竹编盒子，耳朵跟着机器轰鸣嗡嗡作响。

    是在开玩笑吧。或许是什么整蛊节目？他仰头弯腰在休息室里搜寻摄像头。然而，什么也没发现。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是谁干的？又是为什么？沈忘烦躁地用手掌搓着汗涔涔的脖颈，肚子不合时宜地响起咕噜声。这时他才察觉到饥饿，有如一只手掐捏着胃囊，带来轻微的痉挛。

    他一定饿了很久。昏迷时在晚上，现在天色已经大亮，按照青年说的，三个小时后是晚餐时间，细细算下来，他大约昏迷了二十个小时。

    吃些吧，没道理折磨自己。沈忘走过去，掀开竹编盒子的盖子，里面装着一份稀粥。

    这种稀粥常见于南方沿海的潮徵一带，用开水冲泡的剩饭，汤水多，米粒颗颗分明，与北方熬得浓稠的粥不同，需用勺子将沉底的米粒搅起来，否则只能喝到寡淡的汤水。

    它喝起来就像白开水，米的滋味寥寥无几，但作为长时间昏迷后的餐食，是个极好的选择。

    潮徽位于邶风国南端，距离首都成圳约十六个小时车程。这一带依傍安全海域为生，通过国际贸易和渔业发展经济，但因为内陆对大海根深蒂固的厌恶，相较于其他地区，人口较少，人才流失严重。

    想到这，沈忘更感不安，这份不安来自这片美如蓝宝石的海。

    世界上大多数内陆人都厌恶大海，沈忘也是其中一员，虽不像极端派一般激进，但他对它同样毫无好感。更糟糕的是，他无从得知，此时船只航行在哪一片海域，朝着哪一个方向，目的地在何方。

    假若，船只朝着那片被内陆称为禁忌之地的海域而去……

    沈忘打了个哆嗦，连带着稀粥在碗里打着圈晃荡。

    他将剩下的稀粥几口咽下，爬上单人床，药物轻微的副作用使他仍感到疲累，但他翻来覆去，无法闭上眼睛休息。

    未知的东西比黑暗中虚假的鬼怪更可怕。

    沈忘不记得这句话来自谁之口，但放在现今的境况下，无比贴切。他强迫自己别去想那些惊悚恐怖的传闻，但它们偏偏不断涌现，就像叛逆期的少年，大人们的管束会将他推向反抗的顶端。

    1967年，那片令世人厌恶又畏惧的禁忌海域正式命名为环星洋，因多如繁星的岛屿而得名。那里聚集着世界上最为穷凶极恶之人，更因为海盗猖獗，岛民粗野，使得贪婪和死亡如影随形，世界上所有可怕的事物似乎都从那里诞生。

    据说，人类的森森白骨铺满了海底，浅滩和岛屿，鱼类依靠腐尸而生得异常肥美。就算如此，总有不乏勇气和胆量的人进入环星洋，于是，网民隔三差五就会看到某人在环星洋失踪或死亡的消息。

    不仅如此，环星洋最离奇事件之一发生在1965年，六国中海上军事实力最为强劲的蒙特纳地组建了一支海军深入环星洋，这支令所有人瞩目的海军配备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拥有最严苛完整的行进计划，然而，至今杳无音讯。它在环星洋消失了，没人知道原因。

    内陆人深信不疑，环星洋是与死亡紧密相连的禁忌之地。

    这艘船，可千万别去那里。他暗自祈祷。如果去了……

    不，不会去的。

    他安慰自己。

    万一呢？万一真的去了，怎么办？他睁大眼睛，从单人床上豁然坐起身。疲累也阻止不了他开始焦躁地踱步，汗水打湿了鬓角，沿着下颌滑过脖颈。

    这里太热了。船只一定在更南边，甚至可能出了邶风国南边的安全海域。如果更往南呢？那是哪里？

    他绞尽脑汁回想世界地图的海域分布。

    邶风国最南边的安全海域——瞿帘海与蒙特纳地的安全海域——埃妮海相连，两者与南方绵长的洋流“飓风”相交，“飓风”后方就是环星洋，中间以一座荒败的无人灯塔为分界线。

    只要不越过“飓风”，就不会进入环星洋。

    可他徒然想到，就算不越过“飓风”，只要船只西转，绕过“飓风”，从蒙特纳地西侧的安全海域，同样能进入环星洋。这个世界被环星洋包围，任何一个方向都能进入它。

    他脸色发白，颓然坐在椅子上，呆滞地望着窗外的蔚蓝海面。如有一只冰冷的鬼手抚过后背，在南方窒人的闷热中，他感到了可怖的寒意。

    恐惧令胃口衰减。晚餐时，船员送来了一份快餐和一小碗紫菜汤，沈忘没有吃下多少，但揭晓结果前，最好保存体力，静观其变。于是他强迫自己多吃了一些。那些饭菜进了肚子，他却丝毫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带着满腹没有答案的疑惑和若隐若现的恐惧，沈忘在船上生活了数天，那位宣称照看他的船员，尽职尽责，一日三餐从不拖延，每一顿都很丰盛，rou，菜和汤，一样不少，还会带来干净的衣物，以及打发时间用的各种杂志和小玩意，除了不能离开这处休息室，生活算得上自在。

    船只时常会迎来小风浪，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发生时，船只摇晃得厉害，但结束时，只有舷窗上沾附的水珠证明它真的来过。

    然而，这样不需要担心工作的悠闲日子，也并非舒适。

    也许是昨天，也或许是前天，大前天，总之，从某一天开始，他失眠了。深夜时分，他常常听见自己心跳如雷，脑中的各种猜测，忧虑和对未来及大海的恐惧便涌出来，如同从地狱里伸出的利爪，没完没了地抓挠他，rou眼可见的憔悴渐渐显现在苍白的面色和鸦青的眼眶上。

    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船员再也无法无视他的憔悴，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他摇摇头，拒绝了船员的好意，“我只是，有些不适应海上生活。”

    除此之外，他能说什么呢？说因为恐惧睡不着觉？说内心的不安？或者像个孩子一样哭着闹着要回去吗？尽管他真的恨不能此刻就调转船头，向内陆进发。

    但随着日子逐日流逝，困惑和不安因无聊而变得麻木，而麻木带来的好处是睡眠渐渐回归正常，甚至变得有些嗜睡。他常常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不好的是，他产生了一种源于梦境的虚无感。他常常认为周边的一切都是假的，船员是假的，休息室假的，外面那片海是假的，甚至伸手触碰的所有物体都隔着一层虚假的薄膜，就像身处梦中，因此，恐惧逐渐离去。

    他变得更为冷静，也更为枯寂。醒来坐在窗边就是一整日。

    当沈忘用笔在本子上划下一横，表示第四十六天的当晚。

    也许是午夜，也或许是凌晨。

    上层甲板传来了sao动，将沈忘从睡梦中惊醒。

    不论是在内陆，还是在海上，他很少听见这样的动静，那是一种源于集体爆发推攘时的碰撞和叫骂。

    竭斯底里的叫嚷和肢体撞击的动静如同一叠又一叠汹涌的巨浪，连绵不绝拍击着甲板。脚步声杂乱地混成一团，啪啪作响。

    有人跌倒了，砸在甲板上，发出极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响起更加激烈的叫喊，与物品被扫落的哐啷交织成回响。

    紧接着，挤成一团的人们开始跑动，脚步在头顶上密集地响成一串，沿着舷梯下到这一层。

    沈忘翻身而起，两三步跨到门边，将耳朵紧贴门板，捕捉门外的声音。

    有人从舷梯上滚了下来，rou体连续撞击金属栏杆的声音像某种连续敲击的乐器声。

    “抓住他！”门外有人高声吼叫。

    脚步离休息室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这里了！

    沈忘屏住了呼吸，将耳朵更紧地贴近门板。

    然而，脚步声戛然而止。那个人被扑倒了，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叫骂混成一团，嗡嗡作响，击打rou体的沉闷声与痛呼相互呼应。

    “跑！往里跑？”

    “老大，怎么处置。”

    “给他一瓶水，一点食物。丢到海里去。”一个腔调怪异的沙哑男声说道。

    “你们不能这么做！我给了钱！”有人害怕地尖叫，如同一只被掐了脖子的鸡。

    “是，你给了钱，所以你坏了船上规矩，我没弄死你。环星洋四处都是岛，运气好，你能游上岸。”那个沙哑男声说。

    沈忘脸色苍白，他们接着说了些什么，他全然没听见。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里全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咚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