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顾爷夫人马甲镇不住了在线阅读 - Chapter 01. One o#39;clock

Chapter 01. One o#39;clock

相信你,别激动。”

    感觉她说着说着语气委屈起来,维今生怕她一会儿会哭起来,只想先安抚住她。对维今来说,大半夜被女孩找上门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大麻烦了,他可不想再惹女孩子哭了。

    他摸着一侧的眉毛,努力想着措辞:“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当时我确实下车去看你了,但那是因为你正好摔在我的车前面,可能我晚刹车五秒钟,你就会死在我手里。我确实打了120,但周围肯定也有其他人打。我不是什么圣人,也不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我的心里也没有那么关心你,所以你没必要去胡思乱想什么!当然,我昨天下午认出你之后,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挺高兴的。”

    他自认为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他不希望季朵拿他当救命恩人。这种念头是很傻的,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要搞以身相许那一套,但从季朵大半夜的冒雨跑过来这一行为上,维今能看得出她的心里把当初他无意的举动看得太重,他不想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留下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但季朵的理解永远是偏的,她直勾勾地盯着维今的脸,嘟囔着问:“你是怎么看出我过得好的?我和七年前比有变漂亮吗?”

    维今忍不住笑出声来,低着头摇了摇,无可奈何地说:“要是这样想能让你觉得高兴,我没意见。”

    “你比那时候老了。”

    “那当然,我已经过了还能嘴硬说自己永远十八岁的年纪了。”虽然这样说,但维今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悲哀,“不过每个年龄段都有它的好处,没必要害怕变老。”

    季朵把腿放下来,脚踩在地上,上半身几乎趴在腿上,只为了离维今近一些。她蠕动着嘴唇,好半天才问出来:“那你怕死吗?”

    维今愣了一下,他直视着季朵的眼睛,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季朵的身上感受到一个老灵魂的存在。她明明有着一双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睛,举止也稚气未脱,但就是有一缕影子黏在她身后,时不时就覆盖上来。

    或许这是创伤后的阴影吧。他想了想,回答:“我不怕死,但我不想死。”

    “那你比我强。我很怕死,怕到随时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你想知道你对于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吗?”

    她突然欠身向前,抓起了维今搁在腿上的手。维今下意识挣脱了一下,可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却非常用力。维今也只能任由她牵引着,缓缓伸向了她的脸,贴在了她耳朵靠后一点的位置。

    不得不说,在那一瞬间,维今的心跳稍稍有一点乱了。

    “你摸,头发里面那道疤,很吓人吧。”听到季朵的话,维今才尝试着弯曲手指碰了碰她的头发,很快就摸到了一条清晰的疤痕,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横竖都有,很长很长,我只能这样披着头发,编个辫子都会露出来。但我并不埋怨,事故是我自己撞上去的,我叛逆嘛,我认。当时医生跟我爸妈说手术难度很大,我就算活过来也很难回到从前了,我可能会变成痴呆,半身不遂,或者变成植物人……可我却好起来了,当时确定了我能说话、能活动,医生都叫我‘小奇迹’。”

    说到这里,季朵抽了下嘴角,眼圈却突然变红了。她一直拽着维今的手不撒开,维今太专注于听她说话,也忘记及时抽回来。

    “可是活过来之后,我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我丢失了很多很多记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以为是朋友的人已经和我疏离了,我不认识的人非说我喜欢他。我经常平地摔跤、记错日子、认错人……我被定性为精神障碍。可是生活还是要过,我不想再见到爸妈半夜偷偷哭了,我非常努力地恢复生活的秩序,我用事实向所有人证明我已经好了,我完全可以一个人生活。但我其实特别害怕,我害怕认识陌生人,我害怕出错,别人盯着我看,我就会想是不是我又犯糊涂了……虽然活在人群里,每天嘻嘻哈哈的,可我没有一刻忘了自己和他人不同,我的心——”

    她用另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心口,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更咽,一大滴眼泪滚出眼眶:“每时每刻,我都在和这个世界告别。我从未真正地融入它,它也从未真正地接纳我。有时候失眠我就会忍不住想,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已经死掉了,现在活着的是另外一个我。而梦中的你,是我那一段人生的硕果仅存,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所以当我想起来,真的是你……我突然感觉自己还有救,我感觉到了从前的那个我还活着……我控制不了,我必须马上来见你!我……”

    她泪流满面,泪痕一层盖一层,在灯下闪动着别样的动人光泽。直到喉咙被眼泪堵住,再也说不下去。季朵丝毫没在意自己冒出了一颗明显的鼻涕泡,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别哭,别哭别哭……”维今放在她脸旁的那只手顺势就移了移,用大拇指去帮她擦眼泪,同时站起身来,弯腰从一旁抽出纸巾,走到她面前,双手拿纸巾按在她的眼睛下面,轻声说,“不许哭了。”

    越是听到他这样说,季朵就越是止不住,她突然伸长手臂抱住了维今的腰,把脸贴了上去。

    维今顿时僵住,维持着半弯着腰的姿势不敢再动,两只手拿着纸巾也放不下来。

    但季朵显然没当回事,她把脸当成煎饼在维今的睡袍上左右翻着面地蹭。虽然还是抽抽搭搭地掉眼泪,但维今知道一吐为快后的她很快就能缓过来。

    “好了。”他抬起手掌覆在她的后脑上慢慢揉着,“你能撑得过那么危险的手术,你能努力让自己变得这么漂亮、这么活泼,你已经够坚强了。”

    本来就快要止住眼泪的季朵在听到他的话后,眼泪再度汹涌出来,她收紧了手臂,把脸深深埋着,瓮声瓮气地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维今低头看着她的发顶,苦笑着摇了摇头。可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一弯寂静的月亮,季朵的眼泪在他的心里汇聚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在月光下亮澄澄的,很美,但很寂寞。

    他终于彻底弯下腰,极轻极轻地抱了抱她。

    天光在他们的背后彻底亮了起来,季朵冷静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擤鼻涕,第二件事是摸着自己的肚子,顶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对维今说:“我饿了。”

    维今把窗帘拉开,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到处都是积水,风还是凉飕飕的,昨天和今天的天气简直是两个季节。

    人生和天气是一样的,昨天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留一个女孩过夜,眼下还得负责她的早饭,他叹了口气问:“你想吃什么?”

    “嗯……”季朵想了一下,手指突然一戳,就像冒出一颗灯泡一样,“小馄饨!我来看看有没有外卖……”

    她就要掏手机,维今对她说:“别订了,外面的不干净又不好吃。我上楼收拾一下,你去厨房的冰箱冷冻室的第三层看看。”

    说完他就上楼去了,季朵不明所以,跑到厨房打开冰箱,发现维今的冰箱里还真是什么都有,蔬菜、水果、鱼肉,都整整齐齐地按层按列按左右顺序摆放着。

    “大叔,你是不是强迫症啊……”她自言自语地说着。

    当季朵打开冷冻室第三层,惊诧地发现左半边规规矩矩地码着几排包好的馄饨。她在厨房随便找到两只碗,蹲在那里一只只把馄饨捏出来,冻得手发麻,但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这个大叔不只是强迫症,绝对还是个控制狂,季朵傻笑着想。

    她在柜子里翻出锅,放上水,等到维今洗漱完换了衣服下来,馄饨已经煮上了。他扬了扬眉毛:“还行,我还想着你肯定不会做饭呢。”

    “是不怎么会,但煮熟总还是可以的吧。”话是这样说着,但季朵果断地让出了位子。

    “去洗漱吧,我给你找了一支新牙刷,还有新毛巾,都放在洗手台上了。”

    维今说着打开油烟机的排风扇,熟练地开始打蛋。

    季朵走到了厨房门口,突发奇想抓着门框旋过了身,在他背后问:“我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你确实给我惹了不少麻烦。”维今侧头瞥了她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结婚了吗?有固定女伴之类的吗?”

    “个人隐私,不予作答。”

    季朵蹦蹦跳跳地往楼梯走,双手撑在头顶,伸了个懒腰,拉着长音喊:“那就是没有!”

    鸡蛋和鸡精下进去后,香味就出来了,维今低着头用勺子在锅里搅着,热气扑在脸上,模糊了嘴角的笑容。

    等到季朵洗完脸刷完牙下来,除了眼睛还没消肿,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完全看不出一个小时前才号啕大哭过。维今也不知道究竟是她心里的结解开了,还是她就是这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

    但刚刚那个足有五六分钟的拥抱,现在想来就像梦一样。

    除了衣服上有很多鼻涕口水外,其实可以算是个有趣的梦。

    “你把我的衣服洗了?”厨房里有张小餐桌,季朵坐下来对着碗里的热汤吹气,她刚刚上去本想换衣服,结果发现衣服在洗衣机里转着,“那我等下怎么走?”

    维今把切片面包和两瓶不同味道的果酱推给她,自然地说道:“都是潮的,你也没法穿啊。等下洗好你拿回去晾着。你等下要去上学还是上班?”

    “我和人约好了谈事情,不过现在还早。我可是老板哎!”

    季朵扬着一张期待赞赏的脸,但维今并没有追问,只是说:“那吃完我开车送你回去。”

    “好啊!”

    失落只维持了五分之一秒,季朵立刻笑靥如花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在清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吃饭,厨房很小,家具颜色复古,有些欧式的花纹,虽然是四方形的,却给人一种圆圈的错觉。季朵咬了一口馄饨,里面有实在的虾仁,她拍着桌子叫:“大叔——我能叫你大叔吗?”

    维今笑了一声,认真地问她:“你多大?”

    “二十四岁。”

    “那我比你大十二岁。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季朵掰着指头算了算:“十二岁……那你就是三十六岁。”她托着腮,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原来三十六岁的男人是这个样子啊。我决定了,以后就叫你大叔了!”

    分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维今心里想着,敲了敲碗边:“快吃。”

    “大叔,我回忆了一下,好像很久都没有人陪我吃早饭了。”

    被她这么一提醒,维今也恍惚起来,自己也好久没和人一起吃过早饭了。有多久了呢?好像比十年还长。

    他突然撩起眼帘,注视着对面蹭了一脸果酱的季朵,心中多少有一些感慨。但立刻就听到季朵补了一句:“不过我好像也很久没吃过早饭了。”

    维今重新低下头,偷偷笑了笑。笑自己,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找什么安慰呢。他早就不在乎,也不需要陪伴能够带来的那点安慰了。

    “大叔,我以后能经常来这里找你玩吗?”

    “最好不要。”

    季朵噘了噘嘴:“那我能来蹭饭吗?我交饭钱。”

    “最好也不要。”

    “要不要这么小气!”一口气把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季朵气鼓鼓地把碗撂在桌上,“不就是加副筷子的事儿嘛!”

    “因为……”维今有些头痛,下意识地摸着眉毛,“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听话,只在饭点的时候过来。”

    被堵得哑口无言,季朵翻了个白眼,朝维今吐了吐舌头。

    吃完饭,维今开车送季朵回家。季朵就穿着男士的家居服出了门,所幸停车的地方路人不多,她像做贼似的钻进副驾驶,立刻关上了门。十几万的车子,不算豪华,但内设还挺唬人的,季朵看了一圈说:“没想到你光靠修表,还攒了点家底啊。”

    “年纪大了,总会有点家底的。”维今说着想发动车子,一歪头就瞥见季朵没系安全带,他叹了口气,勉强地站起来探过身去,拽住了那根安全带。陡然缩短的距离,莫名加速了季朵的心跳,她只觉得一片阴影和温度飘过来,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她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在维今的锁骨上匆匆扫了一眼,就赶忙低下了头去,耳朵根开始发热。

    维今将她的安全带插好,发动了车子,看着边镜说:“出过车祸还不注意安全。”

    “哦……”

    她有些愤愤地瞥了维今一眼,心说你就不能让我的少女心多维持一会儿吗!

    车子一路开到了季朵住处的楼下,期间维今一直安安静静地开着车,完全没有和她对眼神。于是季朵也毫不遮掩,无论是接打电话,还是发信息,都直勾勾地盯着维今看。

    其实维今并不是没有感觉,侧面一直有一束视线,根本无法忽视。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无法扭头去看,因为只要回头就一定会撞个正着。

    他知道小姑娘是怎样的生物,冲动,爱幻想,沾火就着,他不想助长这种不切实际的火焰。

    “上去吧。”从车座后面把装着季朵衣服的袋子拿过来,塞进了她的怀里,维今忍不住叮嘱,“回去立刻晾起来,把褶皱抻平。”

    “知道了。”

    季朵慢腾腾地开门,又回了次头,依依不舍地看着维今,但又没想好要说什么。于是就这样下了车,手却一直抓着门边,不愿意关。她站在门外,弯腰对着里面,犹豫着对维今说:“嗯……夜里我说的话……”

    “你是不是喝多了,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我都不记得了。”维今抢先给了她回答。

    “大叔最好了!”

    她雀跃地后跳了一小步,关上了车门。她抱着衣服注视着维今的车子开远,明知道他未必会看到,却还是一直笑着挥手。

    她非常讨厌离别。她这种病症如果犯了,极有可能会忘记发生过的事,甚至是正在发生的事。大学临近毕业时,季朵犯过一次糊涂,她的日期错位了三天,她完全不知道那三天哪里去了,那三天里所有的人和事都被抹了个干净。所以季朵不会因为相识而喜悦,因为相识和离别的界限变得太模糊了。可以说相识变得无足轻重,那么离别就永远在进行中。所以季朵厌烦一切郑重其事的告别场景,连电视剧都不愿意看见那种桥段。但这一次她目送着维今的车子离开,目送着那一个混乱的夜色褪去,却没有任何沮丧与无奈,相反,她感觉到了脚踏实地的依赖感,就像是一艘在海上无目的地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靠了岸。

    “朵朵!我来啦!”

    就在季朵蹦跳着要上楼时,楼门后面一个人影突然扑向她。她单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疾跑了两步,让陆海洋想搂她肩膀的姿势落了个空。

    “朵朵!我大老远来了,你不要这样对我嘛!”陆海洋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追着季朵到了电梯口,语速很快地说,“对了,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男人的衣服吧?刚才送你回来那辆车是谁的啊?你说话啊!”

    进了门,季朵立刻去晾衣服,视身后叽叽喳喳不停的陆海洋于无物。没办法,她也不想这样对一个老同学,但她深知陆海洋这个人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他一个笑容,他就会认为明天就能扯证结婚。

    “朵朵,你看我把头发染成这个样子了。”陆海洋抓着自己打满发胶的奶奶灰头发,显摆地说。

    “你太黑了,不适合这个颜色。”

    季朵看了他一眼,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在白得透光、尖下巴的人头上,这叫时尚,在陆海洋这种黝黑的大众脸头上,叫少白头。

    “你怎么又跑来了?”

    自从季朵决定在上海常住,陆海洋就几乎一个月跑来一趟,美其名曰查岗,当然每每季朵都会回他一句:滚。

    然而这次陆海洋往她的懒人沙发上一躺,拍了拍背包,说:“我在上海找了份工作,我这次来就不走了!”

    季朵张着嘴瞬间石化,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似乎很满意她这个反应,陆海洋挑衅地跷起了二郎腿。

    但陆海洋不会知道,在预感到大麻烦驾到的那一刻,季朵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居然是维今的脸,清晰到令她觉得梦幻。

    “刚刚送我回来的,是我男朋友。”她镇定地对陆海洋说,“我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我昨晚住在他那儿。”

    这一次轮到陆海洋变了脸色,他立刻就暴躁起来,气冲冲地站起身,瞪着季朵,背包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季朵抬着头,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按理说她对他是无比熟悉的,可此刻她还是觉得只有陌生感。

    陆海洋是她的初恋。也是险些害死她,彻底改变了她生活的那场车祸的罪魁祸首。

    如果非要给季朵和陆海洋的关系下一个定义,那绝对不是爱情。在那个特殊的年纪,陆海洋就是她表现对人生反叛态度的一件工具。虽然现在的季朵也还是不懂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她至少清楚自己不会喜欢陆海洋这样的人。

    季朵出生在一个非常安稳的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工作都不错,经济条件比上不足,但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仿佛是老天爷不愿意看他们如此顺意,于是天生反骨的季朵出生了,她变成了家里最大的麻烦。

    父母放在她身上的期待是无限大的,不厌其烦地送她去培养爱好,但无论是绘画、乐器、舞蹈……她通通没有兴趣,基本三节课以内就会被老师劝退。她无疑是机灵的,很清楚做什么事能让老师忍无可忍,让父母放弃希望。

    没有专长也不要紧,上了小学之后父母一刻不停地盯着季朵的功课,但她的学习成绩始终是一般般,雷打不动地停在年级排名中间的位置,她仿佛对此已经很满意,完全不想再努力。这让她的父母头疼无比,假如真的能力不足也没话可说,但季朵是不愿意用全力,她用在学习上的精力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都被她用在了惹祸上。

    她从小就是个特别有主见的孩子,自己决定的事从不和任何人商量。小学的时候把应该交给老师春游的钱买了游戏机,每天照常上课,一点心虚都没露出来。春游那天她还开开心心地收拾了书包,等到父母离开学校,她就一个人在外面晃悠了一天,晚上再回到学校门口,装成和大家一起回来。这件事瞒了一年多,直到一次家长会她的妈妈和别的家长闲聊才偶然知道。那时候季朵的爸妈就无比后怕地想,完蛋了,这个孩子管不住了。

    果不其然季朵到了初中,觉得自己长大了,举止更加肆无忌惮。她有明确的想法,会把成绩维持在中等,这样老师就不会找碴。然而那个时候季朵的业余生活是极其丰富的,她跟女生逛街,跟男生打游戏,她的骨子里喜欢热闹,只要有人邀请她就会应约。

    外表已经是少女,但思想还是孩子的年纪,季朵开始跟风穿起大领口的衣服、膝盖以上的裙子,开始买廉价的化妆品,化还没有素颜漂亮的妆。那几年季朵的父母每天都处于惊吓之中,完全无法预测她今天回来会出什么状况,可能突然染了头发,可能又打了一个耳洞。吵过闹过无数回,但叛逆期的小孩有自己的一套人生观,根本无法指望互相理解。季朵的老师对她的评语是:聪明,活泼开朗,人缘非常好,并且有领导才能,本性不坏,就是太过自我。对季朵的父母来说,当时唯一的欣慰就是季朵还没有早恋的预兆。

    结果高一开始没多久,陆海洋出现了。陆海洋是女生父母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男生,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写着“危险”二字。染着一头黄毛,走路吊儿郎当,成绩垫底,小小年纪就开着辆笨重的摩托。但陆海洋的五官还算周正,个子高,运动好,是篮球队的主力,皮肤散发着健康的活力,非常讨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不少,但他唯独喜欢季朵。

    季朵起初没有答应陆海洋什么,他们就维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但陆海洋接连几次开摩托送她回家之后,她的父母坐不住了。然而对于叛逆期的少女来说,父母干预感情问题,简直就等于按下了引爆器。

    为了宣扬自己的独立意识,证明自己追求自由恋爱的决心,她就故意和父母作对,和陆海洋走得越来越近。从表面上看他们就是情侣,两个人也默认了这种关系,但却没有干出任何越矩的事情,不过就是一起耍耍酷闯闯祸,风风火火到处去玩罢了。

    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的季朵和陆海洋在一起很开心,他们一起开摩托去兜风,一起逃课看篮球赛,一起去废弃的烂尾楼里探险,在一起做每件事都觉得很刺激。可是每当陆海洋想有更亲密的举动,哪怕仅仅是拥抱,季朵都会忍不住躲开。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心底还有父母的乖宝宝那一面,还是单纯觉得不舒服。

    但在父母面前,季朵的嘴可是硬得很,她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就是喜欢陆海洋,就想和他在一起。后来,当曾经的那个她彻底消失不见了,活下来的那一丝灵魂才彻底和父母和解,她意识到自己的症结在哪里,说到底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够好,此生注定是平庸的,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所以她才特别想让自己显得特立独行,她想证明纵使自己不活成父母那个样子,不成功成才,平庸的她至少可以更快乐。

    然而高三即将来临的那个十七岁,季朵的父母决定限制她的行为,他们企图用大量的提高班,和车接车送,甚至是锁门,将她和陆海洋隔开。谁也没想到陆海洋居然出了奇招,他在摩托上绑了一架梯子,直接开到了季朵的提高班楼下。下课铃刚响,好学生们到讲台前围着老师问问题,季朵在众目睽睽下从二楼窗户翻出去,踩着梯子直接跳到了陆海洋的摩托车上。临走的时候她还踢倒了梯子,轰隆一声,把一二楼追到窗口看她的老师同学吓了一大跳。

    当时她爸爸就在提高班外等着接她,等到老师去通知,她已经跑没影了。爸爸给她打电话,她的心还因为太过刺激而扑通扑通跳,对着电话喊:“不要找我了!我们私奔了!”

    事故发生只是电光石火间,季朵完全没有注意当时陆海洋有没有闯红灯,总之当一辆巨大的卡车从斜对面拐过来时,他们往一边躲,却蹭到了后方的另一辆车。摩托车在十字路口失控,旋转了两圈将他俩甩了出去,车子直接滑到了卡车下面,毁坏得惨不忍睹。摩托车只有一个头盔,陆海洋戴着,而季朵身上连一点护具都没有。

    当时四周乱成一锅粥,所有的车都停了,发生了好多起追尾事故,刹车声、喇叭声响成一片,可她却什么都没听到,头部受到第一下碰撞后就只剩耳鸣了。

    她又怎么会知道,她当时几乎从维今的车前盖上滚过,所幸落地后又翻滚了两圈,维今死死地刹住了车子,才没有对她完成致命一击。

    但维今一时间都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撞到她,于是是唯一一个没有避嫌,跑上前查看她状况的人。他试着叫了几次,季朵睁着眼睛,却没任何反应,他迅速拨打了120。

    后来警察和120都来了,维今配合警察做了点调查,证明没有他的过失,也就离开了。季朵在他的世界里只是留下了一个稍稍深刻一点的记忆,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会变成季朵生命里一个至关重要的符号。意识远离前的最后几秒,季朵完全没有想起陆海洋,她只是想,这个男的长得真好看。

    如果季朵当时死了,那么维今就会变成她生命里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但季朵没死,于是维今就变成了她崭新人生的开始。

    一个藏在灵魂深处,仿佛全身的细胞和血液都在努力,不愿意忘记的人。

    而从季朵醒来的那一刻起,陆海洋却变成了陌生人。她手术后昏迷了很久,又花了很久才恢复一些活力,一开始大家只知道她不记得事故发生的过程了,这是很正常的状况。但当她忽然问妈妈今天几号,离中考还有多久时,父母和医生才意识到她忘记了更多。

    虽然父母尽可能细致地给她讲了这几年发生的事,可听别人讲永远都只觉得是故事,季朵钻牛角尖似的想要回忆,却引得头痛欲裂。她除了一个车祸的梦,什么都没剩下,自然,她对陆海洋也没有仇恨。

    在发现季朵遗忘之前,她爸妈已经和陆海洋的爸妈打得不可开交了,也在她面前埋怨了陆海洋很多回,她从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当时她爸妈是真的想告陆海洋的,因为他们着实无法接受一点,那就是陆海洋只给自己戴了头盔。

    但最终季朵让父母打消了这个念头,陆家担负了一部分医药费,事情也就算了了。因为她从来探病的提高班老师那里了解到了当时的真相,知道这事也不能全怪陆海洋。她是逃出去的,所以并没有想起来头盔的事也很正常。她没想起来,陆海洋肯定也没有想起来。也许是宿命,这就是她命里该有此劫。不过因祸得福的是,她和父母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她也答应父母以后不再和陆海洋纠缠。

    反正,心里已经清楚前因后果,她只是记住了“陆海洋”这个名字,连脸都想不起来,所以更提不上什么感情了。

    就在她的情况逐渐稳定,快要出院时,陆海洋终于找到机会来病房看她。陆海洋伤得也很重,但并没有生命危险,早就出院了,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溜出门。这次事故对陆海洋家的冲击也很大,不只是季朵的医药费,还涉及其他车辆的问题。虽然陆海洋没说过,但季朵猜得到,陆海洋的父母肯定也怪她,如果不是去找她,他家也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唯一一个看不清现实的人,是陆海洋。

    陆海洋在医院里徘徊了半天,确认季朵父母都不在,才偷偷摸摸地溜进了病房。当时季朵在看书,没注意他,直到听见他畏畏缩缩地叫:“朵朵……”

    季朵扭头看他,毫无印象,心想这是哪个男同学啊,犹豫地嘟囔:“你是……”

    看到了她的表情,也听到了她的疑问,陆海洋瞪大了眼睛,愣了三秒才冲到她的床前,扯着脖子吼:“你失忆了啊?”

    看到他的反应,季朵就猜到了他是谁,却仍旧没有实感,怯怯地叫:“陆海洋?”

    “我听说你忘了一些事,可我没想到你连我都忘了。”陆海洋坐在床边委屈得紧。

    近距离看着陆海洋的脸,季朵心中的疑惑更浓了,她确定陆海洋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虽然她那时也并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类型,却觉得陆海洋实在是不吸引她。

    虽然陆海洋长得也算精神,放在人堆里算是中等往上,但在那之后,陆海洋在季朵眼里不再特别了,他变得和楼下发廊的tony、送快递的小张、电视剧里某个男三号……长得差不多,一转脸就留不下什么印象。

    “是啊,我把之前我们相处的事情忘了个干净。所以,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季朵微笑着对陆海洋说。

    她以为大家可以心照不宣,发生了这种事,想再当普通朋友都是勉强,不见面对两个家庭对大家都好。她真的以为陆海洋是来和她告别的,没想到听到她的话后,一个已经成年的大男孩,居然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知道你怪我……”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病房里还有其他人,季朵觉得很丢人,她惊慌地摆手,“说实话我真的是怪不起你来,因为我不记得你啊!”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到我了?”

    “我……”

    这简直是个死循环。季朵没办法让陆海洋理解失忆的感受,而她也无法理解陆海洋心中的错位感。前一天还是玩伴的人,后一天就抛开自己长成了大人。

    好在这时季朵的爸爸回来了,毫不客气地将还在抹眼泪的陆海洋赶了出去,门被关上之前季朵还听到他喊:“朵朵,我不会放弃的!”

    季朵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心里,那个时候就已经和陆海洋划清界限了。

    可是并没有,在那之后过去七年了,陆海洋这个人仍没有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后来到上海念书、创业,陆海洋都一刻不停地追着她。季朵之前看偶像剧,每每有失忆的情节,主人公似乎都不会彻底忘记恋人,如果曾经真的深爱,她总觉得应该会有一颗种子埋在自己的心里。

    可她完全感觉不到,虽然陆海洋穷追猛打,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之前的感情有多好,但季朵也只能这样相信,毕竟感情的事外人也说不好。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她和陆海洋三句话内就能把天聊死,可陆海洋还是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娶个鬼啊!此时此刻季朵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暴跳如雷的陆海洋,只想让他以最快速度从自己的面前消失。

    说实在话,事故之后他们即使有感情也全变成了亏欠,她真要怪罪,也终归有怪罪的理由。所幸她忘了,连气都生不起来,所以总想着能一笑泯恩仇也就罢了。如果陆海洋能安安静静的,她也不是不能做朋友,抛开恋爱,毕竟中间还留存着朋友、同学,甚至是生死与共的情谊。可季朵这点得过且过的心思,也快被陆海洋的胡搅蛮缠折腾光了。

    “那个男的是谁啊?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陆海洋嚷嚷。

    “他是谁与你无关。”季朵打开电脑,紧盯着屏幕,不再看他,“你想在上海工作随你,但别说你是为我来的,我没空陪你。”

    “我不信!我一定要知道那个男的是谁!”

    说完陆海洋捡起地上的包,风驰电掣地关门而去。

    季朵歪头紧张地盯着门,等了大约三分钟,确定了陆海洋不会再折返回来,她眼珠一转,嘴角立刻变成了上扬的弧度,抓过手机拨了小秋的电话,不住地嘟囔着:“快接快接快接……”

    一直响到快自动挂断,小秋才接起电话,张嘴就骂:“季朵,你要死啊,你知道上午给我打电话的下场!”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夜行动物,但我事出有因。”季朵说话速度加快,“你现在在家还是在店里?”

    “店里。”

    “陆海洋现在应该过去找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翻身的声音,小秋的声音一下清晰起来:“他来干什么?”

    “他跟我说他在上海找了份工作,要扎根在这儿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再也甩不掉他了!所以我一着急就和他说我有男朋友了。”想到维今,季朵低头看着自己还没来得及换的衣服,情不自禁地笑了,“他肯定不信,现在会过去找你问。”

    “你有男朋友了?”

    季朵捻着衣角说:“没有……随口一说的。不过,如果他问你,你就说有,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叔,超帅超有型,有车有房,反正你随便编。”

    小秋嘿嘿笑了几声,阴阳怪气地说:“不对啊,季朵,你这明显是有人选啊?你该不会和那个修表的大叔……”

    “哎呀!没有!我、我、我……要去跟工厂谈事了!我挂了!”

    “等下,先说好,是不是我怎么解决都行?”听筒里出现了磨指甲的声音,“你知道我脾气不好的,他要是和我闹,我是能找人打他出去呢,还是能报警抓他呢?”

    “随你!”

    “有你这句话就行。”

    撂下电话,季朵伸展胳膊呈大字形向后倒在沙发上,过去的一夜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放,她合拢双手使劲儿搓脸,驱不散的是略微的羞耻和满脸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