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妆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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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红妆 “陛下,老臣以为,我大周初立,百废待兴。任何人不应过份奢靡靡!”有人替郑子明开心,自然就有人看他不顺眼。大周皇宫含凉殿内,枢密使王峻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将一份弹劾奏折,重重地拍在了郭威的桌面上。 “哦?有人挥霍国孥了?谁这么大胆子?”郭威正捧着一卷史书痛下苦功,被桌案上发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皱着眉头询问。 “不,不是!”王峻顿时被问得一阵气结,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好一会儿,才又换了相对缓和些的语气补充道:“哪怕是花自己的钱,也不该如此炫富。我大周不是东晋,也容不得王恺与石崇!” “哦?花自己的钱?”郭威又愣了愣,站起身,亲手给王峻倒了一盏冷茶,“大热天,秀峰兄先喝口茶消消暑。虽然朕也不喜欢有人故意炫富,但人家花自己的钱,只要未曾逾制,朕也不好干涉太多!” 此时天气早就入了秋,三面环水的含凉殿内,哪里有半分暑气?王峻的老脸顿时有些发黑,却又不能不接郭威亲手递过来的茶水。捧着茶盏愣愣半晌,又向后退了两步,摇着头道:“陛下,你又何必跟老臣装糊涂。那郑子明成亲,光是上好的红绸子就买了十几车。据说成亲当日,要将家门两侧的树木十里红妆……” “你指得是这件事儿啊,常克功已经跟朕知会过了。此乃郑子明幼年时与常家小女儿的约定,不能说了不算。”郭威自己给自己也倒了碗茶,故意不看王峻七窍生烟模样。一边站起身沿着窗口轻轻踱步,一边平心静气的补充。“反正他们翁婿两个,都是一等一的大富翁。朕以为,就有着他们性子折腾一回好了,朝廷没必要干涉太多。” “你……”没想到郭威早就站在了被弹劾对象的那一边,王峻气得手一哆嗦,半盏茶水全泼在了自家大襟上。 “秀峰兄,常思坐镇泽潞两州,前些日子战功颇巨。朕跟他也算是老相识,真的不希望他跟你一武一文,弄得水火不容。否则,朕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替谁撑腰才好!唉——”郭威听到了身后的水响,却不肯回头,眼睛望着含凉殿前满池莲蓬,叹息着道。 叹息声不长,却如同两个大耳光般,抽得王峻满脸血红。 不知道该为谁撑腰?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借常思之手给自己难看才对!否则,无论是为了维护律法的威严,还是为了维护朝廷的脸面,当朝向枢密使头吐口水的行为,都该被抄家灭族! 然而,王峻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现实。首先,常思手握重兵且替治地紧邻北汉。真的若是把此人逼急了,令其带着麾下兵马倒向太原,则大周的门口洞开,刚刚恢复安宁没几天中原,肯定会干戈再起。 其次,常肥狐有大功与国,且与符老狼、高白马等人私交甚厚。如果朝廷轻易处置了常思,势必引起其他地方诸侯的反应,绝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再次,就是满朝文武对此事的态度了。那些嫉贤妒能之辈,正巴不得看自己的笑话!常思只是干了他们一直想干没有干的事情而已,如果得不到郭威的支持,自己想让常思赔礼道歉都不可能,更甭说让满朝文武通过一条廷议,出兵讨伐泽潞二州! 想到常思朝自己脸上吐口水之时,满朝文武那幸灾乐祸的目光。王峻心内就无比幽怨!自己做错什么了?自己所作所为,那一项不是为了这个朝廷,这个国家!那群鼠目寸光的朝臣们,只看到了郑子明舍身救父的壮举,却不想想,假如此人平安回来,出任镇冀节度使,然后再跟其岳父常思遥相呼应,朝廷就会彻底失去对河东河北的控制权!大周的疆土无形中就少了三分之一!连自己内部都无法稳定控制,大周日后又怎么可能北拒契丹,南扫荆楚,将分崩离析的九州重整为一? “秀峰兄,朕这几天看史书,发现一件事!”正委屈得难以名状之际,王峻的耳畔,却又传来了郭威的声音,不算高,却字字如针,“无论是重塑大汉江山的光武帝刘秀,还是削平群雄,奠定大唐根基的高祖李渊,气度都极为恢弘,从不担心手下人本事比自己还强。而那些看到手下人立了些功劳,就开始防微杜渐之辈,通常江山很难长久。能二世而斩,已经是运气极好了。差不多十个里头有八个,没等死,就已经……” “我没有对郑子明防微杜渐!他去辽东的消息,也不是我故意泄漏给契丹人的!”没等郭威把话说完,王峻就像被人踩了尾巴般跳起来,挥舞着胳膊辩解。 然而,话音落下,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举动,略有欲盖弥彰之嫌。顿时,又恼了个满脸通红,跺了跺脚,喘息着道:“陛下若是怀疑老臣跟契丹人暗中勾结,尽管将老臣收监好了。只要证据确凿,老臣即便身死族灭,也绝不喊半声冤枉!” “秀峰兄这是什么话,朕说过怀疑你么?朕又不是刘承佑,怎么可能无罪诛杀枢密使全族?!”郭威被王峻突然爆发的火气吓了一跳,回头横了对方一眼,语调里立刻带出了几分不满。 “那陛下刚才说,不能看到手下人立了些功劳就防微杜渐!除了老臣,还有谁针对过郑子明?”王峻一梗脖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他可以对天发誓,将郑子明潜入辽东消息泄漏给契丹细作的,肯定不是自己。自己,自己只是没有吩咐枢密院严格保密,仅此而已!如果真的是自己出手,郑子明父子两个根本没机会活着回到沧州! “你以前的确是针对过郑子明!但是,朕相信你王秀峰,还不至于如此下作!下作到借契丹人之手,去害自家同袍!”郭威的声音再度传来,继续如针般,狠戳王秀峰的心脏。“可,可秀峰兄,消息泄漏,也是事实。” “不是老臣,老臣愿意任凭朝廷调查!”王峻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两只拳头紧握,在自己身前乱挥,“老臣这些日子,也在严查泄密之事。但,但陛下总得给老臣留一些时间。” 消息泄漏,乃是事实。郑子明潜入辽东的消息,的确是被人故意泄漏到了辽国。并且消息的准确程度令人震惊,甚至连姓郑的是取水路逆流而上的细节,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送了出去。 能将细节掌握到如此程度的,从前线到朝堂,总人数凑不足二十人。而这二十个人里头,唯独自己跟郑子明关系最差,并且一直在努力打压此子,限制此子的发展空间。所以,才发生了常思在班师献俘之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自己头上吐口水这一愚蠢且鲁莽的举动,所以,几乎满朝文武都偷偷向常思挑起了大拇指,而不是站出来指责其咆哮朝堂! “你不用查了,朕也不会再查了!”郭威的话继续从耳畔传来,带着几分妥协味道,却令王峻觉得心里一片冰凉。“朕也不打算在深究此事,郑子明已经回来了,此事再追查下去,除了文武百官搅得人人自危之外,没任何意义。朕只是,朕只是感慨,为何我大周才刚刚建立不到一年时间,就出现了如此龌龊之事。借契丹人的刀杀自家大将,还杀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上下协力!朕的大周,朕的大周,即便是条河鱼,出水后也不该烂得这快才对!” 话说道后来,隐隐已经带上了几分悲愤。令王峻已经组织到嗓子眼里的许多言辞,瞬间都失去了意义和作用。咬着牙,苦着脸,沉思了好半晌。才强忍下一口恶气,叹息着开解道:“陛下能有如此气度和胸襟,实乃百官之福。臣可以对天发誓,臣绝对没有故意泄漏郑子明的行踪。老臣承认,当初对此事太粗心了些,未曾严格限制知晓此事的人数。枢密院里,也留用了太多前朝旧人。若是有人原本就跟郑子明有仇,或者以为,替朝廷除掉郑子明,才更利于大周的江山,那……” “朕担心的,就是后一种!”郭威抬起拳头,重重地捶在窗框上,震得房檐簌簌土落。“明明是嫉贤妒能,却觉得自己是一心为国。一旦这种想法流传开来,我大周甭说今后光复燕云,能不能保证自己别步了石重贵的后尘,都很难说!” “这……”王峻心脏一抽,悄悄向后退了两步,双颊再度泛起了两团殷红。“陛下,陛下说得极是,此风且不可长!” “所以,你说朕是纵容也好,是补偿也罢。无论郑子明这回想把婚礼cao办得如何隆重,朕都不会干涉。唉,朕欠了他,朕和你其实都欠了他!” “这……”王峻顿时双眉又蹙到了一处,满脸纠结,“陛下,这两件事情岂能混为一谈。那郑子明虽然于国有大功,但其救回了其父亲之后,又将其藏了起来,对外宣称父子两个半途中走散的行为,却是货真价实的欺君。陛下念在起功劳甚大的份上,对其行为睁一眼,闭一眼,已经足够了。且不可再让他……” “唉!秀峰兄,你说如果郑子明跟朕如实交待,他把石重贵救回来了,眼下就安置于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海岛上,朕该如何应对?”郭威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打断。 “当然,当然是……”王峻双手握拳,在胸前挥舞。然而,话说到了一半儿,忽然想起了常思和郑子明两人麾下所掌握的大军,顿时又把话憋回了肚子里,摇着头叹气。 “唉——”郭威叹了口气,目光对着水面,幽幽地补充,“如果朕明知道石重贵回来了,却选择不闻不问,肯定有人会笑话朕胆小,气量小,连个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老头子都容不下。可朕若是把石重贵安置在汴梁,哪怕是高官厚禄养着,万一有人又像先前对付郑子明那样,打着为朕分忧的旗号,偷偷下手把他害了,那会是个什么结果?秀峰兄,你不用仔细想,应该也能推算得到!所以,还不如双方对着装糊涂呢郑子明怎么说,朕就怎么听。今后石重贵是死是活,都是民间一个老叟的事情,与国家彻底无关!” “也是!”王峻终于心服口服,苦笑着点头。 冠军大将军,镇冀节度使,陈抟的弟子,常思的女婿,再加上多次击败契丹大军的奇功,带三十几人转战辽东千里光辉事迹,不知不觉间,当初那个自己随手就能捏死的小家伙,已经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任何涉及到其身边人安危的事情,都得小心处置。否则,大周朝…… 正闷闷地想着,耳畔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蓦然回头,只见今日本应在枢密院当值的枢密副使冯道,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常乐公,你怎么来了?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王峻对此人颇为忌惮,连忙叫着大伙给对方取的绰号,低声发问。 “大喜,大喜,臣为陛下贺,为大周贺,为天下百姓贺!”大周枢密副使,多朝元老,伺候过已故契丹皇帝的中原重臣,无数读书人的梦中楷模,常乐老儿冯道躬下身,脸上的皱纹儿都开始放光。 “何喜之有?瀛国公,您老可切莫光顾着哄朕开心!”与王峻一样,郭威内心深处,对冯道也有几分瞧不起。只是耐着此人的资历与能力,不得不留一个高位给他。却根本没打算真的对其委以重任,并推心置腹。 “老臣,老臣刚刚接到镇冀节度使的表章,他举荐赵匡胤、符昭序、高怀德三人,出任深州、赵州和冀州节度使!兄弟四人,愿携手并肩,共同为国家看管北方门户!”冯道兴奋得无法自已,又做了个揖,哑着嗓子大声补充。 注1:王恺,石宠,二人都是古代著名富豪,多次互相斗富,令世人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