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原著(上)
番外一原著(上) 番外一 “陛下,卯时了。” 孟胜小心翼翼地来到床榻边上,低低出声。 床榻上的男人缓缓坐起了身。 他伸手撩动帷帐,露出了后头一张俊美,没甚表情的面容。 宫人上前伺候着他,换好了朝服。 玄色金纹的朝服,愈加衬得男人身形挺拔,气质尊贵。 宫人连抬头多看一眼都不敢。 卯时三刻。 百官入殿,朝会开始。 太子祁瀚站在了下首。 他今年还未及冠,但府中已有一位侧妃,一位侍妾。 听闻太后的娘家罗家的姑娘,要去给他做正妃,只等正妃诞下皇孙,太子的地位便当真稳固无可动摇了。 太子一系的大臣望了望祁瀚的方向,倒是分外期盼那一天到来的。 毕竟在晋朔帝的手底下,他们许多人的地位已经动无可动了。 若再想进一步,偏自己手里又没甚么了不得的大本事,那就只有倚靠这辅佐太子的功劳了。 祁瀚顶着众人的目光,浑然不觉一般。 他朝晋朔帝缓缓躬身拜下,低声道:“儿臣有本奏。” 座上的晋朔帝垂眸:“嗯,呈上来。” 小太监三两步走到了祁瀚的身旁,接过那奏折,再双手呈到晋朔帝面前。 晋朔帝甫一翻开。 涌入眼帘的便是万宗英这个名字。 那是万老将军的名讳。 祁瀚又躬了躬身道:“回禀父皇,有关万宗英夺功,欺压手下,不堪‘忠勇’之名一事,儿臣已查明。 确有此事。” “朕以为……”晋朔帝顿了下,冷淡的声音脱口而出,“非是如此。” 底下大臣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祁瀚也是一顿。 已经证据确凿了不是吗? 晋朔帝捏着那封奏折,却陡然间生出了一种极怪异的错觉来。 好似此物重逾千斤。 而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其实晋朔帝自己也是没有半分根据的。 但皇帝一言,驷马难追。 晋朔帝自然不会推翻自己说过的话。 他将奏折放于桌案上,问:“此事搁置再议,可还有别的事要上奏?” 祁瀚抿了下唇,只好改说起了别的事。 “父皇,青州大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如请大哥前往治灾,可安民心……” 晋朔帝垂眸淡淡道:“工部王易可在? 户部刘旭可在? 吏部钟随安……” “陛下,钟大人今日告假了。” 吏部尚书躬身,小心地道。 晋朔帝:“无妨。 他三人,再有大皇子领旨意,率细柳营前往青州赈灾。” “是。” 朝会很快就散去了。 晋朔帝今日却在那里坐得久了一些。 孟胜禁不住出声:“陛下?” 晋朔帝在那里顿了一会儿,道:“准备马车,朕出宫去万家走一趟。” 这厢祁瀚走出去,心头也沉甸甸的仿佛压了一块石头。 不多时,惠妃宫里来了人将他请走。 “如何? 明个儿是不是就能听见万氏被抄家的消息了?” 惠妃笑问。 “不能。” 祁瀚道。 惠妃笑容一凝:“为何? 出什么意外了?” 祁瀚眼底透出一分疑惑,但随即就被压了下去。 他摇摇头道:“兴许是这万宗英昔年留下了太好的口碑,父皇竟是不大相信。” 一提到晋朔帝不信,惠妃再有不满,也只能闭了嘴。 她转而说起了另一桩事,道:“我将钟念月那里的腰牌收了回来,我听底下宫人说,她前日还跑到皇城脚下哭呢,想要入宫来见我。” 她笑道:“听闻是钟随安教训她了吧。 她也该好好照照镜子,瞧一瞧自己了,除了一张好脸,竟一无是处。” 祁瀚皱了下眉:“我不爱听这些。” “是是,你也不必听了。 我儿如今地位稳固,满朝上下提起你,都是夸赞不绝口。” 惠妃笑道。 祁瀚今日却没有露出轻松的神色来,反而若有所思地道:“我若锋芒毕露,怕只怕父皇不容我。” “岂会?” 惠妃惊讶道,“你父皇只素来不喜废物。” 祁瀚闻声,不说话了。 他仍旧觉得今日父皇的姿态有几分怪异,但要说何处怪异,却又说不出个清楚明白。 另一厢,晋朔帝坐马车一路出了皇城。 等行至万家附近一座拱桥旁,却见有个少女背对着坐在桥上,她垂首往桥底的河水望去。 “也不知是什么事想不开,怕是要跳河呢。” 孟胜道。 晋朔帝脑中却蓦地冒出个念头来——她像只兔子。 他应当走上前去,揪住了她的后颈子,将人拎起来。 晋朔帝捏了下指尖,觉得这年头实在来得猝不及防又怪异,自然不会去这样做。 他顿了顿,只吩咐孟胜道:“你去将那人拎下来,问一问。” 孟胜应声去了,与另外一个膀大腰圆的宫女,将人从桥上弄下来了。 少女又哭又闹,凶得很。 等一扭过头。 众人都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只因她生得极美,尤其哭得梨花带雨时,就更美了。 唯独晋朔帝没有动。 甚至心下还浮动了一丝失望。 他也不知为何。 孟胜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她道自是要投河。 孟胜吓了一跳,连忙从她口中问出了来历和缘由。 而晋朔帝已经没兴致再看了,他松手放下了车帘。 没等太久,孟胜又回到了马车里。 孟胜道:“原来是钟家的姑娘,就是钟大人的妹妹,钟侍郎的女儿。 哦,如今不是钟侍郎了,前些日子因着卷入了一桩大案,因着渎职之罪,自请告罪还家了,只是太子至今还未允准呢。” “异国使臣被杀的案子?” “是。” 孟胜心道,陛下如今虽然少于过问太子处置的事,但底下的动静,倒是仍旧瞒不过他的眼睛。 晋朔帝心生不快道:“大晋侍郎,还不如异国使臣尊贵吗?” 孟胜愣了愣,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等到了万家。 晋朔帝唤来万家老二、老三一问,倒还真问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万家几子不曾想到陛下竟然如此信任他们,竟是出宫亲至询问,当即感动得涕泗横流,恨不能从此后,将性命都奉献给晋朔帝。 晋朔帝听罢,脑中却是又掠过了个念头。 谁要尔等用这个来谢朕。 何不叫万氏拿她女儿来? 晋朔帝猛地按住了念头,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心道今日倒好似魇着了似的,竟是生出一些怪异的想法来。 万氏的女儿……不就是那钟家姑娘? 他今日见了,也并未觉得有一分喜爱。 她确实生得美。 但却只像是硬生生套上了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个壳子。 与他记忆中不同。 可晋朔帝记忆里,又哪里有过这位钟姑娘的存在呢? 晋朔帝敛住万般思绪,离开了万府。 晋朔帝今日此行,并未作刻意的低调处理。 因而当晚京中那些个耳聪目明的人,就已经知晓晋朔帝去了万家了。 第三日再逢朝会。 万家人重新当堂对峙,竟是推翻了前头太子查得的结果。 晋朔帝又言及太子乃是惠妃生父的亲属,由他查证,未免有失偏偏颇。 为示公正,转手将此事交到了都察院。 都察院威名赫赫,其中人又心高气傲,容不得他人轻易插手。 等到第四日。 万家一案,彻底反转。 就连钟侍郎也骤然得了陛下手谕,要他还朝。 那死的使臣一事,叫晋朔帝三言两语轻斥一番,众臣一时也附和连连,认为大晋上国威严,一个侍郎确实不该为使臣负责。 等再散朝后,底下人已经忍不住猜测起来了。 “听闻那日去万家的路上,陛下让孟公公救下了想不开要跳河的钟家姑娘。 那钟家姑娘你们是见过的罢? 生得极美……” 闻者恍然大悟。 孟胜其实也这样猜测。 他低声问晋朔帝:“可要往钟府上送些什么女子喜爱的东西? 钟姑娘此时正伤心得厉害。 若是收着了东西,想必心下欢喜得厉害。” 简而言之便是,此时实在适合趁虚而入。 钟姑娘必不会拒绝。 晋朔帝却一抬眸:“送甚么东西?” 孟胜张张嘴正要说胭脂水粉华服美裳。 晋朔帝却已经冷淡地说完了剩下半句话:“钟府担不得这般荣宠。” 孟胜一下糊涂了。 那陛下对那钟姑娘……无意吗? 晋朔帝搁了手中的御笔,道:“歇下吧。” 又一日。 晋朔帝坐在上书房中,突地道:“椅子后头,好似缺了什么。” 孟胜道:“回陛下,前些时候挂的不是王右军的字么? 只是后来,您觉得挂在墙上有几分累赘,便命人撤下了。” 晋朔帝心道,缺的不是王右军的字。 但缺的是什么? 兴许是一幅画? 晋朔帝心念一动,命人研墨。 他立在桌案前,花了足足两个时辰,一点一点作了一幅画出来。 孟胜走上近前,正待与往常一样奉承两句,却一下愣住了。 他愣声道:“陛下画的是……钟姑娘?” 晋朔帝又忆起那日见到的少女。 他蓦地一皱眉,沉声道:“不是。” 怎么会不是呢? 孟胜仔仔细细盯着瞧,越瞧越觉得是。 晋朔帝道:“烧了罢。” 想是不希望旁人瞧见。 孟胜只好命人端来了火盆,他拎着画轴,想着先从底下开始点,等火燃得旺了,再丢进去让它自个儿烧。 那火盆里的火苗,攀住画卷的底端,火苗猛地往上一窜,那火苗正正舔到画中人的裙摆处,将一双玉足咬了进去。 晋朔帝眼皮一跳,蓦地胸口一疼。 好似还听见了一道娇气的声音同他道:“陛下,我最是怕疼了。” 是,她怕疼。 晋朔帝脑中掠过这个念头。 随即晋朔帝突地起身,从孟胜手中抽走了那画卷,扔进了一旁养着睡莲的盆里。 画卷一挨着水,火苗便熄了。 只是睡莲的花瓣也烫了个缺口出来。 晋朔帝浑不在意,瞧都没瞧那睡莲一眼。 他重新将画卷拿起来。 画浸湿了。 画中人便也好似被浸湿了一般。 晋朔帝飞快地将它卷起来,道:“且收着吧。” 孟胜这下是彻底不明白陛下的用意了,但想来陛下的心思素来莫测,便也点点头,不再往下想了。 此时祁瀚回到府中。 他的侧妃高淑儿拎着燕窝来求见,他冷着脸拒绝了。 侍妾苏倾娥不多时也来了,带的是他爱吃的点心。 苏倾娥隔着一道门道:“都是妾亲手做的。” 往日祁瀚该要觉得贴心了。 只因苏倾娥极少下厨,难得下一回厨,都是为他。 只是今日祁瀚心下烦闷,还想着近日来晋朔帝的异状,是不是代表着壮年的父亲与等着继位的儿子的较量要来临了…… 祁瀚自然没心思吃什么点心。 毕竟回回吃着点心,二人多是吃到床上去。 祁瀚垂眸道:“东西留下,人都回去罢。” 苏倾娥惊愕地瞧了瞧那扇门,一扭头,却正对上高淑儿讥讽的目光。 太子亲卫前来请她们离去。 二人便一边往外走,一边互掐。 高淑儿讽刺笑道:“我还当你这宠妾如何了不得呢? 原来今日也吃闭门羹。” 苏倾娥一时无法反驳,只好咬住了唇。 她想着明日再去同太子哭就是了。 高淑儿嚣张便嚣张去吧,总归没有钟家女那张脸。 太子对高淑儿的容忍度可不高。 可就算是这样,苏倾娥也依旧无法觉得开心。 钟念月没有死成。 都在传她得了陛下的青睐。 钟家与万家没有覆灭,她怕惠妃又回头去与他们好。 再有,自从钟念月想要跳河后,钟随安便不怎么来见她了。 大约是,妹妹再蠢,也到底是他的亲妹妹。 苏倾娥暗暗咬牙。 果然男人都是骗子! 什么爱不爱的,也不过是一时的…… 不,太子应当是爱她的。 太子为了让她点头答应进府,可是为她做了不少事啊! 但想到这里,苏倾娥就又生出了烦闷。 她以为有太子的倾心宠爱,便能拥有一切了。 可谁知道,惠妃瞧不起她的出身,竟只允她入府做了侍妾。 侍妾何等卑贱? 便也只能倚着太子宠爱,她才能快活。 苏倾娥一时竟不知前方的曙光,究竟还要等上多久才会来。 再一日过去。 惠妃也知晓了近来朝中的异状,她怕钟家再得势,便又命人将钟姑娘请进了宫,想要从这蠢笨的外甥女这里,套些话出来。 这厢人刚到,那厢便有宫人传话,晋朔帝驾到。 惠妃连忙相迎,心中一时又惶恐又觉得嫉妒,生怕晋朔帝是真看上了她的外甥女。 谁知晋朔帝进门后,只浅浅扫了一眼。 随后便坐在那里不曾再开口。 不过惠妃也因着晋朔帝到了的关系,无法再从钟念月口中套话了。 这位钟家姑娘也曾听过晋朔帝的名头。 她忍不住悄悄抬头瞧了一眼,但很快便被勾起了昔年,见过这位英武帝王挥剑杀人的场景。 她怕得厉害,便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晋朔帝突觉不快。 这张脸,不该是这般做派。 此时他耳边似是又响起了一道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回府后可吃药膳了?”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理直气壮地道:“不吃。” 他心道。 该是这般做派才对。 此时孟胜也惊奇地发觉。 确有不同! 眼前这位钟姑娘,与那画上确有不同! 那画上的人,眉眼还要精致些,面上还带着几分慵懒闲散之色。 那股子娇蛮劲儿,挡也挡不住。 身形也不同。 画上的人身量更高一些,真真冰肌玉骨。 一斜睨都是说不出的美。 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孟胜突然开始相信,这世上好像还有那么一个少女,长得颇似钟家女,却又不是钟家女。 陛下中意的是那个人,而非是跟前这个。 可那个……陛下又是在何处认识的呢? 晋朔帝也想知道。 …… 晋朔帝脑中这般闪过的片段愈发地多了。 他甚至隐隐地,好像可以窥见,另一个自己与少女的轨迹。 那轨迹愈发清晰。 他瞧见自己坐着龙辇从宫中行过,惠妃宫中的兰姑姑背了一个小姑娘立在一旁站定。 兰姑姑一时慌忙,要将小姑娘摔下去,他便伸手揪了揪对方的领子。 小姑娘还不大高兴。 再见她。 便是小姑娘与三皇子打了架。 她同他要凳子坐,说是早晨去国子监去得早,困得厉害。 她与那巍峨、颜色深沉的大殿,显得格格不入,她好似一抹鲜活的红,骤然间融入了一幅水墨画间。 这是一件漂亮的,有趣儿的,令人想要据为己有的珍宝。 他与另一个自己几乎同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而后他脑中闪过了一个画面。 少女吐血,倒在了他的怀中,他惊讶地望着她,用漠然地目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他瞧着她因为疼得厉害,在他怀里大哭。 他方才生出了一分,强大的上位者,对那脆弱美丽的人和物,天然的怜惜。 你这般勤政了数年,从来无欲无求,而今养个得你心,讨你喜欢的小姑娘又何妨呢? 他和另一个自己同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可这小姑娘实在太甜了些。 惯会撒娇,缺了什么便伸手要,想要舒适,便懒洋洋地躺下去。 他读书给她听,她还能睡着。 她会摇他的袖子,她依赖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好的、坏的、娇气的、甜滋滋的一面,都展露给他看。 他护着她长大,将自己以为的好东西,都给了她。 她不似皇子们。 她不觊觎他的权力,不贪恋他的地位,她不会猜忌他,与他好似没有半分的隔阂,非是亲人,却又胜似亲人。 旁人是会从晋朔帝的手中索求,却又要装作非是本意。 而她不仅大胆索求,反过头来又会分自己的宝贝给他。 他知晓她手里的宝贝,都是从太子那里要回来的。 她那样的喜欢太子。 却舍得将这些东西都分给他,这其中情意便更显得独特且深重了几分。 他想,他该是喜欢她这般热情地将爱意献给他的模样。 不带一丝的遮掩与伪装。 你应该拥有她。 应当一辈子地拥有她。 他想对另一个自己说。 没多久,晋朔帝便知道,椅子后面缺的该是什么了。 他眼见着另一个自己,收到了少女送的一幅字,那是他的寿辰礼。 少女花了好大的心思,写到手被攥入掌中的时候,都在轻轻的发抖。 寿宴上。 少女便睡在他的脚边,躲着底下的群臣,她拿着他的外裳垫在地上,睫毛轻颤着闭上了眼。 古来帝王高处不胜寒。 可他的腿却被少女抱住了,温温热热的,又何处有寒呢? 少女还与他坐在一处吃长寿面。 又道,每年都要同他过生辰。 他想,另一个自己,该是在何处遇见了这样的小姑娘? 这般情景,是真,是梦? 是否如庄周梦蝶一般? 晋朔帝突地有一分的妒忌。 妒忌那另一个自己。 他获得了,自己这辈子也不曾有过半分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