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太行无言爱你万千(2)
“中有太古声”的那个“丝桐之琴”,最终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船帮撒了手,嘀嘀嗒嗒地上了王炳中家的花轿。 王炳中坐在那张摇椅上继续晃荡着,不紧又不慢的人造凉风,一股又一股地往他的怀里送,一个似曾相识的舒心惬意,几乎把他送入到了云端去,半眯着眼四下扫了那么几扫后,一边将搭在椅轴上的那只软手向怀里拽,一边醉眯眯地挑衅着雷月琴的两只大眼。 ——就是这双大眼,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引入一片阔深深的大海,他便像一叶小舟,随着大海的涌动飘向汹涌的浪尖,飘向瓦蓝的天空,然后再筋疲力尽地坠入谷底。有一双cao持双桨的小手就慢慢地搅动那片碧蓝的海,直到再一次的波涛汹涌。小舟伴着海的呻吟,合和着浪的呼唤,幻化为水与风的激越和昂扬…… 王炳中没有注意,北房里那个弯弯的“月牙儿”早就叫云给遮了去,后来竟将身边的那只软手摁到了自己的肚皮上,半眯着眼继续欣赏着那个大海一般的诱惑——那脸却红红地明亮起来,他向上一望,月朗星稀的天空中,红彤彤的一片云映亮了半边天。 大太太牛秋红伴着叮当作响的银饰,一扭一扭地走向往东院去的过道:“满仓,过来!”声音里分明有些阴阳。 满仓手里提着一个草筛,身子猛地晃悠了几下,他不知道是先放回筛子,还是先到他的主人跟前去。 “做啥呢?” “给牲口添草。” “这早烧阴,晚烧晴,半夜烧云等不到明,看这天儿,明儿了②说不定有雨,恁②大个人咋总也干不了个派气③活儿!都知道赶明儿还得吃喝,谁也不知道早早儿计划明儿了的事儿!满仓你也是,这种地的事儿咋也不用教,也不用太高的技术,又不是叫你纳日本鞋底儿,干点儿本份的活儿不难!也叫别人能喘匀自己的那口气儿……” 牛秋红说的“日本鞋底”的事,大坡地几乎半道街的人都知道,那尽管是她的一次亲身经历,时间久了,却几乎被她演绎成了一个故事: 那是牛秋红去年回娘家的路上,她远远地看见一队日本兵扛着膏药旗,神神乎乎地开过来,便和满仓赶紧钻进路旁的玉米地里,等那队日本兵看不到人影以后,才心惊rou跳地从玉米地里爬出来。牛秋红大喘了几口粗气想走,两条腿却仍哆哆嗦嗦地不好使唤,怎么也爬不上马背,满仓又不好意思抱她上去,上了几次竟累得扶着膝盖乱喘气,不想这一低头,她竟像捡了块金元宝一般兴奋不止:不甚宽阔的黄土路上,明明白白地印着许多日本兵的鞋印子。 她兴奋无比地喊:“满仓,快看!”秋红很是惊奇。 “不就是几个脚印儿,有啥?”满仓看过秋红指的地方后,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你——你——你哟,也就能干些粗活儿!你看,这日本娘儿们纳的鞋底儿,那花儿,要多宽儿都多宽儿,要多窄都多窄!那针脚儿,一般儿大小,一般儿长短,一般儿粗细!怪不得日本人打咱们,连那日本娘儿们都恁能……” 在秋红看来,她在十里八乡的女人中间,应该算作是一个心灵手巧上上等的女工了,可是,连她自己纳的鞋底,都达不到印在马路上的那种水准。 自那以后,每当秋红数说别人不尽人意的行为时,这便成了一个经典的标尺——她不知道鬼子穿在脚上的,是机器压出来的胶底鞋。 满仓双手提着草筛,低着头一语不发,秋红略略地斜一下头,用眼的余光扫视一眼七叶树,似乎比往常更加激动——她不仅动起了手指,头也跟着舞动的手臂一颤一颤,摇荡起来的满头铃铛哗啦啦地响:“舍不得掰开俩大眼使劲儿看看,咋也舍不得支棱起来俩大耳朵仔细听听!人家日本的娘儿们,那才叫个能!人家把闲来的工夫儿都使在了正经地方儿!” 月琴浑身索索着,两只手搓来搓去地使劲来回拧。 王炳中真想把牛秋红那一大堆不凉不酸的东西抓起来再给甩回去,然后大步跑上前去,一把拧住那个娇娇俏俏的小红嘴儿扯上几扯,然后喝问一声:这④好的一个小嘴儿,你还能把多少做得说不得的事儿,都给翻出来当歌儿唱? 或许是他真的没有那点儿胆气,只是用脚使劲蹬了一下地,那把摇着的椅子便猛地向后倾斜而去,几乎要将他扣向那一边。摇椅在一个很高的角度略停顿一下后,便又猛地向回摇,和地面的红石片碾轧出呱吱呱吱的响声。 牛秋红早看见了被激怒的丈夫,却也不理会,继续数落傻傻地弯腰站着的满仓:“这人也是!——戳到人前倒也恁粗恁高,就算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姿,俩眼俩耳朵总不能白长!满仓!把种儿今儿黑夜就捡好,簸簸筛筛,使点儿饱满的籽种,一个人要忙不过来,就费点儿心劲好好儿瞅瞅,找个闲着没事儿干的一齐儿做!准备好家具,赶明儿要下了透雨,立马就能上手,啥活儿都整仔细了,别总是弄的动静儿不小,籽儿又饱,墒又好,费恁大的劲儿折腾,到时候儿弄不出几根苗儿来!”牛秋红似乎对自己最后的那句话很是愉快,说完后便得意洋洋地踮着一双小脚,颤悠悠地回到了北房,又咣当一声关住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