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良宵
项世敏睁开眼时，屋里已是漆黑，慢慢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借着窗外映进来的路灯的灯光，他看到陆天宇已换了一种爬卧式的睡姿，睡得仍旧很沉，没有丝毫要动一下的意思。抬腕看了看表，指针已经接近十一点，这个时间说明他们大约已睡了十个多个小时，可总还有些未解的疲乏仍在麻痹着意识。在七十六号的那一晚，是极疲惫和令人不安的一晚。 这时候，项世敏听到一连串滚过的闷雷，声音很近，他发现声音竟是从他腹内发出的，随即他便感到了饥饿，好像肚子一下子被掏空了似的。他瞥了一眼窗口，半掩的窗口并没有传进来任何嘈杂声，现在这个时候，恐怕是很难找到可以买吃食的店铺了。然而他并不甘心，下了床，趴着窗口向外看，街上的路灯很稀少，只寥寥几盏孱弱的光，却顽强地向黑暗里延伸，越延伸越微弱，直至微弱到看不到一丝光。行人根本看不到几个，白天显得拥挤的街道，现在却宽阔了许多。忽然远处街口传来断续的吆喝声，犹似沉闷黑夜里漫不经心的梦呓。 项世敏突然想起陆天宇曾说过，街口那边有一个卖油墩子的小贩，大概吆喝声就是他发出的。 他不想扰了陆天宇的熟睡，就轻手轻脚走出房间。下了楼走到店门时，正看到云嫂贴着店门口坐着，头扭向门外，门外一侧，置着一个小泥炉，炉上坐着一口小锅，锅口有盖，盖是半掩着的，从开口处，弥散出蒸蒸热气，热气裹着诱人的浓香一下子就沁入了项世敏的肺腑，顿时勾出了满嘴的口水，项世敏狠狠地咽下去，喉结发出了很大的响声。 恰在这时云嫂转过头来，看到了项世敏，微微一笑。 项世敏认为云嫂是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才转过头来的，立刻感到无比的尴尬，不觉两腮上有些发红。 也许是灯光略暗，所以看不到脸上的红，也许是看到了，却故作没在意，云嫂只轻轻地说，“一直睡到现在？” “嗯。”项世敏点点头，他故意找一片暗处站着，因为他觉得脸上竟越发地热了。 “饿了吧？”云嫂说。 “嗯。”项世敏又点了一下头，继而说，“哦，这就想出去买。” “都这么晚了，哪儿能有卖吃的？” “刚才听到街口那边有吆喝声，我想应该是卖吃的吧？” “哦，”云嫂似乎刚刚想起，“是卖油墩子的，原来赵老三的摊，也别说，赵老三的油墩子可是这里的一绝，周边几条街的人都爱吃他做的，有时连达官贵人都要来光顾一下，赵老三这人老实本份，东西好吃却从不乱要价，只是他做生意太古板，天一黑就收摊，就在前些日子，不知赵老三家里出了什么事，摊子交给了另一个人，据说是他的堂弟，叫赵老七，赵老七做出的东西自然比不上赵老三，平常也口味，只是他人勤快，出摊早，收摊晚，不到半夜是决不收摊的。现在这个时候想吃东西，也只有找他去，你要去吗？” “去，去。”项世敏用很快的速度跨出了门，出了门，他的脸就溶在了昏暗之中，心里便轻松了许多，回过头问，“云嫂，你什么时候关店门。” “早就应该关了，在等人，有住客说今晚回得晚一些。” 项世敏的目光又落到门侧的小泥炉上，一指问，“这煮的是什么？这么香。” “茶叶蛋啊。” “原来是茶叶蛋，怪不得这么香。”项世敏啧了啧嘴，“我可以来几个吗？” “是有数的。”云嫂淡淡地说 “有数的？”项世敏奇怪道。 “嗯。” “是留给你要等的住客？” “嗯，还留着包子，等着他们。” “哦。”项世敏有些扫兴，便要转身走。 “不过——”云嫂突然提高了一些声调，“他们说了，过了十点半，就不回来吃了。” 项世敏停住了脚，怔怔地看着云嫂，云嫂也在看他，看他的眼神里跳跃着笑意。 “那个……，”项世敏突然觉得头皮很痒，禁不住抡起手乱挠。 “那个什么呀？”云嫂的声音突然放得很低，目光也垂得很低。 “那个……雷老板不在店里啊？”连项世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出来了，便很感吃惊，不知该怎样才能把这句莫明其妙的话收回来。 更吃惊的自然是云嫂，她抬眼瞧着项世敏，愣了一会，点点头，说，“是啊，他不在，他喝茶有瘾，讲究也特别多，非茶楼的茶不喝，别家的茶楼还不喝，只去麦根路上的福兴茶楼去喝，有时候能喝一整天，要很晚才回来，跟酒鬼似的，他自己称自己是茶鬼，今天大概又是喝醉了，这么晚了还没回，哎，没办法，一到这个时候，我总要给他留着后门。” “哦，”项世敏似听非听，显然并不关心雷老板喝茶的事，他的脑子在乱哄哄地想，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那么……，阿宝呢？睡了吗？”项世敏的声音里挟着些慌乱，像是在做一件很提心吊胆的事。 云嫂“扑哧”一声笑了，笑得项世敏很是尴尬，云嫂歪头盯着项世敏，她看清楚了那张涨得绯红的脸，便使劲忍住翘在嘴角上的笑。 “早就睡了，”云嫂说，“小孩子不像大人，天一黑，就困得睁不开眼。” “哦，”项世敏把目光垂到地上，犹豫了一会，忽然抬起头，像是鼓起了很足的勇气，他问，“怎么一直也没见着阿宝的父亲呢？是不是在外面做生意？” 云嫂一怔，脸色登时凝重起来，顿了一会，说，“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项世敏注视着云嫂。 “唉！这个乱世啊。”云嫂的脸上浮满了悲凄，“就在阿宝出生没过百日，他就走了，随着他的部队开到上海。” “他是当兵的？”项世敏追问。 “嗯，他是88师的人，他们的部队没能守住上海，退到了南京，他就是在保卫南京时战死的。”云嫂的眼睛里涌动着光，晶亮，透澈，“其实啊，他不仅是在保卫南京，他也是在保卫自己的家，因为，我们的家就在南京城里，他是在尽一个做男人的责任。” “啊？”项世敏有些吃惊，“你当时还在城里？” “是的，我没有走，我的公公婆婆也没走，我们都抱着希望，对部队抱着希望，对他抱着希望。可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希望完全就是自欺欺人的肥皂泡，破碎后，人也就落进了恐怖的地狱里了，在混乱中，我和公公婆婆失散了，我抱着刚满月的阿宝跑进了一个洋人的教堂里，这才躲过了那些禽兽般的日本兵。南京的家被毁了，也寻不到公公婆婆，我只好带着阿宝到上海来投我的舅舅。” 一声轻叹从云嫂的口中发出，然后，就再没有声音。 项世敏在认真地听，直到云嫂说完最后一字，他忽然感觉眼前似乎有一些模糊的景物在闪，恍惚中有一名军人向他走来，很快就走近了，他看不清军人的脸，但他知道军人是在微笑，军人是在看着云嫂微笑，似乎并不在意项世敏的存在，项世敏正在做着要看清军人面目的努力，可这时，军人却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军人已经转去目光云嫂了，但这次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去了，在他去的方向，正有一支行进在黑暗中的一眼往不到尽头的部队。 项世敏像忽然醒来似的，猛地将一双烁烁发光的眼睛盯在云嫂的脸上。 云嫂却被项世敏异样的眼光逼得有些慌乱，忙把目光避开，轻声说，“你……怎么了？” “我……，我……”突然间，项世敏感到自己的脸颊又开始涨热，他不安地吱唔了几个连他都听不懂的词。 “你说什么呀？”云嫂边问边靠得近些，她的确听不清项世敏所说的话。 项世敏更加紧张了，他的脸竟然涨得都有些痛。 云嫂“扑哧”一声笑了，因为她看到项世敏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她从衣襟下抽出一条绢帕，轻轻在项世敏额头拭了拭，说，“看你，紧张什么？出了一头汗，好了，我不问了，成吗？” 绢帕抚过项世敏额头的时候，项世敏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他看到云嫂白晳的手臂，轻盈地在眼前摇，摇得他眼睛模糊，模糊中，他看到了绢帕上绣着的一朵艳红色的莲花，他感到身体里渐渐腾起一股股热浪，不断冲向他的头顶，并且穿过他直愣的眼球，喷发出来。 “云嫂——”项世敏情不自禁地轻唤了一声。 “嗯？”云嫂的眼光撞到项世敏的眼睛上，突然，她像是被灼了一下似的，急忙将眼光避开，拿绢帕的手也迅速收了回来，她已从项世敏的眼神中看出了某种异样，她知道那异样里蕴含着什么内容，她的心猛烈地乱跳，她慌恐地躲，让心去躲那种目光。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云嫂说，“你……，你不是要去买油墩子吗？” 项世敏使劲挠了挠头，说，“你，你这里有包子。” “有包子怎么了？” “包子隔了夜，就不好吃了。” “嗯，说得没错。” “我，我们还没吃饭呢。”项世敏嘿嘿挤出两声笑。 “可是呢，赵老三的油墩子可好吃了，不吃会后悔的。” “肯定没有你的包子好吃。” “哎——”云嫂拖着长音轻叹道，“我的包子，你们整天吃，该吃腻了，换换口味也好。” “没吃腻啊，”项世敏一脸的无辜，“我从来没说过吃腻了啊。” “我看到了，昨天把包子摆到桌上，我看到你那位同伴一个劲地皱眉头，很显然了，是吃得很腻了。” “可是我没有啊，我永远不可能吃腻的。” 云嫂微微摇头，一笑说，“不可能的，总有吃腻的那一天。 “我不会。”项世敏很倔犟地盯着云嫂的眼睛。 云嫂被项世敏的目光逼得不敢挑起，只好低下眉，说，“为什么？” “因为……”项世敏像是费去了很大的力量，用低而微颤的声音说，“因为，是你包的。” “我包的，你就吃不腻呀？”云嫂的声音同样很低。 “不会吃腻的，如果.....我，我有幸，我，我希望.....天天，天天可以吃......吃到。”项世敏说得很吃力，像是在沼泽里艰难地抬脚，他的声音在颤，这是云嫂能够听到的，她挑起眉，盯了他一眼，又赶紧垂下目光，慌乱地左右瞟了瞟，说，“总会腻的。” “不会。” “会的。” “一定不会。”项世敏很倔犟地说。 云嫂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项世敏的脸上停了片刻，一低头，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把包子温热了。”说罢，就扭身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