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出路
晚饭是直接送进牢房的,送饭的人把自己裹得很严,只露出两只眼睛,连两只手都是戴着胶皮手套,小心得仿佛是进入了病菌传染区。 递送饭的小窗开在牢门偏下的地方,平时这个小窗是从外面扣起来的,由一个活动的提勾别住,需要时,把提勾一挑,窗扇就翻开,向外展成了一个放置饭食的平台,牢里的人就可以伸手从这个平台取走饭食。 这里的饭食居然比集中营的要好,盛饭的用具也整洁统一,对于疲饿了一天的人来,这些饭可称得上是美食了,然而项世敏像是失去了对饮食的需求,他对着饭食呆呆地发怔。怔了一会,他抬头看大牛,大牛也正在看他,他便知道大牛此时的心情是和他一样的,于是,两个人的目光又一起转向老猫。老猫在吃饭,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嘴一张一合发着声响,脸上充满着愉悦的红光。 “你……,你每顿饭都吃得这么香吗?”项世敏试探地问。 “哦?”老猫瞅了一眼项世敏手里的饭,“哦,不,以前吃饭的时候,就和你现在一样。” “现在为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现在我感到有些高兴。” “高兴?”项世敏重新观察着老猫的脸,说,“是因为你又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老猫用一双深洞般的眼盯着项世敏,突然“嘿嘿”地笑了。 项世敏有些莫明其妙,问,“难道我说的不对?” 老猫的笑仍挂在脸上,眼睛却从项世敏的脸上转开了。 “那你说,你高兴的什么?”项世敏略有些愠怒。 “因为他,他吃饭真快,都快吃完了。”老猫眯着眼在看,他的看的人是陆天宇。 项世敏瞟过去一眼,说,“他吃饭,你为什么高兴?” “因为他和你们不一样,他能吃下去饭。” “就因为这个?”项世敏很诧异。 “当然不止。”老猫的眼眯得更小了,缝隙里却闪烁出了光,“我看到他刚才一直贴着门站着,他从窗口向外看。” “看什么?” “看那些日本人怎么往牢里送饭啊。”老猫仍旧在眯着眼笑,笑得十分诡异。 牢房的空间并不大,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小,他们的话陆天宇自然是听得到的,但陆天宇所有的注意力却好像只集中在手里的饭,他很认真地吃饭,不去瞧任何人,那种一丝不苟的专注,一如优秀的士兵在执行一项必需完成任务。 项世敏没有听懂老猫的话,他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他知道能让他听得懂的话,恐怕是不会从老猫的嘴里说出来。 老猫的话或许只有陆天宇懂,然而陆天宇似乎并不爱说话,吃完饭后,就躺靠在床上,枕着两只叉在脑后的手,半合起眼睛,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睡去了,仿佛周边的任何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 牢房里的灯很快就熄掉了,不过仍有微弱的光可以让人看到自己模糊的五指,光是吊在铁栅栏门外的一盏小灯泡发出的,它穿过栅栏,从牢门的小窗口渗进来。 这里是地下室,很难区分白天和黑夜,况且又陷在黑暗里,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除了睡觉,还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相互聊上几句。 项世敏没有聊,他不想聊,他满脑子里都是老猫嘶哑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鬼哭,令他恐惧,更令他绝望。其实此时即使他想聊,也没有人肯陪他,大牛不吭一声,自顾仰在床上喘着粗气,他的眼睛是圆睁着的,好像很怕闭上之后,就再也睁不开似的。老猫和陆天宇像是已溶化在黑暗之中,听不到他们的一丝声息。 有一种寂静是会令人产生恐惧的,那是当一群人知道自己生而无望而陷入沉默时的寂静,这种寂静很沉,可以压垮人的幸能存留的一丝意志,可以提前把人的精神和意识按入地狱里。 终于,有人耐不了这种寂静的压迫,他粗声道,“不行,我能就这样等死,太窝囊,要死,我也要拉上几个小鬼子。” 说话的是大牛,他把话说出来后,已是气喘吁吁。 没有人应声,大牛的声音过后,牢房里仍是寂静,那种令人恐惧的寂静。 大牛没有再出声,之后过了许久,大概是可以做得三五个梦的时间,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说,“你不想问我些什么事吗?”这自然是老猫的声音,他仿佛是从黑暗里显现了出来。 项世敏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但肯定不是对自己,大牛也没有应声,那么一定就是陆天宇了。 果然,陆天宇幽幽地应道,“难道就找不一点松动的地方吗?” 他似乎是所答非所问,但话一定是对老猫说的,老猫马上接话道,“这里是地下室,花岗岩打的地基,连个窟窿都挖不了。就算能从这里挖出去,我估计至少需要一两年的时间,你最多能在这里呆半个月,我大概是呆在这里时间最长的了。” “除了挖洞,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陆天宇又问。 “有啊,走大门,”老猫说,“首先打开牢房门,再打开栅栏门,顺楼梯走上去,打开地下室的门,跟守在门口的日本兵打个招呼,从楼门大摇大摆地就走出去。” “其他的出路呢?” “这是唯一的出路。” 陆天宇好像是轻轻叹了口气,说,“这里好像是无懈可击了,是吗?” “没有任何办法。”老猫的声音里夹着些沮丧。 接下来便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黑暗中的沉默几乎令人窒息。 过了许久,才又听到陆天宇的声音,“也许……有办法。” “怎么?”老猫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些许兴奋,“你有办法?” “不是我有,是你有。”陆天宇的语气仍很平淡。 “我?我没有。”老猫毫不犹豫地否认。 “你已经告诉了我,你有。” “我告诉了你?”老猫显然很吃惊,“我好像没跟你说过什么吧?” “你说了,就在吃饭的时候,你说,我贴着门在看日本人如何把饭送进牢,因此你的饭就吃得很愉快。”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相信,你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的朋友,所以愉快;说明,我的想法正和你的想法相吻合,所以你知道我在观察什么。” 老猫在笑,在暗暗地笑,这是他掩饰不了的,从空气中可以隐约捕捉到从他嗓子里发出的微弱的笑波。 过了片刻,老猫说,“这需要勇气,我相信你有,但是,和你同来的朋友们,他们有吗?” “有——”这是大牛的声音,他在黑暗中听许久,也憋闷了许久,终于,他可以吐出这个字。 “我,我也可以。”项世敏一定要对此表态,他虽然看不到其他的三个人,但他相信那三个人正全神贯注的等待着他的声音。 “只有我们四个不行,”老猫说,“必须有对面牢房人的帮助才行。” “山豹,他可以,”大牛说,“他就在对面的牢里。” “山豹?”老猫的语气里含着一丝疑虑。 “他是我们的排长,这个人很有两下子,胆子也很大,打起仗不要命,过去在绿林里混过,后来带着他的几个兄弟投军打鬼子,山豹就是混江湖时得的名。” “可是,怎么跟山豹联系呢?”陆天宇问。 老猫说,“唯一可以联系的机会,就是在上午的放风时候,这里放风是分成两组出去的,前面两个牢房里的人先出去,十分钟后回来,再换成后两个,那时,我们就可以和对面牢房的人联系上。” “这里的守卫情况怎么样?”陆天宇问。 “平常是五个人,两个就蹲在栅栏门后面的小屋里,另外两个在上面一楼的值班室,还有一个人在门外站岗。” “还有呢?”陆天宇继续问。 “到时候,会有穿白大褂的人来这里挑人,挑到谁,就由上面值班室的两个人带到前面的那座大楼里。这个时候,监狱里实际上只有三个人,两个在下面,一个在楼门外。”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时候是守卫最薄弱的时候。“陆天宇说。 “没错,一天之中正是这个时候守卫最薄弱。” “可是——”项世敏不些不安,“那是白天啊。” “只有这一个机会。”老猫用很沉的语调说,“这时候,值班室的两个守卫要押解人去大楼,所以,地下室里的一个看守就会上到值班室呆上一阵,直到押解的守卫回来,才下来,这段时间,差不多有十分钟。” “这十分钟里,我们至少要解决楼里的这两个,至于楼外的那个,最好是等两名押解的回来之后,再一起决解。”陆天宇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老猫说。“留在底下的这个看守,他的腰上往往会挂着一串牢门的钥匙,可是,现在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怎样决解这个看守。” “我倒认为,这并不是件难事。”陆天宇说,“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解决了所有守卫之后,我们怎么出去。我想你一定也会有办法的。”陆天宇说。。 “有三个办法。”老猫不紧不慢地说。 “哦,看来还有选择的余地。”陆天宇说。 “第一个选择,”老猫故意清了清嗓子,“也是最完美最安全的办法,距我们这里向北60多米的地方有一个停车场,那里停着不少的车,其中有一种车,是驮着一个大铁厢的救护车。如果把这种车想办法开过来,就可以盛进狱里的所有人,然后,我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开出去,就算在门口被他们喊住,一踩油门,我们也能冲出去。” “听起来不错,那第二个呢?”陆天宇问。 “第二个,如果搞不到车,我们只好翻墙了。” “翻院墙?”项世敏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他说,“我看那面墙很高啊,至少有五米,况且又是在白天,日本人不可能看不到。” 老猫并没有理会项世敏的话,他继续说,“好在我们这座楼离院墙不远,只有十几米,这座楼就可以挡住院里日本人的视线。” “这座楼的其他房间都是做什么用的?”项世敏好奇地问。 “仓库。我曾看到有车停在门口,往楼里卸货。”老猫停下来,像是要等待项世敏继续提问,项世敏忙说,“你继续。” 老猫就继续说,“我们的人到了墙下,可以搭人梯,我们的人多,搭一个五米多高的人梯想来不是个难事,爬到墙头,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绳子,两面垂下来,我们的人就可以翻过去墙了。哦,绳子嘛,可以用这些床单和被套做,撕开搓成绳,就算不幸被日本人发现,至少也会翻过去七八个人。” “再说说你的第三个办法吧。”大牛催道。 “第三个办法,就很无奈了,车搞不到,墙又翻不了,那只有绕过前面那座大楼到前院,干掉大门上所有的日本兵,冲出去。” “大门那边有多少守卫?”陆天宇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看到过大门。” “那你是怎么知道绕过大楼,前面就是大门的?”项世敏很是不解。 “只是凭直觉,我觉得就是。” “这个院子里有多少日本兵?”陆天宇又问。 “这里的日本兵分为两种,一种是守卫,整天全副武装,我看不出有多少;另一种也穿军装,但外面总要套着件白大褂,从没看到过他们带武器,这些人很多,估计不出,他们一般只集中在两个地方,一个就是在大楼里,另一个地方,我想是他们的宿舍,就在北面那排二层小洋楼的后面,我看到他们是从那个方向走出来,走回去的。” “如果只能采取第三个方法,我们这些人能出去几个人?”项世敏惴惴不安地问。 老猫愣了片刻,摇头说,“天知道。”他似乎只能用这句话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