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没有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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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女皇宣布退位,押入永乐寺候审。 女皇退位的诏书推倒了第一枚多米诺骨牌,在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国师失踪、安阳公主自首、睿亲王谋反等皇室丑闻源源不断被披露出来。 一个月之后,太子宣布继任皇位。 在太子登基前,专案小组对女皇及党羽展开了深入调查,隐没在海底的冰山逐渐露出真面目。 越来越多的皇室成员被批捕入狱,大批宗亲被清算,有些权贵收到风声早早转移资产准备出逃,结果人还没上飞机,就被逮了回来。 容铮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情况下继位,自然是引起了多方揣测。有人认为容铮继承了父亲的理想,铁了心要解决皇室的沉疴积弊。也有人认为这次针对皇室的肃清不过是东宫的阴谋,一切都是帝党政治斗争失败的结果。 皇室正面临着百年未有的大变革,但无论这场斗争是怎么样的腥风血雨,城外的离宫始终有如台风眼一般,平静得诡异。 容铮已经是实质上的皇帝,但迟迟没有举办登基大典,即便如此,他也可以提前入主耀庆宫。但新皇在这件事上十分较真,这段时间里他都以不合祖制为由,一直居住在离宫里。 严天的工作并没有他身在离宫而减少,反而越加繁忙起来。这天他前脚刚踏进奉英殿,将作司卿就像见了救星似的,匆忙朝他飞奔过来。 将作司是皇宫建设修缮的机构,这位将作司卿赵大人就是这个部门的一把手。没有建设项目的时候,他的日常就负责各处宫殿的保养维护。 “严大人,您看看。”赵大人人还没到严天面前,声音已经先一步传了过来:“这则通知是真的?” 严天看了眼赵大人手中的文件夹,回应道:“嗯。” 赵大人的心里仍存着一丝侥幸,又问道:“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要再挖进去吗?” 严天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个字:“挖。” 赵大人终于放弃希望,露出了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赵大人口中要挖的这个东西,就是殿中的问心台。昨天傍晚他就收到了内务厅的通知,今天一早,各项作业机器就到现场准备就绪。 但赵大人仍不死心,他知道严天今天一定会来,于是早早等在这里,就是要严天给一句准话。 “可是这座台子上个月才刚建好,怎么又要挖开?”赵大人回头望了眼正拉围挡的工人,见没人注意到他,压低嗓音问严天:“陛下到底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关于这件事,严天不好和赵大人细说,只能说道:“之前就和您说过了,真不是您这边的问题。” 数月之前,问心台因不明原因被凿开,那次的修复重建工作就是赵大人负责的。 赵大人有些理想主义,又有着满腔的匠人精神,他又是遍寻传统材料,又是根据古代工艺,终于将问心台复原了起来。 问心台重建后,新帝还亲自来看了一眼,没过多久,上面又传来陛下下令推倒的消息。 得到这个结果,赵大人犹如五雷轰顶,他对工艺的要求是出了名的严苛,在他任期间还没出现过返工的情况。 于是他下定决心,不断钻研刻苦精进,甚至亲自带领团队几度拆建。但无论他怎么努力,新上任的皇帝就是不满意。 赵大人已经被折磨得彻底没了脾气,他拉着严天的胳膊不让他走:“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严大人,给我指一条明路吧。” 新皇登基搞些基建他可以理解,但陛下为什么一直跟这座问心台过不去。一座台子反反复复,建了又拆,拆了又建,费时又费力。 “赵大人,别问了。”严天拍了拍赵大人的肩,道:“开始挖吧。” 问心台的拆建事宜,都是由严天亲自监工。容铮之所以如此反复,赵大人不知缘由,严天心里清楚。 御政司审判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容铮从问心台里走了出来。太子获救后,严天继续组织搜救试图找到叶钊灵,但任凭他们掘地三尺,都一无所获。 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证明那天从问心台里出来的只有容铮一个人,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容铮坚称叶钊灵当时和他在一起。 那日之后,容铮就提高了问心台安保等级,不但在奉英殿里加装了无死角的监控,还安排特勤人员全天候巡逻,有任何风吹草动,可以越过上级部门,直接向他汇报。 新皇上任,太多人急于在他面前表现立功。这一段时间里,浑水摸鱼的有,阿谀奉承的有,溜须拍马的有。人们见陛下对这座台子如此重视,牟足了劲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各种与问心台有关的真假消息接踵而来。 大多假得离谱的线索,到了严天这里就被挡回去了,但一些真假难辨又有佐证的异像,只有通过挖开台子来验证。 好在围绕着问心台产生的所有费用容铮都是自掏腰包,每一个参与者都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报酬,所以众人就算无法理解,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挖问心台,赵大人已经挖出了经验,一队人马没费多少时间,就挖到了地下十数米。 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容铮来了。 傍晚下起了暴雨,容铮冒着雨赶来,他像往常一样没有靠近问心台,刚进奉英殿就停下了脚步。 “怎么样?”容铮问,他刚结束工作回到离宫,身上还穿着一身笔挺的正装,身旁围绕着一大群工作人员。 容铮过去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当上皇帝之后,整个人更是沉稳了不少。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个人情绪,每天勤恳工作,履行好皇帝的职责,整个人平静地像一片强冷空气下的冰冻湖泊。 严天走到容铮面前,摇了摇头,这次的结果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问心台底下什么都没有。 “报告里不是说,有人在问心台上看见未知人影?”容铮看了眼高高堆起的土方,问:“还听见了有人在底下敲击石块的声音?” “陛下…”严天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次的结果总的来说在他的意料之内。严天早在心里认定叶钊灵不可能生还,只是容铮还不愿意放弃。 “知道了。”容铮没有多做纠缠,摆了摆手,道:“填上吧。” 说完,他就带着一大群人转身走了出去,来去都像一阵风。 容铮这次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十分顺利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个好的开始。 但严天的担忧远不止于此。 奉英殿那天发生的所有事,随着国师和容九歌的消失,彻底封进了一份机密档案里。而钟毓这个人,也随着“失踪”彻底消失在大众视野。 但靖南侯称病近一年都没有在公众面前露面,引起了民众的怀疑。再结合各种阴谋论,民间衍生出了种种猜测,甚至有激进派在网上抗议,要求皇室给出一个说法。 叶钊灵的事总不能就这么含糊其辞下去,靖南侯是生是死,容铮早晚都要出面给大众一个答案。 *** 严天担心的这件事情,很快就迎来了转机。 进入秋天之后,严天频繁地开始出差各地。这天他刚结束工作回到下榻处,就接到了乐之的电话。 乐之着急起来,语速就变得飞快,她在电话那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严天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听明白。 乐之说,容铮早些时候安排前往大周山的考察队,最近有了新进展。他们发现紫竹峰放置着悬棺的岩洞里别有洞天,里面不但现代家居设备一应俱全,还有人在里面生活过的迹象。 虽然很不可思议,洞里遗留下来的证据表明,这个地方和靖南侯有关。 容铮收到消息,没等考察队的负责人汇报完情况,就亲自上紫竹峰去了。雨天路滑加上夜里不大好走,他在上山的途中摔了一跤,险些滚下山去。 严天一听陛下受伤了,连忙问:“伤势如何?” 乐之道:“没有大碍,已经处置完毕,但他一个人在那个山洞里待了一整晚都没出来…更深露重的,山里气温又低,陛下还受了伤,严大人,您赶紧回来看看吧。” 好在容铮做事有分寸,严天连夜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下山了回宫。只是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严天在门外来回踱了几圈,正准备找个由头敲门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容铮的声音。 “是严天回来了吗?”隔着一道,容铮问。 严天连忙靠近门边,道:“是的,陛下。” 容铮的声音从门里传来:“进来。” 严天进门的时候,容铮正在坐在书桌看书。他的身上松松披着一件盘领窄袖袍,额头贴着纱布,脸色倒看不出什么异样。 书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蓝楹花,看那磕碜的造型,不像是出自宫廷花艺师之手。 “陛下,大周山上的报告我仔细看过了。”严天担心容铮留给他的时间不多,急急地开口说道:“报告上说,岩洞里的活动痕迹都是几年前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进去过,所以我的结论偏向于…” “我知道,他没有回来。”容铮抬头看向严天,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说道:“我叫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言毕,他将桌面上的一封明黄缎面折子推到严天面前,严天将信将疑地打开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折子里是一篇容铮写的讣告。 能让容铮亲手写讣告,不用想也知道是关于谁的。 严天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就听见容铮缓缓开口说道:“明天召开新闻发布会,我要正式宣布这个消息。” 容铮没有注意到严天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交待:“另外准备一下,不日启程回宫。” 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干涸,容铮手边写废了的折子堆积如山,严天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收回。 明天他将向民众宣布靖南侯病逝的消息。 让容铮亲口宣布那个人的死讯,严天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说道:“陛下,这件事不如交给我来吧。” 容铮将桌上用过的笔投进笔洗里,站起身道:“没事,就按我说的安排吧。” 之后,两人又商量了一些明天发布会上的细节,容铮见时候不早了,就让严天下班回家。 严天放心不下,想要留下来,被容铮拒绝。 严天走后,容铮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那枝蓝楹花上,现在不是花期,大周山上的蓝楹花开得稀稀拉拉的。 容铮没有惊动侍从官,一个人带着花枝出了映波台。 沿着湖畔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奉英殿。容铮记得那年春节下了很大的的雪,初一早晨,离宫里出现了罕见的雾凇景观,整座宫宇在一夜之间都换上了素装。 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带着叶钊灵四处走走看看,而是早起先行了一步。 夜深了,路上没什么宫人,奉英殿很快就到了。值班的特勤没想到容铮这个时候会来,有些慌张地起身行了礼:“陛下!” “辛苦了。”容铮缓缓踱进殿里,对众人说道:“你们先休息去吧。” “陛下…”最近外面世道不大太平,特勤们有些不大放心留容铮在这里。 容铮看出了他们的担忧,道:“没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特勤很快散去,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容铮一个人,他顺着台阶而上,来到问心台的边缘坐下。 自从叶钊灵离开后,他已经许久没有靠近问心台。 容铮用袖子拂了拂台子上的灰尘,轻轻放下手中的蓝楹花枝,开口说道:“我昨天去了趟大周山,他们告诉我上面住着人。”他停了许多,才继续说道:“你说可不可笑,我居然真的以为是你回来了。” 后面的话,容铮没有再说下去,如果说叶钊灵离开的每一天,他都是在勉力支撑,那么紫竹峰上的希望落空,就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容铮最近时常在想,人的一生,到底可以承受多少次绝望。 “叶钊灵,这次我是真的生你的气了。”他抬头看向高高的藻井,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既然你不辞而别,我也不要再找你了。” “我会把你忘了,重新爱上别人,从此坐享江山,子孙满堂…” “就当从来没有遇见你。” …… 容铮什么时候离开的,特勤们也不知道,他们一直等在休息室里,不敢擅自进入。 于是就没有人看到,容铮走后,问心台中心突然有一道光亮了一下,很快又重归平静。 光消失的地方,是一片无穷无尽的虚空,唯有最深处亮着一团火。 这团火焰变幻着奇异的色彩,兀自燃烧着,火光像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分隔着两个不相通的世界。 妖异的火光中传来了一声嗤笑,这笑声压抑着强烈的痛苦,听上去奄奄一息,但也难掩他的幸灾乐祸。 “听见了吧,人家要把你忘了。” 过了许久,就在容九歌以为这问心台底只剩下他自己,那个讨人厌的小子已经被梵天火烧得一丝残魂都不剩的时候,终于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 “老鬼,管好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