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奉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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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英殿内亮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烛火,大殿之上的气氛庄严肃穆。除了皇室核心成员,受邀参加旁听的军政界人士皆已悉数到场。 大殿内坐满了人,四周却安静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惊扰到殿中长眠的英灵。 大盛的历史上拥有过数位万古流芳的帝王,他们焚膏继晷励精图治,创造了一代又一代辉煌。这也是大盛皇室至今备受臣民爱戴的原因之一。 女皇端坐在大殿北方的龙椅上,正对着容氏历代皇帝的灵牌。这些牌位似一缕缕立在殿中的神魂,见证着即将发生的这一切。 龙椅的左右是六张宝座,十二位御政司正使的位置分别位于女皇的两侧。高台十丈,白玉金阶,十三张雕龙画凤的宝座依次排开,占据了大殿的整个北面。 每一个在这威压之下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臣服于眼前这无上的天威。 不过女皇上了年纪,对身边熟悉的事物越发依赖,在今天这样严肃的场合,都不忘将她的龙鱼带在身边。 大殿的东西两侧分别坐着的是皇室勋贵和政府要员,细细看去,整个国家的权力核心今天都到齐了。 不过有两个人是例外,女皇的目光平静从场中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属于正奉大夫的位置到现在依旧空悬,老大人在三天前突发心血管疾病,不幸中风住院,医生已连发了数道病危通知。由于事发太过突然,只能缺席今天的奉英殿审判。 不用多说,这自是出自女皇的手笔。 还有容铮——女皇又看向太子的座位,东宫一早来报,太子突发时疾,不能出席今日的大会。 算算时辰,钟毓应该要到了,女皇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洪亮的钟声随之响起,殿门缓缓推开,一抹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之外。 叶钊灵瞥了眼殿内这排场,忍不住轻笑出声,想来女皇此次下定了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 钟毓这一声笑,让殿内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警惕了起来。钟毓的来历只有少数人知晓,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真正底细。但国师生性暴戾乖张,不可能如此轻易伏法,怕是又在酝酿什么诡计。 然而进殿之后,国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殿门在他身后关上,将所有无关人等都隔绝在了门外。 钟毓在众人的注视下,拖着血红色的衣摆,踏上了大殿中央的问心台。 问心台在普通人看来,不过是一座乌金石砌成的小高台,烧是烧钱了些,但在这些锦绣堆里出来的人看来也没什么特别。 但从叶钊灵眼中看过去,就能看见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铺展在台面上。 这个东西叶钊灵熟悉得很,就是历代君主用来与他缔结血誓的法阵,当年由容九歌亲手所画。女皇将审判的地点选在奉英殿,就是想发挥血誓的最后一点作用。 钟毓踏入其中,体力所剩无几的赤金骨立刻开始躁动,女皇的这点小心思早就跃然于眼前。 叶钊灵毫不犹豫,一脚踩了上去。他抬头看了眼座上的女皇,两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彼此心知肚明的笑意。 祖宗牌位前摆放着一尊镶嵌着绿松玛瑙的鎏金佛塔,叶钊灵知道那是为他准备的。他将双手负在身后,像游园一般在台子上逛了一圈。 眼前的国师还是那个国师,处处透着邪乎气,没人对他的态度提出异议,仿佛他依旧位尊北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人都到齐了。”钟毓打量了一圈众人,回到台子中央,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便开始吧。” 小宗伯掌管国之神位,今天这场在奉英殿举办的审判大会多少带了点宗教色彩,按照惯例应该由他主持。 经钟毓这么一提醒,小宗伯才从国师营造出的紧张氛围中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职责。他连忙敲响身侧的金漆彩画柷,拉长了嗓门道:“起——” 霎时间殿内钟鼓齐鸣,庄严肃穆的乐声响起。悠扬绵长的编磬声中,时间仿佛倒流到了这个王朝最鼎盛的时代。 最后一声敔音落下后,小宗伯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开始高声诵读钟毓的罪行。 睿亲王今日也在殿中,殿内许多人和他一样,在此之前只知钟毓这次栽了跟头,并没有完整地了解过他的所作所为。一份罪过书还没念完,越听越让他觉得心惊胆寒,这些事若是彻查起来,不知要将多少人连根拔起。 他偷偷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宗亲们的脸上果然神色各异心怀鬼胎。 而钟毓本人则淡然许多,他站在台上安静地听着,仿佛此刻正列举的并不是他的罪状。说到关键之处,他甚至十分赞同地连连点头,丝毫不见悔改之意。 罪名书念完,身旁的一位替父亲出席的小年轻低声问:“王爷,您相信这些事都是国师做的吗?” 睿亲王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孩子是定北侯家的小侯爷,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眼下这个局面,已经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了。 小宗伯见台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连忙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肃静。”说完,他转身看向钟毓:“钟毓,你枉顾天理,害贤祸国,你可认罪?” 叶钊灵没有犹豫,干脆地说道:“我认。” 小宗伯接着问:“倘若今日判你极刑永堕地狱不入轮回,你可有悔?” 叶钊灵轻笑了声道:“不悔。” 叶钊灵不信转世,也不把希望寄托于轮回,他已经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不打算再来了。 小宗伯微微一怔,他原以为今天会是一场苦战,但钟毓的认罪态度如此利落爽快,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小宗伯继续问道:“在判决前,你是否还有话要说?” “这么说来倒有一事。”叶钊灵转过身面向高台,朝女皇俏皮地眨了眨眼,说道:“我死后想配享太庙,还望陛下了却我这个心愿。” 叶钊灵的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激起了千层浪。配享太庙可以说是皇帝授予一个臣子的最高荣誉,建国以来还没有几个功臣有此殊荣。钟毓一个祸国殃民的奸臣怎敢提这种要求! 宗亲中有人立刻就跳出来反驳道:“荒谬绝伦!太庙供奉的是于江山社稷有功的名臣,岂容你这奸邪染指!” 叶钊灵施舍给那个人一个眼神,不慌不忙地说道:“怎么说我也是为大盛王朝殚精竭虑奉献了一生的人,为让容家人坐稳这个江山,干尽了天下人所不容之事。居功至伟不敢说,至少担得起’赤胆忠心’这四个字吧?” 位列正使之一的慕容大人见钟毓口出狂言,忍无可忍出言喝止了他:“钟毓!休得胡言!” 叶钊灵看了那个人一眼,笑道:“慕容大人,当年令公子肇事逃逸造成三死两伤,您带着他跪在我面前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说着他看着台上另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挪揄道:“赵大人,中原商务区的那块地当年的竞争可真激烈啊,您的开发公司是怎么拿到的,自己还记得吗?” 两位正使被叶钊灵当面捅破了之前干过的丑事,像拔了芯的轮胎似的,瞬间没了气。 “有一件事在座的不少人都心知肚明,但你们都不敢说。”说着,叶钊灵回过身,眉眼弯弯地看着龙椅上的女皇:“罪无可恕人从来不是我,而是我背后的人。刀可杀人,亦可救人,不巧的是,我这把刀自始自终都在恶人的手里。” 在钟毓的注视下,女皇不动如山。从头到位她都明白,钟毓哪里看得上这方小小的太庙,他不过是想当众说出这番话。 “恶是我做的,人是我杀的,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自然不会沾染半点血腥。”叶钊灵看着烛火中那不计其数的牌位,目光变得深邃且悠远:“但你们都是提线的手,你们所享受的安富尊荣滔天权势,可都是用血堆成的。” “但你们又割舍得掉吗?”说着,叶钊灵收回视线,看向旁听席上的人。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心虚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定北侯家的小侯爷年轻气盛,他见钟毓如此羞辱平日里自己最尊敬的叔伯长辈,红口白牙污蔑皇室,顿时怒不可遏,站起身来高声叱道:“钟毓,你这个见不得光的东西!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玷污圣听!有本事不要藏头露尾,让我们看看你究竟又是个什么高风亮节…” 小侯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珍珠派出的人按回了座位上去,但这些话叶钊灵还是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我见不得光?”叶钊灵看向说话的年轻人,看上去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这孩子就是个愣头青,不知这世道的深浅。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是啊,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到如今,又何必替你们遮掩?” 钟毓这话说得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落进了女皇的耳朵里。女皇心中咯噔一跳,瞬间意识到大事不妙。 她高声喝道:“列祖列宗面前岂容你撒野,立即拿下他!” 女皇一声令下,殿内的特勤立即朝台上冲去。但还是来不及了,钟毓长袖一扬,拂下了脸上的面具,反手掷在地上。 “咔嗒”一声脆响,面具落地的声音像是一个暂停键,殿内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大殿之上鸦雀无声,魂惊魄惕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众人心中的震动。一小队特勤冲到台上突然看到这一幕,纷纷往后退了两步。 这三十多年间,有无数人好奇国师这张面具下究竟藏着一幅什么样的面孔,今天终于得以窥见天机,却震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令人见而生畏的国师,竟有着一张与靖南侯一模一样的脸。这张脸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是那么年轻,那么鲜活,像是在珠玉环绕间长大,从未经历过人间苦楚。 奉英殿坐南朝北,四面无窗,终年不见日光。叶钊灵仰起头,似是正感受着头顶上并不存在的阳光。 “这张面具,我实在是戴得太久了。”叶钊灵微微阖上眼,说道。 台上知道钟毓底细的十一名正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没想到钟毓胆敢当众揭露自己的身份,接下来的场面恐会不受控制。 睿亲王与叶钊灵交情匪浅,此刻已经震惊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 “对,是我,诸位很意外吧?”叶钊灵睁开眼睛,踱步来到问心台边缘:“五百年前去母留子辅佐幼年武帝登基的是我,三百年前奉旨秘密诛杀盛京李氏一族两百二三口的是我,两百年前为文宗炮制洛河惨案,将朝中三千官员沉进洛水河的,也是我。” “中宗十五年,举国爆发时疫。史书上记载的’平疫安民’并不存在,当时中宗下令,将全国患病的百姓集中至城郊,就地填埋。” “抗倭英雄赵立勤将军并非战死疆场,而是因功高震主,被明皇帝下令斩首于殿前。” “今日你们这些既得利益者道聚集在这里,貌岸然地审判我。”说到这里,叶钊灵偏过头来轻轻笑了一声:“也配?” 说时迟那时快,叶钊灵突然转身挥出一掌,掌风杀到的那一刻,灵台上的牌位应声燃烧了起来。 顷刻间,奉英殿内日夜供奉的上百个牌位都被烈火包围。 众人尚未从叶钊灵这番惊世骇俗的话中缓过神来,钟毓便上演了火烧奉英殿。大殿内瞬间乱成了一锅粥,这些天潢贵胄们眼下顾不得维持自己的龙骨凤姿,站起身就像没头苍蝇似地往殿外窜去。 叶钊灵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伸出手朝大门的方向轻轻一指,一条火龙便从地上腾起,迅速往四周蔓延,瞬间拦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我是该死。”叶钊灵立于火海之中,火光将他的眼底照得一片血红:“但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不知钟毓耍了什么手段,殿内外的联系被完全阻断。任凭大殿里的人如何哭喊,都没人赶进来救驾。 一片慌乱之际,大殿上响起了苍老的女声。 “钟毓,你这是执迷不悟!” 女皇站起身来,立在自己的宝座前。只见她伸出白腴的手,轻轻地击了三下掌,钟毓的身体便像被隐形的子弹射中了一般,浑身猛一颤,不堪重负单膝跪倒在地。 台上的正使们从中风的边缘缓过一口气来,口中连连惊呼:“大胆!大胆!救驾!快来人!拿下这个孽障!” 殿内仅有的特勤总算回过神来,从四面八方冲上问心台将叶钊灵一把按倒在地上。 问心台上的梵天火早已熄灭,但法阵余威犹在。叶钊灵死死盯着一片狼籍的灵台,不堪反嗜,嘴角涌出了一大口血。 鲜血沿着叶钊灵的下巴往下流淌,最后滴在金色的法阵上,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叶钊灵终究是强弩之末,这场无名业火并没能维持太久,很快便无声熄灭。潮水般的安保人员从殿外涌进来,将诺大的奉英殿挤得满满当当。 容氏的祖宗已经作古多年,眼下不过烧他们几块牌位,并不能让他感到畅快。 他已经露影藏形了五百年,今天他不再替皇室遮掩,以真实的身份站在人前,将自己见证过的一切公之于众。他要让众人知道,大圣皇室世代传承的这袭华美龙袍下,掩盖的是怎样卑陋龌龊的嘴脸。 钟毓的话太过惊世骇俗,原本大多数人对此都将信将疑。但他当众展示了这一出天降神火之后,人们逐渐相信他真的是一缕穿越百年的游魂。 旁听席上的睿亲王终于憋出一句:“小叶,你…不是人…?” 叶钊灵没有回答。 殿内的风波终于平息,惊魂未定的政要官员们一刻也不想多待,借机想要离开。今天他们不但听了满耳朵皇室秘辛,还差点丢了性命。 “诸公请留步。”这时,女皇开口说道:“钟毓多行不义,已无力再掀波澜,他既毫无悔过之心,那现在便开始对他进行审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