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撞轿
想到此处,江萱大为畅快,欢欢喜喜地挽着苏瑾入了车轿,又与兄弟说笑——横竖这一带都是山路,少有人行的,再者,他们就近说话儿,原也不大声的。又有仆役在,纵有一二个行人,也没什么不好。 苏瑾见着她如此,心里一想,便稍稍掀起帘子望了外头两眼,见着满目苍翠,路途少人,她便一笑,偶尔也略说两句话。这么一来,彼此倒也和乐融融。不过,她本是新近才到了江家,并不知道江承宗、江承嗣往日情景,只见他们兄妹亲密,暗暗想道:这大表兄、二表兄虽是质朴无文,待大meimei却是极好,也是难得了。 她这么想,却不知道江萱心内的欢喜:大哥二哥素日言语无忌,行事放肆,如今拿言语试探,他们竟是知道了进退忌讳,不似往日那样张扬得意,很有些谦逊质朴,可见真是进益了。由此,她不免带出三分来,因笑着道:“哥哥说话与旧日不同,我虽不知道缘故,可听得这些话,比往日更觉安心踏实。” 听到她这么说,江承嗣还只是笑着说两句:“这话说得有趣,你小小姑娘家,能知道什么不同?不过这些日子我们早出晚归的,见得面少了而已。”江承宗到底性情不同,又是从来有城府计较的,因想到这些时日家中事,不免担心meimei受了委屈,便道:“如今家中事情多,又有一起子小人作祟。你年纪小,不必挂在心上,要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们。哥哥们别的做不到,却还能护得住你的!”江承嗣听到这话,也是拍着胸脯应和。 江萱听得心中一阵欢喜,复又生出一阵酸软来:前世父母兄弟被算计得离散颓唐,她非但要背着自己的事,还要竭力照料家中,那一副担子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今,却是不同了。想到此处,她眼圈儿微微有些发红,压着嗓子低声道:“哥哥放心,我在家中安坐,又能有什么委屈?只消你们都好好的,我自然是好的。” 外头江承宗兄弟听她声音低微,言语却依旧有力,便也放下心来。唯有一个苏瑾坐在内里见着了她的形容神色,动了动唇,到底看了车帘子一眼,没说什么话,只低低叹息一声,伸出手握住了江萱的手掌。 一时车轿内外都安静起来,外头却渐渐有些人声嘈杂。 停了片刻,外头江承宗就道:“已是下了山来,及等过了两条街,便可回去了。这些天meimei劳神费力,趁这一回歇息歇息,也好养养神。”江萱应了一声,便不与外头言语。苏瑾方悄声劝慰了两句,又道:“虽有种种难处,到底一家子骨rou亲密比旁的都强。要有什么事,彼此帮衬着,也就过过去了。” 这却是她的真心话,江萱家中不宁是真,但父母兄弟俱全,又是极亲近的,便多几个糟心的长辈亲眷,也比她失了母亲,离了父亲,又无兄弟姐妹来得齐整。这世上难事再多,也不如生离死别…… 江萱知道她心中所想,又想苏瑾两年后丧父,之后五年寄人篱下,第六年便要为了自家做那赵安德的滕妾,不由抓紧了她的手,想了半晌才低低道:“你说的是,也是我贪心不足。如今家里虽闹腾,却比往年暗中算计来得强。就是以后的日子,只消我们自己争气,总会一日好过一日的。”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想起两年后姑父苏源便暴病而亡,苏瑾三千里一路风雨兼程,末了也只能看一眼棺材,不免为她生出几分叹息,由此道:“倒是姑父那里,原没了姑姑cao持家务,又没了表姐承欢膝下,倒不知道是否有个照料的人。听说外任不同京官,姑父又是一郡太守,事务繁多的……” 苏瑾本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年岁也不甚大,纵然本性聪敏,也学了些管家理事,对父亲也不过担心思念四个字,一时却想不到这些东西的。听得这话,她不由坐直了身子,细细一想,越发觉得这话不错,不免变了面色,道:“你说的是,却是我糊涂了,竟不曾想到这些。”话虽这么说,她心思电转,不免又生出些踟蹰来:如今不在家中,本是寄人篱下,虽是舅舅家中,也是亲近的人家,可要张嘴使人送信过去…… 江萱也是想到了这一条,见她说话,便笑着道:“旁人不好说,jiejie却知道我们家中的事情。父亲近来便要寄信过去,母亲便提了一句,我方知道这个的。这原是jiejie家中的事,不该多提,只是我以己度人,又想jiejie必定也要送一封家书,便多嘴一回。jiejie不要怪我就好。” “你这么一片好心,我只有感激的,焉能怪罪什么!”苏瑾心中一松,也生出十分感激来,暗想:舅母并大meimei这般熨帖,并不避嫌,可见热切真诚,她这般待我,我也合该如此对她才是。旧日只觉得虽是舅家,到底是两姓旁人,原不好插手事务,如今看来,竟是自己错了。 想到此处,她握着江萱的手更紧了三分。 江萱唇角微微带着笑,正要说话,忽而东面车轿咚的一声被撞得晃荡了一下。这一撞虽只是让车轿晃了晃,江萱她们却正巧坐在东面儿的,不觉吃了一惊,外头已然叫嚷起来。 “快!快!是个老妇人!” “看,这头都破了,好些血,只怕要不好了!” …… 后头纷纷杂杂的,听得不大分明,可就前头一阵话,江萱与苏瑾都听入耳中。见是伤了人,她们不觉唬得脸色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江萱经历得多,不过片刻就回过神来,虽不能掀了帘子细看,却还是偷偷将前头车帐掀起一片,想要问车夫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谁知下一刻,车帘子自动卷起一个角儿,探进一个大头来,正巧与江萱对了个面儿。 四目相对,江萱差点儿惊叫出声,及等看清是大哥江承宗,她才微微白了脸,道:“大哥没得吓人!”又问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境:“外头到底怎么一回事?” 江承宗本皱着眉头,面上有几分焦急担忧,及等看到江萱好端端的,苏瑾也是安坐在那里,眉头才舒展开来。听到江萱这话,他便道:“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妇人忽然从一边蹿了过来,撞到车轿上面。虽然受了些伤,神智还算清楚,使人送官府里头就是。” 听是这么一个缘故,江萱又想方才好好在路上,并没有什么大事,便点了点头,道:“既是女人家,又受了伤,哥哥多嘱咐两句话,先送去诊治一下吧。”江承宗本有些疑心那妇人是个碰瓷的,并不想多理会,送了官府处置了去,也省了自家啰唣。不过江萱这么说了,他一心疼meimei的,不过两句话的小事,他自然满口应下。 苏瑾听了一阵,虽然也觉得处置妥当,毕竟没有经历这样的事,想到先前听到的什么血之类的话,心里还有些不安,等江萱过来坐好,她想了想,还是悄悄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头看了一眼。 外头几个小厮长随正好扶起了那个妇人,苏瑾一看看过去,当面就看到半头血半头灰的一张老脸。她顿时白了脸,低低惊呼了一声,江萱听到这一声,也不由探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江萱便变了脸:这张脸,对,她不会认错的,这是陶介寿的母亲安氏!陶介寿,原是自家远亲,他的祖母是祖父的庶妹。陶家也算是京中中等人家,只是后头家业败落,越发没了走动。谁知他家竟除了陶介寿这么一个人才!前世,秀才、举人、进士,陶介寿不过花了三年便成了探花。他学问是一等,为官也是一流,五年光景,新帝登基,他这个东宫旧臣鱼跃龙门,虽还是五品官,却是新帝心腹,很得圣眷。前世自家倾颓,岌岌可危,听说与他有一段亲戚情分,父亲使人送了重礼过去,谁知他将东西都退了回来,还令人送了两幅画。 这两幅画,画的都是他的母亲,一副是七年前的,一副是七年后的。七年前陶母固然是三十岁的人犹如四十般苍老,但七年后的那一幅却生生是皮包骨头的病中老妪,只剩下一口气了!她当时也在场,眼睁睁看着画,听得那小厮学了陶介寿的话,才知道七年前那一桩事——陶介寿重病难起,家中银钱不趁手,陶母忍羞上门想求自家施舍些银钱,却生生被门房推搡得伤了头,踉踉跄跄跑到路上,又与马车撞上,自此后便不能起身。那马车上的人还有些良心,给陶母敷药又送了银钱,陶家才勉强度过那一阵子。 “母亲之事,不敢或忘,虽有亲戚之份,我心中却是当做恩断义绝了的。” 这是陶介寿那小厮最后说的话。 江萱闭眼坐了了片刻,猛然起身将那帘子掀起,低声喝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