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亲疏
他心中一凛,又往江知博面上细看了两眼,见他神情不同往日,到了嘴边的话就变了:“我们是姑表亲,两家还是世交,一层再加一层的,跟别的亲戚都不同,怎能不关心?” 江知博听了这话,也想起以前的情分,神情也缓和了些:“表兄表嫂过来的意思,我也明白。前天侄女儿回家,表嫂又打发人过来说了两句话,在老太太那里,想必也知道一些内情了。”他说得干脆利落,直指张氏,完全不同以往那总是沉默退让的态度。 张钧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些明白过来。大朱氏却开口道:“我们是听了两句话,心里却是明白的,那到底是一家之言,哪里能做的准?原本这样的事情,我们就算是舅家的,也不好多说什么的。只是,到底母慈子孝许多年……这要是个误会,旁的不管,这么多年,这么一段母子情分,岂不可惜了?” “表兄也这么想来?”江知博听了这么一段话,心中也有些感慨,却不觉得有什么误会,看到张钧点头称是,又说了两句以前的种种,方冷笑道:“我原也与表兄所想的一样,满心想着上慈下孝,阖家和睦的。为此,哪怕以前有些委屈了阿周并孩子们的地方,我也总要让一步。没想到,让了这么些年,没让出慈孝和睦,竟让出差点妻儿俱亡的结果来!只说怕我做的过了,说里面有些误会……也是,要不是经历了这么一件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说完,他便将周氏难产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回,又将查出赵氏身边的婆子拦阻大夫、调用药材等事:“要说这桩桩件件,都是巧合,都是偶尔,表兄能信?我是不敢再信了的。要不是萱儿寻樊三来,又是死命拦下了她,阿周母子只怕、只怕就……”说到这里,他没再说下去。 张钧听得这话,一时也是默然。他固然也疑心是不是周氏的手笔,但转念一想,女子生育本就是踏着棺材似的事,谁为了一个管家权,连着性命也不顾地算计?那个丫鬟必定不是周氏安排的。既然如此,后面也不可能布置到那地步。不管堂姑赵氏做没做,嫌隙最大的就是她,又有,她是当家管事的,也逃不得罪责,江知博这么做也算是情理中的事。 有了这么一想,张钧便道:“你说的是,做得也不错,要是我,恐怕连这一点余地也不想留的。” “老爷!”大朱氏听得这话不对,竟是全然信了江知博,不由张口唤了一声,见张钧并江知博都转头看来,她动了动唇,还是将到了舌尖的话转了过去:“哪有你这样劝人的。虽然说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但我们这等的人家,总要顾及体面。这面上不和气,别人看见了,反倒觉得家里不像了。到底,老夫人也是长辈哩,总要软和些才是。” 这话才说完,江知博将茶盏一抛,就像惊堂木,当的一声,满屋都寂静下来。 张钧心里一叹,又看了大朱氏一眼,才道:“她虽说是妇人之见,也是有些道理的。这事情现在只是你我两家知道,但老夫人既是张口透露了一些,日后她要再说些什么,谁能拦得住。不说你们脸面怎么样,就是日后外甥外甥女他们,也是要受累的。万事,总要早作打算。”这是明摆着要站在江知博一边,让他提防张氏了。 听得这话,大朱氏面色微微一变,动了动嘴,没有再说什么。倒是江知博听到这一番好言好语,神色和缓了几分,又想大朱氏到底是妇人,平日里两家往来走动的,多是张氏支应,日久年深情分不同也是有的,便将心头的恼火放下:“表兄的好意,我自然知道。我们两家原是极亲近的人家,阿周现今又在月子里,轻易走动不得。要是这时候外头有什么话出来,还请告知一二。至于老夫人,她到底是长辈,一应供奉我们不会缺了半点。何况我也明说了,她并二房、三房自处置屋子里的事。只要不是什么紧要的缘故,断然不会食言的。” 张钧这才放心,点头道:“正该如此。不论如何,那到底是长辈,一应的东西不能少了分毫,就是别人见着了,也只有说好的。我们在外头听到什么风声,也能立时驳斥了去。不过,我最后却得劝你一句,冰冻之寒非一日之功。既然有这么一桩事在,要这根源不除,日后只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江知博已经明了,他早就听周氏说了无数爵位亲疏等话,这时候一想起来,他面色有些发青,眼中却有些感激:“表兄说的不错,我一时没想到这些,这事情还得追根究底才行!”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总要让我明白这么些年尽心竭力,到底输在什么地方了!” 这下,连大朱氏也没话可说了。 她虽说是内宅妇人,却也不是什么愚笨人,当然知道赵氏作为继室,又是这么一把年龄,还死把着管家权不放,实在也说不上什么好的。而江知博作为信国公,家中的顶梁柱,他不是赵氏嫡亲的儿子,又有三房在那里,还能让步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是不错了。只是因为江萱这一件事,且赵氏平日的亲近,她的心就偏了——当然,这件事,她自己却不愿意认的。 大朱氏这样的心思,也不想再呆下去,便起身笑道:“说来我还没去阿周那里看一看呢。本说着她这一次有些艰难,起头儿须得将养几天,我过来,反倒误了她将养身子。不过今儿既然叨扰了,自然要去看望的。” 张钧还有些话须得与江知博细说,见她这样说,也是点头称是,道:“这是道理。”就是江知博面色也和缓了下来,起身虚应了两句话,便令婆子引路,自己却与张钧说些紧要的话——他们表兄弟,自幼相熟,知根知底的,去了一个大朱氏,有些话更能说明白。 大朱氏心里也是知道这个,却觉得有些没滋味,及等到了周氏那处屋子里,抬头看到江萱站在床边儿,心里更有些发堵,面上却半丝不露,只笑着上前来,道了温寒,又说:“早想过来,唯恐你这儿须得将养,不好打搅来。”口中说着话,她已是走到近前来。江萱见到了她,不由将手死死攥紧成拳,连着指甲掐着手掌心也不觉,强自低下头去屈膝一礼,唤一声表婶,道一声万福,便往后退了两步,没再说话。 她这么一番举动,规矩守礼,却也有些死板,正是大朱氏对她的印象。因此,大朱氏也没说什么,只随意点了点头,就坐在床榻前的绣墩上面,又握住周氏的手,叹道:“也是委屈了你。” 周氏听到她这么两句话,倒像是有些深意,便也收敛了因为得到管家权后的大好心情,又略勾起当初难产一事的后怕,摇头露出一丝苦笑,眼圈儿微红:“总归也是我的命罢了,再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可见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才知道什么是人心了!” 她说得露骨,大朱氏本就有些偏心张氏的,不免有些听不入耳,便劝道:“到底长幼有别,你们也得仔细,要说旁人听了去,反倒说你们的不是!” 这话是道理,但这时候说却有些奇了。周氏往女儿江萱处看了一眼,见她只站在一边不说话,全然不像这些日子的灵透,心里更觉古怪,便道:“你说的是,这事都敢做,话更敢说了。真要有什么不好的传出去,我如今又不好走动,嫂子可得与我说两句真情话。” “那是。那是。”大朱氏偏心不成,反倒被周氏绕了进去,便扯了扯嘴角,应付了一句话,眼角扫了一圈,就将话扯到江萱身上:“说来大姑娘越发长开了,比先前更有些能干。前儿秀和说起来,我还不信,现在看来,这气度就不同呢。也是,小孩子一日一个样子呢。” 江萱心里看她就是个仇人,又是打定主意退婚的,早就没了什么顾及。只是时机不到,又有两家的情分,这时候听了这些话,她也没吭声。倒是周氏听了这话,面上笑了笑,心里也极得意的:“小孩儿家家的,都是这样,只要开了窍,就像抽了芽,转眼就跟以前不同。” 大朱氏将江萱打量两眼,看她依旧不言不语的,暗想:从前没注意到,这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一回有事儿,她就显出来。可见素日的心机深沉,隐忍得很。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要小心才是。心里这么想着,她嘴上却半点不落,只笑着应了两句话,就要起身离去,就在这时候,外头进来个丫鬟禀报了一声,道是宣宁侯夫人谢氏并女儿前来探望。 “倒是巧了,竟凑到一处来。”周氏嘴里不过应了一句,唤来江萱吩咐了两句:“你先去迎一迎。”江萱听到这一声,心里的阴霾已是散了大半,满脸含笑,连着眼角眉梢都带出欢喜来:“是。” 大朱氏看她这样,不由一半含酸,一半带恼起来——自己是江萱的表婶,还是未来婆母,怎么着在这江萱面上看来,还是那谢氏母女两个更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