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色彩、光亮和温暖
“三五六、三五七、三五八、……” 黑方长墙上的打水路线,是每天早晚两次,来回四趟熟透了的。小葫芦不用去关注外界的环境,更不敢去关注脑海中的纷乱。只是低着头,一门心思地默数着步点向前挪。 他神魂的最深处,顾春风的一点残魂正自暗暗叹息。小葫芦人生记忆的第一幕场景,让顾春风情不自禁地开始同情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甚至一度试图尽力减慢新旧两个神魂交融、凝聚的速度。 哪知道神魂融合重铸这码事,是典型的单向不可逆过程。他只有选择是否开始的权利,一旦融合开始,后面的所有过程,就都由不得他左右了。 顾春风的残魂,只能强压住意识中的愤怒与同情,无奈地感受着小葫芦的记忆与情感,一段段向着新凝聚的神魂中汩汩涌入……。 三岁以后的两年里,小葫芦就像个被人剁掉了尾巴、受了十足惊吓的小老鼠,拼命般在霜枫镇最大的院落群——莫府里,寻找各种可以躲藏的阴暗角落。 “谁都看不到我,谁都看不到我,……最好谁都看不到我!”这是他三岁以后,每天唯一的盼望。 那两年里,他每天都试图在填饱肚子与被人遗忘之间,找到一个安全的平衡点。 他那可怜的小脑瓜想弄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要伤害他?更想知道怎么才能不再被伤害?这个世界给他的答案,是五岁那年的第二刀。 或许是因为小孩子受伤后的恢复能力远超成人,又或许是他的恢复能力比别的孩子要好一点点。总之两年的时间里,他被齐根割下的舌头,又长出来一小截,虽然不是完全复原,但已经可以让他含混不清地偶尔蹦出几个音了。 于是五岁那年,霜枫镇莫府莫老太爷的头号贴身哑仆,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葫芦。再次满怀亢奋地cao刀登场,往他嘴里割下了第二刀。 这次小葫芦没哭,因为他已经懂得了,哪怕哭得再怎么撕心裂肺,他也不可能躲得过这一刀。只是这一刀,似乎比记忆中三岁时的那一刀更疼,疼得多!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是因为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想要活下去更艰难一些。这份艰难逼迫他们,必须尽快地理解这个世界。 所以今年才十二岁的小葫芦,其实已经很懂事了。因为这个世界对他,比对一般穷人家的孩子,还要更严酷一点。 早早理解了这个世界有多么严酷的小葫芦,却有件事一直不理解。那就是大葫芦在割掉他舌头的时候,为什么会如此亢奋莫名?大葫芦他,不也是从小就被割掉了舌头的么?人,不是应该同病相怜的么? 在小葫芦偶尔的噩梦里,大葫芦那张亢奋得连疙瘩都在涨红发亮的面孔,带给小葫芦的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寒入骨髓!”…… “一零二四、一零二五、一零二六、……” 小葫芦的空水车,才在黑方长墙上走出了不过五分之一的路程。而他脑海深处,顾春风的残魂,却已经出离了愤怒! 这是怎样冰冷黑暗的童年记忆啊?从三岁时被割掉舌头的人生第一幕;到后来小老鼠般四处躲藏,却依然心惊胆颤的日日夜夜;紧接着,是五岁那年第二次被补刀;再后来,则是对于被伤害,已经感到麻木了的,所谓“平常日子”……。 小葫芦的童年是一部没有丝毫色彩和光亮的灰暗剧目,弱小、无助、彷徨、恐惧、绝望……。这样的童年记忆不断融入,令顾春风在意识里忍不住怒吼:“这还是一个孩子啊?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顾春风不想再融入小葫芦的记忆,也不想再感受小葫芦的情感,他甚至对这个即将融入的世界都感到有些厌恶。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cao蛋世界?自己究竟是怎么变成残魂融进来的……? 可惜,他既然为了生存,已经选择了开始融魂,那么随之而来的一切他都必须承受,无论他情不情愿!于是,他只能在愤怒与无奈中,继续感受着小葫芦曾经的一切。 咦?等等,小葫芦六岁那年的记忆里,竟突然出现了一抹炫目的光彩。 在莫府大厨房的柴堆旁,一个美到令人呼吸停滞的小姑娘,正微微弯腰低头,紧盯着小葫芦的双眼。很笃定地说道:“这孩子心里头,怕得厉害!” 那漂亮到不像话的高个子小姑娘身边,一个打扮相当爽利的三十多岁仆妇,闻言低声劝道:“七小姐,这孩子是前几年,从黑墙边上捡来的。老太爷已经定了,要他日后做贴身哑仆,都管他叫小葫芦。眼下没人调理他,那是因为年纪实在太小,还做不了什么事。可说到底,这哑仆终归还是……,还是老太爷的人呐!” 七小姐侧过头,秋水般的双眸定定看着那仆妇的眼睛,一连串反问脆生生直砸过去:“哑仆怎么了?哑仆就该这么活着?没人应该这么活着!这只是个小孩子!更何况,他是生来就哑的么? 把人家捡来,难道就是为了在人家身上作孽?你去告诉内院大管事莫天,就说是我说的,这个小葫芦从今天起,就是青颜苑的人了。让他自己看着办!” 那仆妇不敢接口,吓得诺诺连声而退。 七小姐又低头看了小葫芦一眼,从身旁的柴堆里随手抽了根木柴出来。纤纤玉手、并指如刀,三两下间,便徒手将那根木柴,削成了一块不大的木牌子。 她右手食指连颤,在木牌上刻下了三个字,将木牌扔给小葫芦,柔声道:“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就拿有字的这面给他们看,不用再害怕了。”说罢,如春花绽放般盈盈一笑,转身飘然远去。 那一年小葫芦六岁,莫七小姐十三岁。 很久以后,小葫芦才从莫府司客大管事莫方口中知道,木牌上的三个字是七小姐的名字,莫青颜。 按照莫府莫老太爷的规矩,他老人家选中的贴身哑仆,是不能识字的。所以小葫芦短促的十二年生命里,只认识“莫青颜”这三个字。 那块莫七小姐莫青颜随手刻下的木牌子,成了小葫芦视若性命的珍宝。不过他并没有太多机会,拿这块牌子去给敢欺负他的人看。 因为莫府内院大管事莫天办事非常得力,听了那仆妇的传话之后,转天就去禀明莫老太爷,安排小葫芦干了青颜苑打水的差事。 对刚刚六岁的小葫芦来说,水车太大了;井口上的辘轳也太高了。不过没关系,水车太大就换成小桶多跑几趟;辘轳太高就在脚下多垫几块木板。 小葫芦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敢伤害他了,因为他是七小姐院子里的人了! 人只要活着,就有沟通与表达的需求。哪怕是像小葫芦这样,不识字也没人教给他手语的小哑巴。所以小葫芦无师自通地,练会了用黑炭在木板上画画。 他平生第一次用炭画去和别人沟通,就极为成功。 那是画在那块木牌子背面的小画。一只威风凛凛的漂亮大猫半蹲半立;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老鼠,从大猫的前爪后面露出大半个小脑袋,向外面偷瞧。 寥寥几笔,意蕴生动;一猫一鼠,神态各异,相映成趣。 画面很简单,可小葫芦却用尽了全部心思,反复练习了三个多月,才战战兢兢地画在木牌子背面,拿去给七小姐看。 莫七小姐莫青颜看见这幅炭画,不禁失声娇笑不已。足足笑了有半盏茶的功夫,这才用玉手揉了揉小葫芦的头顶,夸了声:“好小子!” 从那以后,小葫芦就成了偌大莫府里,距离七小姐莫青颜最近的男人。哦不,是男孩!哪怕他仅仅只是个打水的小厮。…… 顾春风静静体味着小葫芦的记忆与情感。这样色彩、光亮和温暖兼具的一幕过往,迅速缓解了他的愤怒和对这个新世界的厌恶。 而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小葫芦记忆中那个女孩的美。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个女孩,可以美到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地步?简直都可以称之为一个关于“美”的神迹了! 小葫芦今年十二岁,那么他当年记忆中的七小姐莫青颜,今年就应该是十九岁。 是人都知道,青春的到来,会让那些本来平凡普通的女孩子,变得一下子就绚丽多姿起来。 那么那个十三岁时就美得像是神迹一般的女孩,如今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顾春风从醒来到现在,也就是小葫芦在黑方长墙上推着水车,走了千余步的这段时间里。第一次对这个他莫名其妙变成残魂不得不融入的世界,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期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