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傅红云和酸井（四）
江湖中下战书挑战的帖子有两种。白色的帖子是活帖，表明只是为了技艺上的切磋，并无恶意。黑色的帖子是死帖，它表示只有生者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死帖发出，总会伴着死亡的发生。 唐二先生现在向白度发出了死帖，这一战，死去的会是谁？ 白度接过帖子，看了一眼，随手将它撕得粉碎。 猎豹眼中有了敬意，傅红云瞪大了眼睛。 撕毁对方的帖子，在江湖中表示坚决应战，不死不休，更表达了对下帖人的极大不屑。 傅红云的眼中有了怒火，她是否不容任何人不屑唐二先生？ 她道：“原来浪子白度还真是条好汉子”。 白度平静地道：“就算我是普通人也不屑唐二先生”。 傅红云冷笑：“只怕你死之后不屑的只能是你自己”。 白度转过了身，他已不忍再看那么清纯无邪的女孩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他转身，看见了滕讯、江伊人和雨枫。 滕讯和雨枫在车上听出说话的人是傅红云，听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就和江伊人一道出来。 看见他们，傅红云转身欲走。 人影一晃，江伊人闪到了她的身前。 傅红云敌意地看着她：“你是谁”？ 江伊人的脸上，是种奇怪的表情，说不出来的不安笼罩在她的脸上：“你不知道我是谁”？ 傅红云讥笑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 江伊人道：“因为是我将你送到苏州慕容府”。 傅红云的神情微怔：“我去了慕容府”？ 江伊人点头：“慕容府的人送你去了唐门”。 傅红云睁着疑惑的眼睛：“你究竟是谁”？ 江伊人的目光和她同样疑惑，她犹豫了片刻，忽然双手向天，目光变得呆板而专注。 “焰腾九霄。”她轻轻地说。 傅红云眼中疑惑更甚：“难道你叫焰腾九霄”？ 江伊人收回手，默默注视她，眼中忽地掠过那么多的忧郁，她失望地道：“不是，我叫江伊人”。 “江伊人。”傅红云道，“很美的名字，你是否还有事”？ 江伊人沉重地摇头：“没有”。 傅红云道：“我是否可以离开”？ 江伊人不说话，默默地让到一边。 傅红云不解地凝视江伊人，毅然向前走去。 蓦然，她的身前又闪出一个人。猎豹。 “你还不能走。”猎豹说。 傅红云的脸上有了怒意：“莫非你想留下我”？ 猎豹又恢复了他的闲散，眼角有了些揶揄的光：“如果你愿意”。 傅红云叫：“我不愿意”。 猎豹摇头：“那么谁也不会留下你”。 傅红云避开他，愤愤地向前走，猎豹又拦在了她的身前，傅红云再避，猎豹再拦。 傅红云怒道：“原来你是个如此无赖的人”。 猎豹笑了笑：“我只想问你两个问题，小问题”。 傅红云眼底有了些疑惑：“我并没有回答的义务”。 猎豹点头：“我只请你听完问题再说话”。 傅红云扭过了脸。 猎豹道：“白云城内我听说有三口井，一口甜，一口酸，一口苦，不知是否有这样的事”。 傅红云怔住了，她的眼里有了一点光：“是的”。 猎豹笑得热情而温暖：“那么，你偷下白云城之前喝的是哪口井里的水”？ 傅红云咬紧了嘴唇，她出神地盯着猎豹明亮而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脚下用力，轻盈如风般从他身边掠过。 猎豹的脸色沉凝下来，看着女孩远去的身影，他的眼中竟有了淡淡的一点泪。 这是猎豹第一次有泪，因为什么？ 为什么他看傅红云远去的身影，眼里充满了尊敬？ ——酸井。 他听见了傅红云低低的一声“酸井”。 三口井的故事，猎豹是听桑竹箫讲的。 白云城被誉为江湖中正义之城，当然和它在江湖中的惩恶扬善，行侠仗义分不开。 白云城内有一批真正的死士。 不惜为正义而死的死士。 江湖中发生祸事，有谁罪大当诛，或者，本身便是要替苦难者去死，那么，因为这些事而下白云城的白云战士，出城前必须喝一口苦井中的水。 那是救人于苦和受人之苦的含义。 而有些肩负特殊使命的白云战士，或要忍辱负重，或要抛开家庭，抛开亲人，遭天下人唾骂，他们临下白云城之前，要喝一口酸井中的水。 其中的辛酸，又岂是酸水所能比拟的。 傅红云喝了酸水，那么，她是肩负特殊使命。她的特殊使命是否就是因为唐家？ ——唐家的人莫非除了太阳山庄另外还有什么阴谋？ ——是否这项特殊任务只有傅红云才能完成？ ——那样清纯无邪的女孩是否能承受抛开一切的辛酸？她付出的代价，岂非太大太大！ 猎豹眼中有泪。 泪在转过身时便不见了。 他笑了笑，带着点讥诮，讥诮有时也是种无可奈何，它表达的也许是某种无奈的悲哀。 “任性的小女孩。”他轻松地说。 滕讯盯着江伊人。 江伊人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她的眼中透着深深的忧悒。 滕讯走近她：“刚才你想问什么”？ 江伊人低下头：“没有什么”。 滕讯笑了笑，手搭上她的肩头，温暖而有力：“你不说，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问你”。 江伊人蓦地抬起头，看看滕讯，看看白度、雨枫、猎豹，她又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雨枫走近挽住她：“不舒服吗”？ 江伊人径自向着马车方向走去。 “大家上路吧。”她淡淡地说。 ※※※ 尸体。不是一具，也不是两具，而是七具。 七具尸体躺在路边。 已是入夜。天空只有几颗星星稀落地悬于浮云边上。黑夜完全主宰了这个世界。 有凉凉的风刮过路边的野草，发出微弱的呼啸声。 喝醉酒的老鬼踉跄着走来。 他之所以叫老鬼是因为他的胆子最大，据说连鬼都不怕，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老鬼。 老鬼在邻村赌了一下午的钱，输了七两多银子，主人过意不去，留他喝了点酒。天已晚，他一个人回村。 凉风把他的头吹得更晕。他想吐，又吐不出来。 踉踉跄跄地走了半天，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感觉身下软绵绵的还挺舒服，他两眼一闭，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他被冻醒，一醒来他的后脊忽然阵阵发凉。 他摸到了一只手，这可不是他自己的手。 然后他就骇叫一声，屎尿全都泻了出来，他已经看见了自己身边的尸体。 尸体的脸部因骇异而变得狰狞可怖，犹如鬼魅。 夜半的风更凉。 老鬼浑身的汗毛都已根根直竖。 他大叫一声，向前撒腿就跑，跑得那么快，跑了那么久，他仍不敢停下脚步。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胆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火。篝火。他的意志逐渐崩溃。还有十步、五步、三步，他摔倒在地上。他看见了三个男人和一辆马车，三个男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晶莹明亮。 “死人，好多死人，鬼啊……” 他用手指了指身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