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人和红薯（二）
秋风又起。 白杨在风中的吟唱简直动听极了。白度的记忆中，只有两种声音能代表秋天，一种是风中的白杨，另一种是掉队孤雁的哀鸣。 此时，天空真就出现了一只雁，一只孤雁。 它奋力地扇动翅膀，在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彩间向着南方飞翔。南方是温暖的，可以帮它度过寒冬。 浪子的温暖是什么呢？ 雨枫！白度又在心中低低地呼唤。 日已偏西，离前方要去的镇子已经不远了。 老平头跟在白度的旁边，看着白度拉车，看他饱满活力的肌rou，看他脸上寂寞的表情。 他决定到镇上后无论如何要请这年轻人喝一杯。 哪怕下半个月他吃不到一点米。 已是黄昏了，秋日的夕阳像个娇羞的少妇，成熟而丰满。 白度忽然不走了。他已不能再走。 道中央插着一面小三角旗。红色的旗面，上面绣着一只豹，金黄色的豹。豹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 这样一面小旗挡住了白度的去路。 老平头已经诧异地走上前去。他不明白好端端的一面旗为什么会插在地上。 这是一面非常精致的小旗。 他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摸一下。他的手还不曾触碰到旗，他的人已一直倒飞出去，稳稳地站在地上。 他以为是在梦中，抑或是看到了魔。 可他看见白度已经站在了他刚才站的地方，低着头凝视那小旗，他的背影那么削瘦，那么孤独。 原来刚才他是被白度一掌推开。 那小旗莫非有什么古怪，为什么这个年轻人露出这么沉凝的神态，为什么他连碰都不让自己碰一下？ 老平头的心中充满了疑问。 这些疑问，或许他终生都无法弄清楚，因为这是另外一群人世界中的故事。 他不知道的事，白度知道。 百度知道这不是一面旗，是一个人。 他的名字便叫猎豹。 世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动物是猎豹。 世上最凶残的动物是猎豹。 这只猎豹要比其他猎豹更厉害。 他不仅奔跑的速度比猎豹要快得多，他的拳比他奔跑的速度更快。 他不用兵器，就凭一双快拳已吃遍大江南北。 江湖中很多人都怕他，特别是各家镖局与做黑道生意的人，因为他是江湖中最大的独行盗。 不管是黑道还是白道，碰上了他，他都通吃不误。 所以，南北二十四家镖局联合悬赏捉拿他，无论谁捉住或者打死了这只猎豹，赏银一万两。 一万两的数字已经很大，但至今还没有人得到这笔赏银。 碰见猎豹的人，现在都已成了残废，自然无法去领。 猎豹的标记是一面红色小旗。 这面小旗现在就在白度的面前。 西风猎猎，红色的小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马蹄大作。老平头慌张地四处张望，只见有十余匹马已驰到了他们身后。 马上的人翻身下马，他们的眼睛也死死盯着那面小旗。 白度不动，他早已料到会有人来。 他刚才打翻的两个人是金鹏镖局的人。金鹏镖局远在江南，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到江北来。 他们俩的武功并不高，却好像有恃无恐。 这应该是金鹏镖局的车经过这里，他们不过是先行探道的趟子手。打了奴才，主人一定会出头。 有三个人已经站在了白度的身侧。 居中，是个瘦如竹竿、面色蜡黄的人。乍看像似一个病夫，但他的腰笔直，精气充沛，两眼射出冷漠而无情的光。 右侧一人，中等身材，白白胖胖，身着宽大的缎绣衣衫，垂在两边的手上，各戴了三枚大大的钻石戒指。 左侧之人，年龄最大，却最见精神，脸色红润，额头高鼓，长长的胡须垂至胸前。衣衫虽不华丽，却异常整洁，让人一眼看去便会有威严庄重的感觉。 他们静静地立在白度背后，谁也不说话，面色沉凝。 白度缓缓转过身来。 这三个人中，他认得两个。 居中面色蜡黄的人，正是金鹏镖局总镖头“金鹏神爪”罗江。左侧那端庄的老者，则是开封府的“义薄云天”寿中正。 寿中正驰名江湖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他的威望。 江湖医圣梅林隐士的江湖人物谱中，他名列七大正义大侠中的第四位。 他现在和金鹏神爪站在了一处。 白度认得他们，他们却不认得白度。 白度是个浪子，他在江湖中的名气虽然很大，但仅仅是因为他的故事。他出头露面的机会很少。 他只是浪子，而不是大侠。 罗江锐利的目光紧紧盯在他的脸上。 白度依然那么坦然，那么笔直地站着。和江湖人物面对，他又恢复了他的孤独，他的遗世独立。 罗江开口：“你认得这面旗子”？ 白度点头。 罗江回首看了看满满一车的柴禾：“你是拉车的”。 白度再点头。 罗江愤怒，“但你有剑。一个拉车的只要一拳就能打死我的两名趟子手”？ 白度目光动了动，仍然不说话，他不愿和这些人说话。 左侧的寿中正忽然威严地道：“你绝不是拉车的”。 白度昂起了头，眼底多了些骄傲。 “我是谁？”他冷冷地道。 寿中正长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江湖中能有这么快这么重的拳的人，只有一个”。 “猎豹。”他重重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白度的拳够快，也够重，但他不是猎豹。 他刚才那两拳，只是打飞了两名大汉，并没有将他们打死。他十分清楚自己出拳的份量。 寿中正却说出了猎豹，他指的当然只有白度。 然后，白度看到一列镖车缓缓来到，停下。罗江只挥了挥手，即有四名大汉抬着两具尸体走了过来。 两具尸体正是那紫面大汉与狮鼻大汉。 只是，紫面大汉的整个右颊已经深陷进去，狮鼻大汉的整个鼻子都已趴了下去。 两人都死了，因为他们的头骨都已被打碎。 寿中正道：“他们都死在拳下，一拳”。 两人刚才都挨了白度一拳，现在都死了。所以，杀人的凶手一定就是白度，那么，他也一定就是猎豹。 白度似已想通了这个道理，他在轻轻点头。 这时，老平头却一下冲到了寿中正的身边：“这两人我见过，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位公子打死的”。 寿中正和罗江的脸色已有些变了。 罗江冷声问：“你是谁”？ 老平头低下头：“我是拉车的”。 罗江道：“你见过这两个人”。 老平头点头：“是”。 罗江道：“什么时候”。 老平头道：“刚才”。 罗江道：“刚才什么时候”。 老平头道：“这两个人挡住我们的时候”。 罗江道：“然后呢”？ “然后。”老平头迟疑了一下，“然后，然后他们就被这位公子从马上打了下来”。 罗江道：“他用什么兵器把他们打下马”。 老平头再迟疑，看了看白度，低声道：“用拳。”然后，他又坚定而有力地道：“但这两个人决不是这位公子打死的，他们从马上摔下来，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我还听到了一个人的咒骂声”。 罗江已不再看他：“你可以走开了”。 老平头想再说什么，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回头，碰上了白度的目光。目光里有一点点温暖，这一点点温暖，便让他的内心好温暖。 一个孤独老人的温暖。 白度将老平头让到了一边，他再看罗江等人时，又恢复了他的寂寞、萧瑟和那么一点骄傲。 他道：“我是猎豹”。 老平头已大叫：“不，你不是”。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知道面前的年轻人是不是，但他仍然叫了出来，他不愿这个年轻人受到伤害。 白度冲他淡淡地笑：“其实我是不是猎豹已无关紧要，反正他们总是要向我动手的。只是，只是我不能帮你拉车了”。 老平头睁着狐疑的眼睛瞅了他一会儿。 他忽然道：“不，你一定要帮我拉车，一定要把车拉到前面镇上去，我不在乎时间”。 他转过身走到了边上。 他这个年龄决定了他的心思一定很灵敏。他已看出来将要发生什么，虽然白度面对这么多人，但他丝毫没有慌张惊惧。 老人虽不知道江湖中事，但前面镇上说书的铁嘴主讲的全是英雄大侠的故事，他相信自己今天已经碰上了一位。 所以，他走到了一边，他不能让白度分心。 他不走，因为他还要等这个年轻人帮他拉车。 金鹏神爪罗江已亮出了他的成名兵刃，一尺二寸的铁杆上，连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黝黑鹏爪。 他的兵刃便叫金鹏神爪。 已是黄昏，秋日的夕阳凄清而落寞。 白度面对的方向，正是夕阳的方向，他的眼中，便留有夕阳带出的那一抹清朗的光。 这夕阳也该照到那古道的尽头吧。 这一日的秋风，又该吹落多少枯叶在雨枫的坟前。雨枫，你可曾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