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度伤情（一）
秋雨绵绵，淋湿了一川的古道荒林。 古道荒凉而寂静。 雨中，有人在古道上走着。他走得那么凝重，那么缓慢，浑然不觉漫天的飞雨。 秋雨已凉，他头上那顶竹笠并不能为他遮挡风雨，深黑色的披风与同色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淋湿。 他的背影挺拔而消瘦，似乎永远没有力量能使它弯曲。他就这样不停地走，一个人，那么孤独地踽行在古道上。 他的手中，有一把剑，七尺长的剑。 剑是普通的剑，但他握剑的手却绝不普通，十指细长白皙。 秋雨愈急，古道愈加荒凉。 已是傍晚了。 孤独的人仍然在不停地走。他似乎就要这样永远不停地走下去。 他在这古道上已经来回走了二十天。 他在等待什么。二十天的寂寞并没有使他疏懒。相反，斗笠下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闪现着希望。 他相信她一定会来的。 他的前方出现了一片浓密的黑松林。松林边上，停着一辆典雅而华贵的马车。拉车的马绝对是好马，单从它们的颜色便可以看出来。四匹马一样的白，一样的耀眼，它们是这天地间最鲜亮的色彩。 但这样的四匹马却是躺在地上的。 它们已经是四匹死马。 黑衣人的身形宛若奔马展开。宽大的斗笠被甩到了一边。他整个人完全暴露在了风雨之中。 风狂雨急，世界已是一片苍茫。 黑衣人的脸因为惊惧而变了形。这是一张平凡而普通的脸，但一种绝望与深深的痛楚使它生出了许多摄人心魄的表情。 没有人能形容他的速度。他已冲到了松林边上。 他认识那四匹马。只有关东大风堂才有这样的马。而这四匹，正是大风堂内堂总管叶飞鹰送给他的。 现在它们已经死了，那么，雨枫呢？ 黑衣人打开了车厢的门，他看见了雨枫。 雨枫安详地坐在貂皮座椅上，她的脸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她就那样温柔地看着黑衣人，那样的温柔，眼中流淌着最真的爱和希望。 黑衣人有一刻的眩晕。女孩太美丽了。没有人能拒绝她的眼睛。他想起了初见她时，她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神采飞扬又不失婉约动人的神态。他的心在那一刻不再感到孤独，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是如此的美好！ 冷雨无情地滴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在乎。他的眼中完全只有雨枫了。 雨枫没有动，依然那么温柔那么深情地盯着他。 而他的神情却已有些变了。 他脸上的肌rou已经开始抖动，他眼中的热情已变作恐惧，他的整个人都开始颤栗起来。 雨枫的人在那一刻已经开始变化。 她红晕的脸一下变得苍白，继而已是死一般的灰色。她的目光一下子柔弱下去，已再没有一丝生气。 然后，她便从座椅上倒了下去。 倒在黑衣人的怀中。 黑衣人的惊惧已经到了极点。他的剑也落在了车厢外泥泞的地上。他抱住雨枫的手已不再有力。 这时，他才终于明白：雨枫死了。 一个那样温柔美丽、纯洁善良的女孩死了。他又将继续他的孤独。他的梦幻、他的希望都已不复存在。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他抱着雨枫冲进了雨中。 秋雨冰凉，仍然不能使他平息。他看这世界，都已现出绝望的目光。他不相信雨枫已经死了，她还那么年轻，她还要和他一起去塞外驰骋大漠。远离这俗世红尘，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他缓缓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辽阔的天空。雨珠打在他的脸上，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天空中云层黑而浓厚，黑衣人的眼中迸发出极大的愤怒来。 天也不公！ 他大声呐喊着，然后四下里寻找，他在找他的剑，他要责问天上众神，为什么要伤害一个那样美好的女孩。 这女孩，是他所有的希望。 是谁杀了雨枫，他为什么要杀雨枫！ 黑衣人的心已开始紧缩，巨大的悲痛已经被他平息在内心深处。他开始冷静，他又恢复了冷漠，恢复了寂寞，但他的腰竟已不再挺拔。 他的心中，从此又多了一份仇恨。 仇恨，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魔鬼，它奴役着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去流血、去牺牲，直至付出自己的生命。 黑衣人的脸上无泪。 泪，只在心中。 清晨，雨已停，天色却仍然阴沉。 一丘黄土，就在松林边上隆起。黑衣人一动不动站在一侧。他的神情不再有悲愤，而是一种无奈、默然和深深的寂寞。 江湖浪子的寂寞。 浪迹天涯，孤身携剑，快意恩仇。那般豪迈，那般英勇，可在这些浪子的心中，却有着别人无法触及的情绪。 英雄寂寞，是他们永恒不变的生活。 黑衣人忽然握紧了他的剑。 他的心中，是否已经决定了什么？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依然不动，现在纵是再强大的敌人，他也用不着畏缩。 雨枫！他在心中低低地叫喊。 黑松林里已转出三个人来。三个奇怪的人。他们见到黑衣人，脸色立即沉凝下来。 三人已将黑衣人围在当中。 站在黑衣人对面的那人是个胖子。或许他并不是真的胖，身材还很苗条，只是他的脸多出了几斤rou，两腮垂下来，几乎已与下巴平行。 他的眼睛充其量只是两道细缝，但现在这两道细缝里却闪着慑人的光芒，死死盯住黑衣人。 黑衣人的身后是两个孩子，一个穿红，一个穿绿。两人面目清秀，还挺惹人怜爱，但他们的手中，却提着两把刀。 七寸多长的小刀。 这是两把绝对可以要人命的刀。 这三个怪模怪样的人把黑衣人围在了中间。 黑衣人仍然出神地看着新堆的坟，萧瑟而落寞。他并没有将围住他的三个人放在眼里。 是不是他绝对有把握打发他们？ 那个胖子的目光忽地一顿，立刻，他的手已动，三只铁蜻蜓已飞向黑衣人！ 他的手动，只不过手指伸了伸，这三只铁蜻蜓的速度快若闪电，幸好，那黑衣人的剑比闪电还要快上那么一点点。 铁蜻蜓尽数打在了他的剑上，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一丁点的改变。 胖子沉声道：“现在你该知道我们是谁了吧”。 黑衣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落寞和萧瑟已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胖子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同情地向新坟低下头：“死了人确实算是件很不幸的事”。 黑衣人蓦地抬起头，盯着他：“滚”！ 胖子好像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你说什么”？ 黑衣人道：“滚！”他不愿浪费一句话。 胖子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笑得两腮肥rou不住地颤抖：“没有人能让我们滚，绝没有。你可知道我们姓唐，唐不是普通的唐，是四川蜀中的唐”。 四川蜀中的唐，就是江湖四大世家之首的唐门。 唐门暗器，天下无双。如果谁招惹了唐家，那他的日子绝不会太好过。唐门子弟，据说已达三千。 现在的唐家掌门是曾以一柄铁剑傲啸江湖的唐大先生。他的一生，从没使用过暗器，单只那柄铁剑，已为他挣来了无上的声名和威望。 他的暗器，绝对要比他的剑更厉害。 很多人都这么想，虽然谁也没见他使过。 唐大先生下面，又分三系。他的两个儿子唐红灯与唐绿竹，已尽得其父真传，天下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武功底细。红灯一系年轻一代的高手有唐宽、唐奇、唐少和唐门五将，绿竹一系的年轻高手有唐凌、唐痴和唐氏五姝。唐门这些年轻一代的高手出道不到半年，已为自己博下了不小的名头。 而且绝对是让人羡慕的那种名头。 但这二系加起来，也没有唐二先生那一系强。 唐二先生是唐大先生的弟弟，但很年轻，据传他的武功已在唐大先生之上。江湖人都知道他有三样秘密武器，但谁也没有见过，当然也不想见。 见过他秘密武器的人，都已经是死人。 他的手下，有两名唐氏年轻一代中的绝顶高手，他们不仅武功强，更重要的是神秘。 他们的名字是唐尘和唐雀。 一粒尘埃，一只麻雀，虽然渺小，但却可以出现在你身边的每一处，这样的人当然最可怕。 幸好，围住黑衣人的并不是唐尘和唐雀。 “我们是唐氏红灯一系的唐宽、唐奇和唐少！”胖子说这话时，脸上充满了骄傲。这也是个值得骄傲的名字。 秋风拂过，带着几片枯黄的树叶。 黑衣人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就盯着那几片在风中飘飘摇摇的树叶。 江湖浪子的生命，不是正如这树叶，只能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不知道最后的归宿？ 他的背似乎已有些弯曲，他忍不住就要轻声地叹息。 叹息也是一门武功，不伤人，只伤心。 黑衣人伤的，只是自己的心。他的心在雨枫倒下去的一刹那，便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了。 他抬头，看乌云笼罩的天空。 几只南飞的大雁从天上掠过，悲戚的雁鸣仿佛便是这整个秋天的主题。秋天的主题，是离别，是死亡。 是孤独，是痛苦。 他终于开口，看也不看面前的胖子：“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浪子白度。你们一起上吧”。 语调中有说不出的无奈，说不出的惆怅。 胖子听到这句话，脸色已有些变了。 自他们出道以来，从来没有人对他们说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人能躲过他们三人合击之力而不死。 浪子白度的神态，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难道他已知道自己绝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