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逢魔之刻
宗谷并不是第一次进入橘天子的房间，但眼前的情景却是前所未见。 打碎的杯子，翻倒的盆景，矮桌四脚朝天……房间里像刚被洗劫过一样凌乱； 袜子内衣四处散落，床上的被褥也滑到地上，连接着主人的后背。 “幻灭了吗。” 橘天子抱着腿蜷缩在床边，脸埋在膝盖上，只露出一只眼睛，止泣后声音冷淡。 “如你所见，这才是老师真实的样子。” “……” 宗谷什么也没说，呆立片刻，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收拾。 摆正矮桌，放好盆景，捡起被褥，将散落的东西重新放到书桌上，再收拾水杯的玻璃碎片……只是那堆散发着成熟气息的内衣，对他来说有些麻烦。 再深入的幻想，也比不上眼前的真实所见。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都丰富得令他大开眼界。 “……” 深吸一口气，清空心底荡漾的绮念，宗谷随意折叠几下，将内衣收拾到一起。 刚站起身，堆在最上方的紫色文胸掉到了地上。 抱着一堆内衣，他也不方便弯腰，只好整个人再蹲下去。 还未起身，后面忽然传来一点响动。 接着，他便被身后的人抱住了。 “……” 双臂无意识地松开，衣物尽数坠落，掉在腿上，脚上还有地上。 收拾了半天，还是一地散乱。 “芳明……” 搂住他的肩，橘天子深埋着脑袋，眼底的冰凉湿润全印在他颈后，触感分明。 “救救我……芳明。” 宗谷身体僵硬，半蹲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跪落在地，砸出一声闷响。 “……老师。” “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橘天子搂抱得更紧，泣声又起。 “好痛苦……太痛苦了……每一天每一天……我到底该怎么办……” 宗谷不知所措，能做的只有维持这样的姿势。 而她也不需要他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泣诉，发泄着积累的情绪。 她身上的怪病，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和诡异得多： 虽然持续的时间不长，只有几分钟，但每天的黄昏时刻都会发作，从不缺席； 发作时痛苦万分，如撕心裂肺，但对她的身体却又没有其他影响，去医院检查也只能得到一切正常的结果。 而这样的情况，已经纠缠她许多年了…… 直到贴在颈后的温热骤然离去，宗谷才回过神。 “抱歉。” 橘天子用冰凉的手掌在他颈背处抹了一把，声音变得沙哑了许多，“芳明的制服已经被我弄得一团糟了呢。” “不……没关系的。” 宗谷想转身，才发觉双腿僵硬，又酸又麻。 他回过头，橘天子用手背蹭了蹭两边的眼角，又对他一笑。 “糟糕了啊，以后没办法再在芳明面前摆出老师的架子了……可以忘记刚才的事吗？” “……” 宗谷动了动唇，没能开口。 一直都是她在哭泣中自言自语，现在轮到他开口，却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在喜欢的女人面前，他变成了自己最不屑一顾的样子。 他沉默着，橘天子也不以为意，摸了摸他的脑袋。 “总而言之，谢谢……芳明。” “不，我什么都没做。” 她摇摇头，手落了下来，抚上他的脸颊。 “芳明，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能告诉别人哦。” “我知道了。” “谢谢。” 她又笑了一下，起身去收拾地上的衣物。宗谷也扶着床站了起来，暗中捶了捶发麻的双腿。 收拾着内衣，橘天子侧身对着他。 几缕发丝粘在脸上，眼眶还有些红，只是她的嘴角已经挂上了微笑； 风停雨住，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举止优雅、又对一切漫不经心的生活教师橘天子。 “——芳明。” 他凝望着，她忽然看了过来。 “……” 视线先是撇开，然后再与她对上。 “什么？” “芳明喜欢什么颜色？” “颜色？……大概是红色吧。” “真的？” 橘天子手里拿着刚捡起的紫色文胸，“但是，芳明刚才好像盯着这个看了很久呢。” “……” 他的脸瞬间变成了自己喜欢的颜色。 “不……那个……” 扑哧。 橘天子一下子笑了起来。 “芳明真是意外地纯情呢。” “……” 宗谷瞥向一旁，既为她恢复到平时的状态而高兴，又有些无奈。 “老师……” 橘天子继续折叠着内衣，将刚才拿来戏弄他的那副文胸摆在了最上面。 “因为芳明总在许多女孩子之间游刃有余嘛，我以为你对这种事情早就习惯了呢。” 他提起声音，“怎么可能！” “……” 她惊讶地望了过来，手上的动作也停了，“芳明……” “抱歉。” 宗谷低头望着一旁，“唯独这件事，我不想让老师误会。” “是吗……” 橘天子顿了顿，“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不，老师不用道歉。” 宗谷深吸一口气，趁着上涌的气势尚未颓败，将自己的心意倾吐而出。 “因为我喜欢的人就是橘老师，不想让老师觉得我和别的女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如果是别人，我就不会解释了。” “……” 橘天子张了张嘴，怔了好一会儿。 “居然在这种时候表白……芳明也太狡猾了。” “抱歉，只是觉得到了必须要把心意说出来的时候……抱歉。” 他又坐到地上，正坐着，认真地看着她。 “不过，老师并不需要给我回复。” “居然说喜欢我……芳明还真是大胆呢。” 橘天子喃喃着，又忽地一笑，“既然你说不需要回复，那我就不回复了。” “……” 宗谷顿时动摇起来。 “如果老师打算现在就给我回复，就算是拒绝，我也会认真听到底的。” 她望着他，眼珠转了转，“难道芳明觉得，只有拒绝这一种可能吗？” “那……” “我也没答应。” “……” 百爪挠心，宗谷立即后悔自己刚才找补的后半句话。 “——但是。” 橘天子坐在地板上，也端正身体，接着双手掩面，深深地呼吸，放下手后脸上只有认真。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谢谢，芳明。” “因为身上的这种诅咒，我早就已经放弃与别人建立羁绊的想法了。我什么也不期待。躲进福利院，也是因为大家迟早都会离开……” “芳明能喜欢我，我真的很高兴。” 她停顿了一下。 “但是，到此为止吧。” “——抱歉，我做不到。” 宗谷往前挪了挪，正对着橘天子，又拉起她的手。 “我喜欢橘老师，而且想和老师永远在一起。” 注视着她的双眸，十五岁的少年目光坚定。 “老师不是说过，我的未来会非常耀眼吗？我打算去考医科大学，去当医生，穷尽一生也要治好老师的病。” 她嘴角弯着，却也皱起了眉，似笑似哭。 “芳明……没那么简单的。” “只要能治好老师的病，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 橘天子眨了眨眼，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真的？” “我保证。” “嗯，我相信芳明……”她露出笑容，“到时候，可不要让我失望。” 他重重点头，两人彼此相望，橘天子忽然抬手，捧住了他的脸。 身体微微前倾，她向他靠了过来。 “……” 越来越近了。 难道…… 盯着她单薄的唇，宗谷一时忘记了呼吸，她的味道却不断地往鼻子里钻。 接下来，他要感受的还有她的温度和柔软…… 在彼此只有咫尺之遥时，她却停下了。 “如你所见，我现在还有些混乱……芳明刚才的告白，我会认真考虑，然后再给你答复。可以吗？” “……” 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该高兴，宗谷抿着唇，好半天才作出回应。 “我明白了。” “那就好。” 放开他的脸，她坐了回去，忽然又笑了一声。 “芳明刚才是在期待什么吗？” “……没有。” 她直直望来，令他也无法移开视线，“真的？” “……” 宗谷不语。 又笑了一下，橘天子抬起手，指尖点在他唇上，露出少见的畏缩与羞怯。 “现在……还不行。” 喉结滑动。 “……我知道了。” 唇上的触感很快消失，她在他愣愣的注视中站起身，将叠好的衣物放回衣柜里。 侧对着逐渐黯淡的晚霞，窗外夕阳沉没。 山外，夕阳沉没。 林间淡雾飘散，幻影消灭，物是而人非。 闭上双眼，宗谷长长吐了口气。 “……谎话连篇。” 昏暗的神社中庭，三名巫女彼此搀扶着起身，一月一度的祭典已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