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九章 闭门羹(一)
黎明时,一场雷雨忽至。 入夏以来,洛阳的雨水极为稀少,偶尔会下一场,也持续不得太久。不过这场雨,却来的很凶猛,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暴雨,使得洛河与伊水的水面暴涨,干涸的土地,也在这一场大雨中得到了缓解,令整个洛阳城,都变得生机盎然…… 杨守文一场好睡,一觉到天亮。 已经太久了,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这么舒服过,以至于早上睁开眼,仍有些赖床。 外面再好,终究比不得自家。 这铜马陌可以说是杨守文一手打下的家业,从最初那荒芜的鬼宅,一步步变成了今日的模样。虽算不得是高门大户,但考虑到杨家父子的地位,能在这归德坊拥有如此一幢豪宅,绝非一件易事……要知道,自武则天执政以来,虽对外处于被动态势,但是国内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百姓的生活水平越来越好,并且越富庶。 也正因此,洛阳物价奇高,甚至高于长安。 后世有‘居长安大不易’的说法,但事实上,在武朝时期,居洛阳同样是大不易。 归德坊地处洛阳最为繁华之所,坊内多是王公贵族。 这里,绝对是寸土寸金。据坊间流传,杨守文所在的铜马陌,而今最少价值十万金。这十万金里,有实际的价格,也有各种原因造成的虚高。比如,铜马陌曾是鬼宅,后来被现,竟然隐藏着元文都宝藏的重要线索;这里曾命案频,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更有杨守文来到洛阳后的崛起,让不少人觉得,铜马陌是风水宝地。 总之,若非杨家父子的身份特殊,说不定这块土地早就被人强行夺取…… 而在杨守文的心里,铜马陌更是仅次于昌平城外,虎谷山下那个小村庄的存在。虎谷山,有他儿时的记忆,而铜马陌,则是他崛起的起点,总体而言,不分伯仲。 雨后的洛阳,天气凉爽。 杨守文穿着单薄的汗衫,走出八角楼。 站在门廊上,他环视这庭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格外亲切。 昨晚回来,已是深夜。 加之杨氏和幼娘都处于一种极其激动的情绪之没来得及欣赏自家住宅。 一晃三年多,这铜马陌变化巨大。 府中的仆从已近百人,比之当初他出家之前,的确是兴旺许多。 而当初跟随杨守文的那些人,许多都已经改变了身份。 比如黑大,比如杨存忠父子,比如以前的管家石守敬,大都跟随杨承烈去了北庭。 据说,石守敬如今还做了守捉使,而杨存忠更被升为军使,都有了光明的前程。 这也让杨守文感到非常高兴。 那些人当初投奔他,不就是为了有一个远大前程吗? 而现在,他做到了! 只是这样一来,铜马陌的仆从就让显得有些陌生。 除了少数几人,如杨铁成等之外,就剩下几个当初他买来的波斯女奴比较熟悉。 当杨守文负手站立在门廊上的时候,几个女奴也纷纷上前行礼。 杨守文笑着和她们招呼,便示意她们退下。 大玉,立在树上,在阳光下,尽显睥睨姿态。 四只獒犬在庭院中嘻嘻打闹,忽而扑击,忽而奔跑,看到杨守文后,又立刻跑上前来。 杨守文在庭院里转了一圈之后,便坐在池塘边上的凉亭里。 这时候,仆人送来了早餐,杨守文一口就品尝出来,那是杨氏的手艺。 “婶娘呢?” “大娘子一早和小娘子,还有一月出门了。” “嗯?” “大娘子说,公子今天回来,定要做些公子喜欢的吃食。 她们去南市采购,还说要买些其他的物品……大娘子就是这样,喜欢去那热闹的去处。她还吩咐,说要是公子中午不必等她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她们会晚些回来。” 杨守文闻听,顿时笑了。 他知道,杨氏是想和幼娘多处一下。 毕竟,幼娘失踪了四年多,而今有什么喜好?杨氏并不清楚。 和幼娘一起逛街,可以增进她母女的感情,顺便也好了解一下,幼娘而今的性子。 既然如此…… 杨守文想了想,便站起身来。 “叫上茉莉,备马!” “公子要出门吗?” “我要走一遭翠云峰。” 杨守文说完,便返回八角楼,穿好了一副。 裹儿那边,一定要去一趟。 这次如果不是裹儿先行在武则天那边求情,天晓得又会是什么局面。 杀那些倭人的时候,杨守文并没有考虑太多。但事后和上官婉儿相见,他才现,一个小小的遣唐使,却隐藏了太多他并不知晓的事情。也幸亏裹儿的求情,让武则天在鸿胪寺通禀之前就得知了事情缘由,否则的话,杨守文定少不得要被责罚。 更何况,近一载未与裹儿相见,他也非常想念。 大金经过一夜的休整后,已经恢复了常态。 杨守文跨上马,大玉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四只獒犬,则跟随在他的左右。 杨茉莉也骑上马,随杨守文一同出了铜马陌。 两人两骑,四犬一鹰,行走在归德坊的街市中,格外抢眼。 铜马陌的鹰犬,不少人都认得。 可那鹰犬的主人杨守文,随着三年多的时间流逝,许多人都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 以至于当他出现的时候,不少人都感到困惑。 谁不知道,铜马陌杨府的鹰犬最是凶狠,寻常人根本靠近不得。可是现在……啊,那为青年,莫非就是杨谪仙? 位于归德坊桥头的一座酒楼里,卢藏用正在吃茶。 伴随着杨守文茶经问世,使得吃茶变成了那清流名士,王公贵族最为喜欢的一个习惯。 连带着,许多酒楼里也都6续推出了烹茶、煎茶的项目。 晌午开门,三五读书人66续续前来,坐在酒楼里品一杯香茗,吃一些茶点小吃,更显几分悠闲自得的贵气。当然了,在洛阳城里,最好的茶,还有最好的茶艺师,都集中在青园。只是那里的消费太高,除了那种不缺钱的主儿之外,一般人根本吃不得那里的茶点。既然吃不得好茶,在这酒楼里品茗,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伯玉,那是杨青之吗?” 卢藏用突然开口问道。 在他对面,是一个青衫纶巾的中年人。 他两腿不便,于是撑起身子向外看了一眼,旋即露出一抹喜色。 “青之,已经回来了?” “果然是他!” 卢藏用也笑了,看着中年人道:“看起来,他并无大碍。” “你这是什么话……青之在安南平定叛乱,立下了赫赫战功,又能有什么事情呢?” “伯玉难道还不清楚,你这个侄儿的性子吗?” “他怎么了?” “前日,他途经偃师,杀了几十个倭人。” “啊?” 那中年人,正是陈子昂。 之前,他随同李裹儿来到了洛阳。 由于两腿不便,使得陈子昂已无法继续留在仕途,于是便跟随杨承烈,做起了幕僚。 当时,正值张九龄要参加可靠,杨承烈身边也缺少谋士。 陈子昂虽说双腿残废,但是对官场上的门道,却远胜杨承烈,也使得杨承烈非常高兴。 可惜后来,杨承烈赴庭州就任。 陈子昂因为两腿不便,也受不得西北苦寒,于是就留在洛阳。 他自不需要为生计而费心,杨承烈走的时候,吩咐家中,不管陈子昂有什么要求,都要尽力满足。而他又是随李裹儿一起回来,于是被不少人视为东宫一系的人马。 加之陈子昂本就名震文坛,其才华即便是武则天也是赞赏有加。 而今,他无心仕途,又不愁生计,同时还有东宫的背景,自然在洛阳过的逍遥快活。 甚至连以前的政敌,都开始对他释放善意。 如今的陈子昂,可说是无欲无求,也正因此,使得他在洛阳的地位,更显非凡…… 这半年来,他又有了不少佳作问世,隐隐有一代文宗的气派。 卢藏用和陈子昂是至交,两人的关系格外亲近。 甚至于,卢藏用若想要去青园快活,只需陈子昂一句话,便可以免去所有的费用。 谁让青园的东宫背景更加深厚,谁让陈子昂而今,地位凡? 陈子昂本想在就楼上唤住杨守文,可是在听了卢藏用这一番话之后,立刻打消了念头。 “子潜,是什么情况?” “哦,我也是昨晚在奉宸府,听张易之兄弟提及此事。 杨青之返回洛阳,途经偃师的时候,恰逢那些倭人仆从闹事,于是便忍不住出面制止。那些倭人并不认得他,双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杨守文便杀了那些倭人。 据说,倭人通事昨晚已经回来,并且向鸿胪寺呈报了这件事情。 你也知道,鸿胪寺而今和张易之兄弟的关系很密切,所以张易之兄弟便想借此事向杨守文难。我昨晚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商议对策,估计今天一定会有动作。” “二张如今,不正在交好东宫。 他们若是对青之难,就不怕因此和东宫交恶?” 卢藏用闻听,笑着摇头道:“伯玉有所不知,二张的确是想要与东宫结交。 可你也知道,太子对二张素来不满。以前他刚回洛阳,二张势大,太子不得不退让;可现在,太子气候已成,杨承烈出任北庭都护,杨青之安南大捷,无不增加了太子的份量。二张虽然有心交好东宫,但是太子却没有回应,令他们也颇为恼怒。
我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要和你说这件事情。 不过现在看,怕是情况有变。杨青之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在街头走动,必有所持…… 看他这样子,怕是昨日已经返回洛阳,弄不好还见过了陛下。 嘿嘿,我看这一次,二张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弄个不好还会灰头土脸也不定。” 卢藏用话语中,透着幸灾乐祸。 而陈子昂却双目微合,看着他,半晌也不言语。 “伯玉这么看我作甚?” “子潜,莫非是不得已吗?” 陈子昂说话,显得云山雾罩,可是卢藏用却听得明白。 他而今,是二张的手下,在许多人眼里,特别是一些清流名士眼中,和宋之问一样,都是自甘堕落的代表人物。 没错,张易之兄弟有武则天的宠信,把持奉宸府,监视文武百官,权势熏天。 但是在不少人的眼中,特别是那些把李唐视为正统的人的眼中,二张不过是两个小丑罢了。 卢藏用苦涩一笑,轻声道:“伯玉,你应知我。 我虽爱慕虚荣,好功名利禄,但至少能分得清楚是非。当初我在终南山隐居,也不过是想借此手段,得到朝廷的重视。可谁料想,朝廷未曾重视,却遭遇张易之兄弟逼迫。当时又有宋之问在一旁劝说,我知道,若不答应,必遭二张的迫害……” “如此说来,子潜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卢藏用叹了口气,“舍伯玉,谁知我心中之苦呢?” “七里亭,白水塘!” 陈子昂说着话,从挎兜里,取出了一张字条,放在桌案上。 这六个字出口,卢藏用心里一颤,抬头向陈子昂看去。 却见陈子昂面带笑容,轻声道:“子潜怕是没想到,当初的示警字条,却在我手中。 虽然子潜故意用左手书写,掩饰笔迹。 可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写字的习惯,更知道你,除了右手之外,左手书法同样不凡。 子潜可还记得,当初咱们在长安时,曾多次比试……别人识不得你的笔迹,可要想瞒过我,却不太可能。当日我返回洛阳,从文宣手中得到了字条,便知是你了。” 卢藏用面颊抽搐,看着陈子昂,半晌后露出了苦笑。 “知我者,伯玉也。” “子潜,我要感谢你。” 陈子昂说着,便把那字条扯碎,丢进了一旁的香炉之中,而后用火折子点燃。 “你之所以示警,怕是因为当初我从洛阳离开时,曾托付你要代为关照青之吧。” 卢藏用也笑了,点点头。 “世人皆以为卢子潜好功名利禄,乃卑鄙小人。 独伯玉你视我为知己……我不喜欢杨守文,他锋芒太露,会让我感到很羞愧,也让我很嫉妒。但他是你的晚辈,当初你托我关照他,虽然他并不需要关照,我却不能负你所托……二张,对杨守文无比嫉妒,所以当初他南下长洲,便想要设计陷害。 我讨厌杨青之,但却不能眼看着他遇险。” 陈子昂闻听,哈哈大笑。 他指着卢藏用道:“子潜,我果然没看错你。” 说到这里,陈子昂话锋却突然一转,低声道:“其实,我也一直想找机会问你,为何要为二张效力。如今既然知道了原因,那也就好办了……我知子潜所虑,担心脱离二张后,会遭遇报复。现在,我正好有一个机会,可使子潜他日能洗脱骂名。” 卢藏用闻听,顿时振奋。 “伯玉,还请指点。” 陈子昂看左右没有人,于是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间’字。 “你是说……” 陈子昂点头,而后轻声道:“你继续留在奉宸府,不必担心其他。 你的事情,我会告知青之……青之其人,最重感情。他若知道当初你帮过他,绝不会对你袖手旁观。这次,二张动手,鸿胪寺少不得要参与其中。你不要参与这件事情,只管让二张行动。青之既然敢如此大胆的行走于街市,其背后定有所持。 我会设法,助你登上鸿胪寺卿之职,你可愿意?” 卢藏用凝视陈子昂,良久后,突然笑了。 他轻轻点头,“富贵险中求,若能洗脱骂名,又能高升,便是留在二张身边,亦无不可。”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