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冬岁,君久悲在线阅读 - 第一章 南境有雪(5)

第一章 南境有雪(5)

    “刘开!你去帮他们!快他妈的去!”姬天均急得直吼。

    一向沉稳的苏清此刻也怒了,眉目上扬起悲恸与愤怒,将阔剑挥舞得更加凶猛。登时,与他对敌的那蒙语人被一剑重伤。

    “休想!安达,咱们是时候认真了!”又有一人迎上刘开,露出细长、阴邪的眉脚。

    三人又被缠住,根本脱不开身。

    几人中,第五云率先靠拢焦腾。

    可是鲜血正从他背脊处的薄甲与碎渣袄子往外渗,他刚才硬生生地用背抗住了那轮锈刀。

    “久里、又亭往后退,缩圈,护住他们俩,给小云子争取点时间。”予里怒得目眦欲裂,青筋暴涨的手臂将剑挥出。

    久里压身,领马后靠:“好!”

    梅又亭则一言不发,可他懦弱的神情已经消失,只余阴鸷。

    第五云抓住空隙,翻身下马,试图将焦腾拽起,可他膂力不足。于是,他弃马跪下,伏在焦腾的胸膛上听,可他什么都没听见,他又恐慌地触焦腾的脉搏,但他触到的还是冰冷。

    “焦哥!焦哥!”第五云嘶哑低喊,眼里有濛濛水汽。

    他从未如此愤怒与悲痛过,只觉心脏被一根大针穿透。

    “小云子,上马!”久里也同样眼眶有泪,“焦腾他……已经死了……”

    “上马!你他妈的上马啊——”予里见第五云不动,只知呆愣地抱住断臂的焦腾,不禁怒斥,“我们快要拦不住了!”

    “上马!”梅又亭策马后拉,将第五云猛地拽动。

    这一刻,他惊然回神,放下焦腾,以一双愤怒欲燃的目光狠毒地眺向敌人。

    “梅哥,久里、予里,替我再争取一点时间。”第五云拔出插在泥地里的剑,熄灭的剑身再度燃起乳白色的烈焰,“我要用那招。”

    三人同时一愣,却毅然而然地颔首。

    “小云子,替我们杀了杀焦腾的人!”

    三人勒马,以俯冲姿态冲入阵线。

    “好。”第五云低声,再度摆出那夜的姿势。

    ——他捭阖的姿态慢慢地在雪与霰的气流中沉下来,剑重新纳入了鞘,虬结的筋rou在积蓄不可匹敌的力量。恍然间,他仿若融入了天地。

    “他奶奶的,那小子会技!”蒙语阵营中有人发现端倪。

    “别让他施展出来!他这招应该要蓄力。”他们之中也有人懂技。

    “纳古斯·不利,你去杀了他!”其中一人冷声。

    “好嘞!看我不斩了他的头当夜壶。”纳古斯·不利舞刀勒马。

    ……

    “拦住他们!让小云子完成剑势!”

    “好!”

    “妈的,我拦不住!他们人太多了!”

    “小云子,快停下,有人来了!”予里大喊。

    ……

    予里离第五云最近。

    他们三人拼死阻拦,可依旧有人从他们身旁掠过,直奔第五云。

    “小云子!”予里策马回身,可与其搦战的将士也拉辔迎上,“第五云!快醒过来!”

    掣电间,第五云紧闭的眼帘猛地睁开,宛有电流在漆黑的瞳孔里翻滚。极快,他的低吼与如雷霆般迅疾的姿态一起在雪中爆开。

    “长明·断。”

    雪花飞溅若浪,彻底遮住第五云与攻向他的纳古斯·不利。

    这并非完全蓄力的一剑长明!而是第五云在姬泽将一番话后悟出的新的招式。

    雪沫摔落——

    第五云的剑与纳古斯·不利下垂的弯刀碰在一起——乳白色火焰烧得他的弯刀发红。在雷霆与星火中,他的弯刀被斩断了!随后,剑划破了鞍鞯与那人的腰部!

    “啊——”纳古斯·不利吃痛喊叫,捂住被斩开的腰,想要拦住往外流的肠子。

    他从马上跌下,第五云也一头栽倒在雪里。这是他第一次使出长明·断,目前的他还很难控制力道。

    “纳古斯·不利!”离他最近的蒙语人怒吼,却不去瞧他状况,而是勒马奔向倒地的第五云。

    “第五云!”这是梅又亭第一次怒吼,一向濡弱的他也会爆发出如此铿锵、巨大的声音。

    他勒马,将那人堪堪拦住。

    可倒地的纳古斯·不利却未有人去救,于是久里侧身,斜吊,用剑锋与火焰精准地划过他的颈脖!一息,鲜血喷涌如泉。

    那人捂腰的手猛地掐住喷血的喉咙,直到以这种姿态惨死过去。

    “焦腾!老子替你报仇了!老子替你报仇了!”久里吼叫着,眼眶里的泪水淌了下来。

    久里一阵马冲后,又提身上马。可这一刻,渴求鲜血的弯刀已朝他的颈脖劈来。这一切都估计得恰到好处,仿佛纳古斯·不利会被杀死也早已在敌军的算计之中。

    弯刀离久里的颈脖仅一寸,已没人能救他。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虚虚地张开口,望向不远处惕然发怒的予里,似要喊他的名字。然,一个眨眼,久里的头就飞滚在雪地上,溅起一阵血花。

    他的头滚出几米远,然后铮铮地停在雪上,以一种呼喊的神情眺向刚起身的第五云。

    “久里!久里!久里!”予里怒得双眼通红,泪水盈满了眶。

    他一剑震退攻来之人几步远。趁此机会,予里拉马回撤,一个斜身,将久里的头抱在了怀里。他细长的眼睛跳满悲恸与憎恨!

    第五云彻底定住,心中仿佛有一口巨钟鸣响,当初与慕容时远搦战时的那种愤怒与戾气又重新弥漫在心里。那种奇异的力量与暴戾就要吞噬他的内心!仿佛身体有什么东西要流淌出来!那是什么……

    “你想替他复仇吗?你想杀人吗?”古奥、森严的声音忽地响起在他的耳边,但他从未听过如此冰冷、阴寒的声音。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让他从震惊中苏醒过来,悲伤与愤怒冲散体内喷涌的力量,随后,这样的声音消失了,宛如从未出现过。

    “久里!”第五云拉马上鞍,朝予里靠拢,泪水在不知觉中流了满面。

    “苏清!带他们走!”姬天均也愤怒地吼叫着,挥舞手中的剑。

    他们四人逐渐在往第五云等人靠拢,围成的阵线也越发细窄。

    苏清沉默不语,只顾挥动手中阔剑。

    “你他娘的听不见吗?苏清!”一向沉默不语的刘开也怒出声。

    可越是这个时候,沉静的人越会冲动,坚定的人越会动摇。

    “苏清,带他们走!我们不能全都死在这里!”汪召怒瞪双眼。

    “带他们回去,点燃细烽烟!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姬天均一个侧身靠近苏清。

    苏清神色低沉,咬紧牙:“可……你们三个人会死啊。”

    “我知道。”

    “我知道!”

    “我他妈的知道!”

    他们三人居然同时回答,可听见各自的声音后,都不禁露出冁然的笑容。

    “我们都知道会死,可这不就是我们该做的吗?谁叫我们是他们的兄长呢?谁叫他们是我们的后辈呢?”姬天均微笑着回眸瞧苏清,“谁叫你们是我的家人呢?”

    “快带着他们滚!”汪召长髯与短髭下咧出豪迈的笑。

    “走,这里有我们。”刘开一双眸子里满是平静。

    苏清匆匆一瞥,目光逐渐坚定:“都他妈给我活下来!我会回来救你们的。”他拉辔,迅速回撤,朝第五云等人大吼,“走!还活着的人跟我走!这是军令!”

    予里等人一愣,都愤怒地抓紧剑柄,勒马回身。

    “走!第五云!”予里亦怒吼。

    第五云犹疑了一瞬,但他还是勒转了马,一边通红着眼睛,一边攥紧焦腾的紫纲。

    “拦住他们!”蒙语人如恶鬼般扑了上来。

    “胡勒目斯·古烈乐,别让他们走!”

    “杀了他们!”

    “你们杀了纳古斯·不利,还想走吗?”

    ……

    “别忘了,这里还有我们!”姬天均横剑,居然格挡在三个蒙语人身前。

    “嘿嘿嘿!这种场合,怎么能少得了我呢?”汪召也举起剑,抡成一圈,逼得急攻的蒙语人们后退。

    刘开则沉默刺剑,挡在策马离去几人的身后。

    “让开!”

    “他娘的,真够难缠。”

    “额休特!”

    一时间,他们竟难以突破姬天均等人组成的防线。

    ……

    终于,一直拉辔立在后排观望的华滕迎了上来。

    “古烈乐、阿烈乐……你们六个人去追他们,这几个就交给我们了。”

    这时,几个蒙语人都露出得意的笑容,轻舔干裂的嘴唇。

    “好。”

    顿时,六个人从防线边上侧走,并未与姬天均等人正面相对。

    “别想走!”

    姬天均也欲勒马阻拦,可一柄墨黑承刀却直挺挺地迎上姬天均的剑。它在灿金火光里闪出寒芒,而其上正有一墨绿色的玉坠子。

    这一刀下,姬天均居然被彻底压制!

    姬天均冷眉,瞧向蒙语为首那人:“你是承若国的人?!哼,没想到承若国的高阶将士也会做蒙语的狗!”

    华滕微微蹙眉,并不答他,而是对着身边的人冷声:“这个人留给我,其他的你们分了,做得干净一点。”

    “好嘞!”其他四个蒙语人露出兴奋的笑,勒马将汪召与刘开拢住。

    汪召与刘开相互靠拢。

    “姬天均你这也不行啊!你看,他们杀我还得要两个人!你就一个人!”汪召癫狂地扬起笑意,轻抹剑上的血。

    刘开凝神注视其中两个敌人,也露出一抹微笑。

    姬天均没有回答,而是极其认真地盯着面前的敌手——因为他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凝雨在风中如一根根细刺,将第五云等人的脸与眼刺得麻木。他们眼眶里流出的泪也渐渐干涸,恰如他们被翦水花冻住的心。

    这一路奔袭、逃逸,没一人多话。

    予里抱着苍白无血的头颅,恨得咬破嘴唇,冷横眉宇,怒攥拳头。梅又亭也收起了以往的濡弱,可还是能瞧得出,他在强压内心的惶恐。至于第五云,他的内心有痛、有悲、有恨、有怒……

    苏清沉稳凝实的声音压破了这样的寂静:“都给我警醒点!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活下来之后再去悲伤、再去恨!”

    所有人缄默。

    “无论如何都要回到冬崖城点燃细烽烟,或许……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救下他们!”苏清回头,神色哀戚,“还有你们……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活下去!哪怕是乞求着苟活……哪怕是当逃兵……哪怕……”

    “知道!”

    没想到竟是予里率先出声。他眼眶含泪地望向苏清,又望向身后的第五云与梅又亭。

    “他们都死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前进,对吗?小云子,阿梅……”

    第五云彻底怔住,因为他见着予里的泪从饱满的眼眶里溢了出来,滑落脸颊。

    他不知道,予里是如何做到说出这句话的……光是如此,第五云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悲恸与痛楚……或许予里已经从失去焦腾与弟弟久里的悲恸中挺了过来……不!也许并没有,只是他根本没有悲伤的余地,因为他们还有仇要报,还有恨要去怒,他还是他们的兄长。

    “知道。”梅又亭凝声,他的不安平息了下去。

    第五云拉紧了辔头,神色悲怆:“知道!”

    苏清复杂地瞧了予里一眼,后才低声叹息,眼眶通红:“这就是杀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溘然间,急促的马蹄与金戈声从他们身后传来,还夹杂着一阵难听、嘶哑的蒙古语。

    “他们追来了!阿梅,你视野广,摸一下人头。”苏清沉声,狠夹马背。

    梅又亭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转身,斜靠在马背上:“有六人。”

    “六个人吗?他妈的!居然派了这么多人!”予里怒骂,“我去拦住他们!你们继续走!”

    “不行!你会死的。”苏清呵斥,“我们分开走!他们对南境不够熟稔,尽量绕远路,给点燃烽烟争取时间!小云子你对路不熟,原路返回你能做到吗?”

    第五云颔首。

    “那好!小云子你路途最近。我们尽量拖住,你要速速回去点燃细烽烟!予里,你从左边跟我走,阿梅,你一个人走右边可以吗?!”苏清言简意赅。

    予里面坚如生铁。他紧抱着头,冷冷地说:“我一个人走右边,阿梅刚才受了不小的伤。”

    梅又亭出声:“予里,你……”

    “你的武艺远不如我。”予里也不顾及什么颜面了,“你们也毋需担忧我,我不会冲动报仇的。”

    苏清眸有深意地点头,怒吼一声:“散!都给我活下来!”

    “应——”

    四人如浪般溅开。

    快马追赶的蒙语军都为之一顿,不过他们很快就恢复平静:苏清一列他们派去四人,予里一列派去一人,第五云一列派去一人。

    时至夤夜,云蔼连绵如浣纱。

    云翳翻滚的夜色里有细雪与冷雨打下。这时的风是刺骨的,会从甲胄的空隙窜入,侵入胸臆,让每个吐息都染上血腥味。

    “刘开,汪召撑下去。”姬天均凝声,背对着喊。

    “先管管你自己吧。”华滕哂笑一声,轻挑刀尖,从锋上递出冷冽目光。

    姬天均也毫不示弱,冷哼,拍马上前:“不妨来试试。”

    承刀与紫纲相撞,巨大的震感在戢合中荡开。

    毋庸置疑——姬天均不是华滕的对手。光是第一次碰撞,强烈的震痹感就令鞍鞯上的他为之一颤,被迫双手使剑。

    “汪召!”刘开怒喊,恨意与慌张也蔓延在他的脸上。

    汪召一手抓住刺入左肩的弯刀,奋力地拔了出来。他的神色苍白,大汗淋漓,可他依旧狂笑着:“他奶奶的,我没事!来杀我啊!”

    “哼,紫郡的狷狂之徒!”与他对敌那人又猛地冲上,对着他的背上又是一刀,“现在你还能叫嚣吗?”

    没曾想汪召硬吃一刀后竟背过身来,对着那人就是一剑,竟直接砍断他的手臂。

    “蒙语的废物!”汪召发起怒来,长髯与短髭都仿佛要飞舞起来,面色涨红如般若,“来杀我啊!一群蒙语的野狗!”

    “混账!”那人怒骂着,捂住手臂。

    可另一人并未给汪召喘息的时间,在他得意时从一侧发起袭击。这一处的角度与身位,刘开无从阻拦,只能瞪大了愤怒的双眼看着弯刀刺入汪召的胸膛,狠狠地在里面打转!

    “汪召!”刘开怒吼,使剑劈开袭击那人,在他的肩上斩出极深的伤痕,但这依旧杀不了他。

    弯刀急退,鲜血跟着一齐喷涌出来。

    “汪召,怎么样?”

    “我他妈的还没死呢!”汪召捂着如洞一般的伤口,神色惨白。他的气息与声音越来越弱。

    忽然间,汪召整个人发起狂来,朝着被斩去一臂的那人冲去,紫纲挥舞起来,猛如鬣狗。于是,rou眼可见的一剑,将那人的头颅斩断,血rou横飞,根本容不得闪躲。

    “柯尔泽!”肩伤那人怒吼,却不敢上前阻拦。

    此刻的汪召周遭正散发出一股恐怖的气势,如魔鬼一般震慑住刘开,还有即将攻来的几人。

    “他妈的,就凭你也想要杀我?!”汪召抓住劈飞的头,将那人惊恐的面容露在几人身前,他则如一般狂傲霸气,“来啊!来啊!来杀老子啊!来……”

    可还没等他多嗥叫一句,他那挺拔魁梧的身躯就栽倒下去,与焦腾、久里的尸首滚落在一起。

    “来杀了我啊……”他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伴随着一阵抽搐。

    缓缓的,他也变得与焦腾、久里一样,睁大着眼,却一动不动。

    在风与血的漫漫长夜里,他们的鲜血终会融汇在一起,将这一片雪地染成毒狼花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