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两指粗的鹅肋骨
满带着对祖母窦太后的愧疚,回到未央宫,向母亲贾夫人、兄长刘彭祖道过平安,又在宫中住了一晚;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简单收拾起几件换洗衣服的刘胜,便再次来到了长乐宫外。除了自己,刘胜还特意去了趟宣明殿,叫上了五哥刘非。对于刘非的出现,窦太后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温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来了,就都到辇上来吧······”满是慈爱的说着,窦太后不忘对车外的刘胜、刘非兄弟二人招了招手;却见刘非见此状况,只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赶忙下意识摆了摆手。“皇、皇祖母;”“孙儿要不,就跟在车后吧?”看出刘非的局促,窦太后也并没有显露异色,只漠然点下头。不料听闻刘非此言,一旁的刘胜也迟疑的抬起头:“皇祖母;”“既然五哥不上车,那孙儿也在车外,陪着五哥吧?”同样一句话,从刘胜嘴里吐出口,却见窦太后面色陡然一沉。“——既然连在一起了,就都给我到辇上来!”“离上林苑百十来里路,我可没力气,陪你们两个小子一路走过去······”闻言,兄弟二人却是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刘胜显然还没能从此番,为了自己不受到天子启‘迫害’,而去劝说窦太后所引发的愧疚之情中调整过来。至于刘非,则是对如此慈爱的窦太后,感到多少有些不适应。可太后都发话了,兄弟二人自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彼此稍一对视,又互相鼓励着、怂恿着,便坐上了窦太后的辇车。但刘胜不知道的是:这,还是皇五子刘非,第一次离自己的亲祖母——太后窦氏坐的这么近·······“慢点儿吃~”“这孩子······”来到上林苑之后,窦太后祖孙三人,却并没有立刻前往天子刘启所在的行宫,而是在另外一处行宫住了下来;难得出一次长安,到这上林苑来透透气,窦太后显然也轻松了不少。在抵达上林苑的当晚,窦太后便留了刘胜、刘非兄弟二人,一起吃晚饭。看着眼前的刘非,正忙着狼吞虎咽的吃相,窦太后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慈爱。听闻窦太后这一声提醒,刘非也是赶忙停下了动作,而后小口小口吃起了眼前的炙rou;只是再怎么‘小口’,刘非那饕餮般的进食速度,也还是没有慢下来······“五哥这是难得尝到······”正要开口替刘非解释一句,却见窦太后悠然侧过头,不着痕迹的将双眼一瞪,才让刘胜赶忙将嘴边的话咽回肚中。“鹅;”“五哥这,是难得尝到一次鹅rou,这才有些顾不上吃相了······”见刘胜赶忙改口,窦太后这才温笑着正过身,自顾自享用起了眼前的美食。而在刘胜身侧,短短三两句话的功夫,皇五子刘非便再也按捺不住,再次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太祖高皇帝刘邦定下的规矩:除了朝堂祭祀之外,不允许以任何名义杀、伤牛!而这条规定,在《秦律》当中的原文则是:盗马者死,盗牛者加。这意思就是说,偷盗马匹者,坐死罪;偷盗牛,则在‘坐死罪’的基础上罪加一等。到了如今的汉室,虽然一本《汉律》,被后世无数学者评价为‘汉承秦制’最直接的证据,但相较于动辄连坐、族诛的《秦律》,汉室的律法,显然多出了些许人情味。就好比同样的一句‘盗马者死,盗牛者加’,在《汉律》却多了一条补充条款;——认罪态度端正,且没有伤害所盗的牛、马,并将盗取的牛、马返回给失主,便可以改‘死罪’为‘罚金’,也就是罚款。可话又说回来:虽说如今的《汉律》,就是更柔和、更具人情味版本的《秦律》2.0,但在关于牛、马这二者的问题上,汉室的法律规定,也依旧保有极大的惩治力度。比如:伤牛者死,杀牛者加,无故杀、伤马匹者,腰斩弃市!至于原因,自然是相较于百十年前,能掌控河套草原的嬴秦,如今的汉室,根本没有像样的养马之处;没地方养马,自然也就没地方养牛。这就造成了马匹、耕牛的稀缺,造成了汉室在内政、外征两方面的天然劣势。——缺马,就意味着缺骑兵,无法摸出汉室面对匈奴时‘步兵对骑兵’的兵种克制;而缺牛,则又意味着秦时就已经兴起的牛耕,在汉室根本没有大规模实施的土壤。所以,为了保护耕牛、保护马匹,太祖高皇帝刘邦以身作则,定下规矩:不允许任何人,以牛、马的rou作为食物!这也就导致当今天下,能枉顾太祖高皇帝诏谕,毫无顾忌食用牛rou的,就只能是理论地位,比天子都还要高出一头的东宫太后······“小九怎么不吃?”正思虑间,窦太后关切的问候声传入耳中,惹得刘胜赶忙坐直了身,又僵笑着摇了摇头;“孙儿不饿。”怎料刘胜话音未落,刘胜面前那盘每一根,都足有两指宽的‘鹅’肋骨,便被身旁的刘非一把抱了过去;“小九不吃,我吃!”“嘿嘿······”看着刘非拉过rou盘,便再次陷入‘狂躁’模式,窦太后也只摇头一笑,便随即也放下手中的快子,将目光撒向刘胜。“我这不都到上林苑来了吗?”“皇帝难不成,还真能把小九封去长沙?”“再者说了:册封诸侯王的诏书,那都得我点头用印,才能发出长乐;”“有我在,小九还担心什么呢?”听着窦太后温和的语调,刘胜本就有些僵硬的笑容,此刻也是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挥之不去的愧疚之意。“孙儿······”“孙儿总觉得此番,将皇祖母请到上林苑来,是不对的······”“感觉孙儿,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向父皇妥协,将皇祖母骗来了上林·········”见刘胜满带着愧疚,嘴上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头低了下去,窦太后却只一阵摇头叹息;良久,窦太后望向刘胜的目光,才带上了满满的慈爱之色。“小九有这份心,就够了;”“小九的难处,我明白······”“把心放回肚子里,好生吃下这顿‘鹅’rou,像老五一样,长副结结实实的身子骨;”“实在觉得对不起我,就再去寻贾姬,去给小九寻门亲事,好给我早日生下个玄孙······”此言一出,刘胜面上愧意尽消,又莫名有些羞臊了起来;至于一旁的刘非,此刻也是吃完了足足两人份的‘鹅’肋,而后便见幸灾乐祸的目光,撒向身旁的幼弟刘胜。“就是就是!”“小九都十好几岁了,亲事却至今都没定下来;”“赶紧寻门亲事,给皇祖母诞下玄孙,这才是头等大事!”有窦太后刻意活跃,再加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刘非在一旁鼓噪,殿内的氛围,便也随之轻松了起来;待刘胜苦笑着点下头,又满是愧意的起身一拱手,窦太后才温笑着挥挥手,示意刘胜坐下身。等刘胜终于拿起快子,开始享用起宫人送来的另一块‘鹅’rou时,窦太后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刘非的身上。“这么些年来,我只顾着还是储君太子的皇帝;”“倒是没注意老五,居然已经长成了丈夫?”温和的询问声,只惹得刘非一阵嘿嘿傻笑起来,随即便从座位上起身,将胸膛拍的噗噗作响。“皇祖母忙于国事,顾不上孙儿,也是应该的!”“——这些年,孙儿也没闲着,练就这么一副身子骨,就是为了建功立业的!”“真要到了那关乎宗庙、社稷存亡的时候,孙儿别的不敢说:领上一枚将军印,带上三五千精兵,为父皇冲锋陷阵的力气,孙儿也还是有的!”见刘非这副架势,窦太后也只是一阵摇头失笑;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才见窦太后无奈的笑着点下头:“好好好~”“真到了那时候,若是皇帝不给,这将军印,老五就到我这儿来取······”半带敷衍的一句承诺,却惹得刘非顿时喜出望外,对着窦太后一阵叩首不止,只惹得窦太后又是一阵失笑。待刘非心满意足的坐回座位,将满带着感激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刘胜之时,窦太后那轻松、温婉的语调,也再次于行宫内响起。“老五,是个性子直的;”“小九,又是个厚道的;”“那其他几个小子呢?”“也都像你们二人这样?”听闻此言,刘胜便也轻笑着抬起头,看了看身旁的五哥刘非;又暗下思虑片刻,刘胜才带着轻松地笑容,对窦太后稍一拱手。“凤凰殿的三个哥哥,孙儿一向不怎么熟悉;”“只知道大哥,很有当大哥的样子。”下意识抬大哥刘荣一手,刘胜的面容之上,也涌上了一抹由衷的笑容。“至于其他的几个哥哥,也都是各有各的长处。”“——像四哥刘余,虽然口齿不便,但非常喜欢音乐,造诣也着实不浅;”说着,刘胜便又侧过身,自然地在刘非的腿上拍了拍;“——五哥脾性爽直,为人仗义,从来都没有什么太深的城府;”“即便是生了一副将军的身板,也从不会持强临弱,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做父皇的大将军!”“皇祖母也知道,孙儿的性子也急,根本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所以平日里,除了一母同胞的兄长,和孙儿最亲近的,便是五哥了······”听着刘胜这番话,窦太后也不由缓缓点下头,一边听着,一边不忘暗自思考起来。刘胜说‘和凤凰殿的三个哥哥’不输,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别说刘胜了,宫中除了栗姬,谁都和这兄弟仨不熟!至于老大刘荣,有没有做大哥的样子且不说,就算没有,刘胜也不可能当着窦太后的面,说这位长兄的坏话。倒是老四刘余,刘胜的描述和窦太后原有的印象,却明显有些不匹配了。“喜欢音乐?”“我怎么听说,是声色犬马呢······”如是想着,窦太后便又回过神,看向刘胜身旁的老五刘非。老四刘余,究竟是‘喜欢音乐’还是‘声色犬马’,窦太后不好判断;但老五刘非,却明显和传闻中‘有勇无谋’‘脾性刁蛮’,有明显的差异了······“哼!”“一群混账东西!”“真当我这眼睛瞎了,就一个个都来骗我!”暗下一恼,窦太后也不由稍坐直了身,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心爱的幼孙刘胜,对几个哥哥们的评价之上。这一刻,窦太后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很可能是被某些人给骗了!所以此刻,窦太后迫切的想要知道:在传闻中,一个比一个差劲的孙子们,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六哥刘发,自小就本分的紧,不爱说话,还有些怕生;”“但跟我们兄弟几个,也还是能坐到一起。”听闻刘胜又一句论断,窦太后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失不见。——肯定有人在骗我!因为在传闻中,皇六子刘发,是一个表面上唯唯诺诺,实则却又心机颇深,总想着暗中诋毁、迫害他人的狡诈小人!窦太后恼怒之间,刘胜对哥哥们的评价也还没有结束;而窦太后的面容,也随着刘胜一句又一句的评价,终是逐渐阴沉了下去······“老七聪慧、机灵,却被人说成了jian诈、诡辩······”“老八身有隐疾,不喜欢见人,却被人污蔑成了‘心性阴暗’‘见不得光’······”“呵······”“——也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用多少这样的谎话,来哄骗我这瞎老婆子·········”如是想着,窦太后的嘴角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讥讽;待刘胜话音落下,便又见窦太后莫名冷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便长叹一口气,又望向身旁的刘胜。“往后,多带你那几个哥哥,到长乐走动走动;”“——这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让儿孙辈陪在身边,陪着说说话。”“皇帝和梁王,我是指望不上了······”“倒是你们这些做孙子的,总该照顾照顾我这老婆子,想和儿孙多说说话的心愿······”听闻窦太后此言,刘胜自是赶忙一点头,表示此事不在话下;便见窦太后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便又见温和的目光,撒向一旁的刘非。“吃饱了没有?”“如果没饱,就再遣宫人去取些;”“皇祖母这里,‘鹅’rou管够······”听着窦太后温柔至极的询问声,刘非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也终是欢笑着摇了摇头。“孙儿吃饱了;”“等日后,孙儿想吃‘鹅’rou了,一定叫小九一起,去长乐宫寻皇祖母讨rou吃!”“——不必非得小九领着来,想吃了,自己去便是······”又温声道出一语,窦太后终是敛回目光,澹笑着看着眼前的餐几,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便见行宫外,也走进一道祖孙三人颇有些熟悉的身影。“老奴,参见太后······”一声苍老、虚弱,而又无比尖锐的怪异嗓音,惹得一旁的刘胜、刘非二人下意识一皱眉;窦太后却面色澹然的抬起头,望向那老宦官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许下意识的清冷。“是宦者令来了啊······”“——可是皇帝,于老身有何吩咐?”悠然一语,却惹得那老太监面色一惊,赶忙跪倒在地,满是惊恐的对窦太后一叩首!“老、老奴,不过是从刀锯之下,剩下这么一副残缺之体的东西,本不敢做陛下的主!”“但太后这样误解陛下,老奴、老奴······”“——行了行了~”见那老太监惊惧之见,竟已有些说不出话来,窦太后自也没有继续恐吓当朝宦者令的心意图;出口打断老太监的话语,又稍叹一口气,才漠然抬起头。“皇帝,可是带了什么话来?”沉声一语,终是让那老太监长松口气;如蒙大赦般,对上首的窦太后再一叩首,才将天子启的话语,转述给了窦太后。“陛下说:自承袭大统之后,总是忙于国事,没顾上探望太后······”“难得太后到上林苑,恰好陛下也在······”“——陛下这才遣老奴前来,请太后示下,也好于明日上午,亲自来拜见太后······”听闻此问,尤其是那句‘太后来上林,恰好陛下也在’,窦太后的嘴角之上,只立时涌上一抹讥笑;但思虑片刻之后,窦太后也还是没有再说气话,去吓那比二千石级别的太监头子。只漠然起身,给老太监丢下一句话,窦太后便伸出手,由刘非、刘胜兄弟二人一边一个搀扶着,朝着行宫的寝殿走去。而在窦太后离开之后,那宦者令,却再次陷入了一阵极致的惊恐之中。“——就去兽圈吧;”“我倒要看看,皇帝敢不敢把自己的亲母,扔下去喂了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