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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都

    天台上的露水一滴一滴的落下,在这西北一线,能见着郁郁葱葱的树林,见着连绵不绝的小雨,颇有种回到了江南道的错觉。如果,这里能改一改只吃面食的习惯的话。

    我和巴卫在这秦州住了有小半个月了,这期间里,那帮猎仙一直没来联系我,如果不是我隔三差五去他们门口转悠,我都怕这帮孙子是不是付不起钱偷偷跑了。

    于一个晌午过后,我在那边靠在窗户上,正一笔一笔描摹着一颗核桃时,突的心生所感。

    “终于有消息了。”或许是无聊久了,在得知这一刻的时候,我竟有些热泪盈眶。

    巴卫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恐怕能让他提起来兴趣的也就只有战斗和他所信仰的那位女神了。

    将那半成品的核桃收到袖袋里,我起身走到房门前的动作又停了下来,继而我看了眼外面,神识扫过,心中一动道“刚好外面没人,要不走窗户?”

    巴卫不置可否,他向来是听令的那一个。

    于是,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接一个的从那老旧的窗台上翻身跃下,所幸没人看见。毕竟,也是有个两丈左右的高度。

    那边刚刚烧完黄角,坐在院子里的一只眼睛流露出血色的男人对身旁一位藏青花袍的老人说道“他们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收到这边的信号。”

    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老人,脸上留着两撇浓密的胡须,他下巴上也是留了个小辫子,看起来颇为滑稽。此人只是听到后略做摇头的说了句“道门法术,原比你想的还要神奇,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收到才是。除了有说自己是栖云宗之外,还交代了别的吗?”

    那一只鬼眼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吓人的男人只是摇了摇头,他对待这位老人的态度十分恭敬,嘴里喊道“六爷,此人来历不明,之前派人去打探,据说是前些日子鬼术路道人在条梁那边和一位少说也有八九品实力的伪真人合手击杀了疑似洛川道人的尸鬼。而那位也是两个人,一个身高九尺面黑秃顶,一个七尺有余面色和善。”

    被称呼六爷的那位点了点头,他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道“五品之上…如果真是那栖云宗遗留下来的弟子,如此天姿倒也情有可原。”

    毕竟,大门大派中,总会有一些天资卓绝之辈,加之丹药道法,除了那仙人之别的真人境难以借助外力,真想把一个人给顶上天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手中握有两枚铁胆,老人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而唯有那鬼眼男人知晓,六爷虽说是有着不俗话语权的高层,但本身也就是一介凡人,只早年学过些个武艺,如今年老和其他老人也没什么区别。

    而让他真正忌惮的,则是蹲坐在门口那个一言不发的年轻人。那家伙,短衣短衫的,看着就是个体格健硕点的愣头青年,但只有见识过对方恐怖武力的人才知道,这家伙绝对是条实打实的疯狗。

    树上蝉叫了几声便淹声熄气了,细看下,一枚银针插在其后背上,针头锋利,尾部隐约可见颤鸣。

    随着那门口的年轻人起身,六爷等人听到门外有人在交谈,而后,这位老人看向那坐在他身边的鬼眼男人,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总不可能这么快吧?”那鬼眼男人看了眼地上犹留着残余烟气的黄纸,耳边听见那噔噔噔的敲门声。

    “是我。”那声音之熟悉,赫然便是前几日才来过的那位。

    巴卫眼睛盯着门的一边,我也早注意到那个门口的家伙,粗略估算了下,这家伙没开灵窍,但体内气机旺盛,看样子应该是江湖武夫之类。估摸着,应该是个高手吧。

    对于江湖上那些高手的划分,我其实没怎么接触过,真要说的话,当初在神皇派和以剑道问鼎的一心应该算是半个江湖人。可一心的剑已经超凡入圣了,甚至至今看来,我也没多少能从正面破解他剑招的办法,掌控时间或者动用死亡的权柄当然可以算是,但这毕竟太过于离谱,算是投机取巧。

    或者,顶着会受伤的风险,强行用妖身去硬接应该也算一个,不过,这有点自损八百的蠢笨味道,并不值得提倡。

    果然,任何事物修炼至极限都有其独到的妙处。

    在我心思百转的时候,门打开了。

    那天见过的鬼眼男人疑惑的眼神在见到我之后彻底变成了惊骇,有了初步了解之后,在他心中我已经成了那个与疯魔之后的洛川道人大致相当甚至犹有过之的高人。

    也或者是他想到那天竟然在狭小密室中试着威胁我的后怕,毕竟他自知,自己至多也就四品巅峰,撑死了能在我手里坚持半柱香甚至更短的时间。

    一位实力更在五品之上甚至可能是八九品的人物,要想出手杀他除非是门口那位亲自阻拦,否则他没可能反抗。

    我自是懒得去看他那些弯弯绕绕,眼睛掠过门口那年轻人,直看向院子里站在原地手里正把玩着两颗硕大铁胆的老人。

    那老人看了看我,自顾自笑道“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头子我还在想,这有魄力袭杀洛川道人的起码得是位花甲之年的道宗大师吧,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

    我就猜到这几日,这些家伙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去摸清我的底,所以,我也就没藏着掖着的,反正,他们除了追查到鄢舒文外,旁的什么也得不出来。

    我也笑着,跨过门槛往前走了几步,问候道“老爷子怎么称呼?”

    那藏青色大褂的老人笑着介绍道“我姓孟,道上承人抬举喊我一声六爷,你与我一见如故,不如喊一句孟老哥如何?”

    见是个客气的,于是我也态度和善道“那哪成啊,晚辈还是懂点规矩的,不如就按道上称呼,您担我一声六爷,怎样?”

    “诶,客气了客气了,小友怎么称呼?”老爷子也笑容可掬。

    “在下道号一盂。”

    “哦,是一盂道长啊!”

    院子其他人看的是沉默不语。

    …

    孟六爷只是负责猎仙者们的一个话事人,而对于这样一笔大宗交易,背后并不是他要首肯,而是另一位主管器物交易的大人物。

    和孟六爷商议过后,敲定了,于明日启程前往西部古都的计划。

    从秦州往古都去,沿途得过一座小陇山,绕到三岔下了东口往前才算出了这连绵大山里。至此一路通畅,过陈仓,杨陵,直去龙宫心腹。

    本来需要走上十天半月的,但六爷表示从官道上走,三日必可到达。

    我听着这意思,大概是直接从快道上走,那一般而言可是行军驿报的路,且不说常年维护,只要被人发现私自上了这处的,多半得进去蹲段时间。

    当然,对于能在这剑南道只手遮天的地下势力来说,借用一下驿道也不算多出格的事。

    既然全程不需要我费心,那也乐的清闲。至于说有没有那所谓谋财害命,见财起意的心思。我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要抱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毕竟,我不想惹起某些人的注意。

    在秦州的最后一晚,我没有睡。巴卫对于睡眠也并不渴求,在沙漠里,睡眠是为了缓解我们看见的千篇一律的风景对于精神上的压力。而在这儿,睡眠则变得可有可无了。

    最近,他也在我的带领下,开始玩起了核桃。

    这手艺还是我小时候跟着门口的一位大爷学的。那位老人是个资深的文玩爱好者,家里除了古董就是各种核拼在一起的串儿。他说,这东西有意思,每一个花纹都不一样,但你总能找到大差不差的。

    比如,老人家送给他的一串长的像癞蛤蟆的金刚子,老人说这东西就叫蛤蟆脸,是他从成千上万颗里挑出来的这么二三十颗,最终去除掉一些掉了的坏了的,留下来的就这么一十八颗籽,这数字也好听,索性就送与你了。

    可是,随着他出逃,那串蛤蟆脸以及很多同样珍贵的物件都被他丢在了家里。如今,他再拾起核桃,心里想的却是当初那眉毛花白,隐约拖拽到后面像是两撇昆虫小触须的老先生。

    灯光下,巴卫拿着刻刀的手总是不自觉的多用了几分力,于是那核桃上便多了一道不协调的伤痕。

    其实,用刀并不是一定要追求完美的。我想起老人给我说过的话。

    起身走到巴卫身侧,看着他有些懊恼的模样,我笑着也拿起了一颗陪他一起雕刻,嘴里念叨了句“不必渴求每一刀都完美,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点点的缺失,才是真正独一无二的。”

    也可能是说的太起劲,我下手也没掌握好力道,咔的一下,也削出了个豁口。

    难得的是,巴卫竟然笑了。

    次日清晨,天公作美,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已经停了。

    六爷的马车停在门口,这让连着几日没给我和巴卫好眼色看的店家及店小二顿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触。

    我大概明白是为什么,我和巴卫这两个人,平日里要么在房间里待着不出,要么就整宿整宿的见不到人。从来不叫服务,也不在店里吃饭,房租也是交一半,根本不在店里花任何钱的人,老板是不待见的,更别提主动给小费了,小二一万个不爽。

    本以为是两个穷小子被人骗来打黑工,没想到今个要走了,竟然有人派专车来,还是两辆。

    我的目光从那横轴放置的大木杆上的四匹高头骏马,沿着马夫打扮的男人,越过马车那华丽的外包装,直看到那掀起帘布的六爷笑脸。

    马车架构极大,车厢内有如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放有茶具,还有位斟茶的侍女,长相一般,不过身姿倒是颇有些味道。

    这前面四马四轮的是给我和六爷准备的,而后面跟着一个双马三轮的则是安排给了六爷的手下,也就是那天见着的年轻人以及以我侍从身份的巴卫,由他二人乘坐。

    分离前,我还似提醒似玩笑道“上了车你可得老实点,别给人家这么贵的座驾弄坏了。”

    对此,六爷却哈哈笑道,“我这车修缮时是由行家里手把过眼的,这位壮士若是坐不舒服,老夫再去给你寻个宽敞的。”

    玩笑归玩笑,我是真怕巴卫给人家那小屁孩给整出啥好歹来。从上车前我就看出来那六爷身边的年轻人眼神阴郁,暗藏祸心。只期望这一路上,对方别真把巴卫给惹火了。毕竟,我还真不一定能这么短时间内,从起了杀心的巴卫手里救人。

    视线回归到车厢内,马车渐渐驶动,大车轮有一个好处就在于能较好的减少路途上的颠簸。

    在我们上车时,那位烧茶侍女便开始忙活起来。我盯着她悠然的动作,开始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些富人喜欢摆弄这些东西。

    我其实不太喜欢喝茶的,当然,南方那种油酥茶还是例外。

    看着侍女将小壶里的黄叶一点点拈入壶中,女子温润眼眸始终面带微笑的看着热水一点点寖泡满干枯叶子,我看见了她内心的平静。

    “车上略备了点黄茶,还望不要嫌弃。”六爷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笑着摆了摆手,随意道“小子一介俗人,倒是浪费了六爷这一壶好茶。”

    目光从侍女斟茶的臂膀上挪开,车厢内香气四溢。

    这驾四马拉乘的马车内,不可谓不豪奢,除了角落里默默燃烧的香炉外,像是最里头摆放有的一张可以躺着的摇椅,摆放整齐的小被,一些个零食物件也都分门别类摆放的井然有序。

    这不免让我想到,骄奢yin逸这四字成语。

    用热水封壶之后,侍女将茶盏端递到六爷手前,也是这里开始,气氛有些不对。

    我分明看见这老不死的伸手在那细嫩女子手背摩挲了会儿,继而面带笑意的接过那茶盏,将杯盖一拂,露出一截小缝,凑至嘴边滋溜嘬了一口。

    啧了啧嘴,六爷表情安逸,一副老不死的模样。

    “请”斟茶侍女也端了杯茶到我面前,我看见她白皙手掌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顺着那处往下则能窥见到藏于衣服袖口底下系于手腕上的红绳,那上头拴着一枚小指头大小的核桃子。

    六爷见我多看了那女子手腕几眼,遂笑了笑,说“此女子名曰绿雪,乃是我从江南宣州府内寻觅到的,其肤如凝霜雪,皓腕黛青眉。”说着,他身子微微靠向我,露出个暧昧的声色,脸上邪异笑道“身有暖香,冬暖夏凉,十分有趣。”

    我听着这老东西的荒唐言语,心说你个老不死的,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家伙,还净搁这祸祸这些小丫头。

    面子上我只是笑着品了一口,皱了皱眉说道“茶不错,但我还是境界不够,喝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六爷高看了。”

    听出我话里意思的孟老爷子脸上表情稍作收敛,又闲聊了几句,他这才做不经意间的问道“道长有说是栖云宗传人?”

    我嗯了一声,随即道“六爷此来,不也正是为此的吗?”

    两方心照不宣之后,至此,才算是正式开谈。

    侍女安静跪坐在一旁,孟老爷子脸上笑意不减,似乎是没少经历过这些事情,显得游刃有余,他摩挲着手中铁胆,思索着说,“道长此来,想必不只是贩卖物件这么简单,此举既不想让其他人知晓,也是为了确保能直接联系上…不如,道长先将诉求说与老儿听一听,也好给些建议。”

    我看了眼这老狐狸,随口说了句“好啊,我想见一个人。”

    “谁?”

    “你的老板。”我盯着他,看见他的脸逐渐开始变得阴冷,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喊的是他老爹的名号,当然,按照辈分上来看,更有可能是他爷爷。

    孟老爷子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短暂沉默后,他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口吻,笑着打趣道“这是你们门派内部传出来的?”

    我想到祖师爷那无可奈何的口吻,于是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对”。

    继而,我又问道“能还是不能?”

    孟老爷子没直接给出回答,他说“还是先品茶吧,不然一壶好茶就此作废甚是可惜。”

    我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将身子往后,慵懒的靠在了布阁包裹的墙壁上。因为出发的早,所以暑气还没那么快的蔓延到车里,山间还是清凉的。

    一路上,孟老爷子找我谈话的频率也减少了,我不清楚他倒是在想什么,但很显然,他背后老板是他极为忌惮的家伙。

    上了驿道,路就不再颠簸。当年为了修这样一条路,据说搭进去不少人命。山路难走,亦是难修。

    如今,马车肆意行驶在宽阔驿道上,沿途官兵对此却视而不见。

    掀起帘布,我望着窗外景色,心中涌生出一股淡漠的情绪,有道是“粪土金玉珍,犹嫌未奢侈。陋巷满蓬蒿,谁知有颜子。”

    山谷空幽,无人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