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鸾塾院
鸾城的北城城隅，白枫按照胭脂铺的女老板所述沿着街道一路寻来，在一处街道末尾看见了她所说的那个‘彖阶私家塾院’。 此地已经几乎到了城墙边缘，地理极为偏僻，周遭平常连人影也见不到几个。 而这私塾别院大门紧闭，大半丈高的破旧围墙牢牢挡住了院内的情况，站在墙外能听得里面时有整齐的童稚读书声朗朗传来。 依胭脂铺女老板所说，瘦子花大价钱买这些东西，都是用来送给城北这间塾院里一位姓赵的女先生。 白枫道“外面看着倒没什么可疑的，进去瞧瞧再说。” 环顾确认四周无人，白枫唤出《天道通世录》将身形遮蔽，迁跃轻松步入院中。 大门写着私家塾院，但院里却不是一个塾院该有的样子。 院中的设施与外面的高墙一样陈旧不堪。一条凹凸不平的破损石路从大门直进，两旁荒凉的黄土地上，扦插着一排排木制的撑衣杆，上面正晒着许多浅白被褥与灰褐色的小孩衣衫。 沿着破损的石路再往前过到一处十字岔路，各自连着三间老旧的大木屋。中间那座木屋的木窗、木门大开，能瞧见里面正端坐着十余个衣衫灰扑、脸庞黑红的孩子。 一个身材矮瘦，衣着朴素的女先生，此时正在孩子们的座椅间，拿着书籍领读诗句。 之前院中朗朗的童稚读书声，便是她领着孩子们，从那一间大木屋中传读出来的。 白枫低声道“没有一点灵气，都是普通人，这可怎么办......” 对付修士的办法白枫有不少，遵循靖学门院小乾坤的传统，一顿毒打严刑逼供就是了。但是面前的这赵先生是个凡人又是女的，院中还有那么多小孩，白枫倒着实不好办了。 正是难时，白枫忽瞧见另一个木屋旁的木架上摆了许些药草，墙角还有一些熬药用的瓦罐。 如此白枫心生一计，便迁跃暂时出了塾院。 如此等到午时，上午的课业结束，院中的朗读声停。大木屋中的孩童，拿着各种玩具欢声跑向房外院子玩耍，那女先生也跟在最后缓缓走出了木屋。 趁着孩子的打闹声还没来得及大起来，院外忽一声闷响。紧接着一声哀声哭天喊地的哀嚎，吸引了院中那女先生的注意。 “哎！呦！喂！我的腿，我的腿啊~” 白枫倒在私塾的大门前捂着自己的小腿大声哀嚎着，扯着嗓子便鬼哭狼嚎，生怕声音小了吸引不了屋内的注意。 “哎！呀！疼死我了！有没有人呐，救命啊！” 白枫一边干嚎着，一边又帖耳听着院内声响。这苦rou计虽然有些拙劣生硬，但从方才白枫在私塾内了解的情况来看，那位女先生收教孩童又会医术，绝不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 于是在卖力的一声声哀嚎后，院中果然一会便传来了轻盈的步履声。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白枫侧倒好最佳的位置，歪身捂着小腿平躺在大门的石阶上，立马飙起了演技。 表情痛苦又面带哭意，口中不停撕喊着“有没有人呐，我的腿哇，杀千刀的马夫，把我的腿撞断了，啊！！” ‘吱’得一声响，私塾的木门被打开一道缝隙，白枫嚎哭着转头看去，那位女先生此时正半掩着门，面色担忧地看着他。 女先生小声问“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白枫哭捂着腿丧说“方才不知哪来的马车不看路，把我的腿给撞伤了，现在疼得厉害，怕是骨折了。”说着还将小腿用幻术幻化出的大片青紫伤口露出来，用以博取同情。 赵先生看了一眼白枫带有血迹的伤，躲在门后又左右顾了顾，有些迟疑地道“这里偏僻，怎么会有马车疾驰......” 白枫立马接嘴道“是啊！谁知道怎么就来了辆马车，哎呦喂，可撞死我了。” “真是奇怪......” 赵先生仍是有些疑虑，但瞧着地上的白枫哀嚎不停，一时恻隐心起也不去想那么多了。见她将大门打开，便蹲下身子小心查看白枫的伤势。 此时白枫近距离瞧这位女先生，肤色偏黄唇色淡红，眉角清秀鼻尖小巧，盘束着长发留有齐肩双鬓，虽算不得美人，但看着着实让人顺眼。 而且她着一身先生的威严气息却又平易近人。瞧看伤势动作也娴熟老练，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有些俱伤怕血。如此女子，也难怪那瘦子会看上这女先生。 待瞧了片刻伤势，赵先生抬头对白枫说“还好没有伤倒筋骨，要是不嫌弃你进来坐会，我可替你上药处理一下。” 如此水到渠成，白枫心中暗喜，表面却不露声色地感激道“多谢jiejie了。” 赵纯敏将白枫缓缓扶起来道“我姓赵，名纯敏，是这塾院学堂的先生。” 白枫被半扶着拱手作谢道“哦，多谢赵先生相救。” 赵纯敏搀扶着将白枫引进书院中。本在院内玩耍的孩子们见有生人进来，有些躲到两旁路边的床单后小心围观，有些怕生的则呼朋引伴跑得老远，胆子大些的则凑在赵纯敏身旁，学着白枫搀扶的样子作怪走路。 见两旁的孩子顽皮，赵纯敏带有些训斥地驱散说道“怎么那么顽皮，哥哥受伤了这样可不礼貌。”说着挥手作状赶开两旁的孩子。 这些孩子天真烂漫又搞怪有趣，白枫倒不觉得他们学着走路怎么样，便对赵纯敏道“没事的先生，孩子们做这些怪动作我看着倒可爱得很。” 听白枫这样说，赵纯敏搀扶着只苦笑道“你刚见他们，所以这样觉得，相处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他们其中有些真是顽劣得让人头疼。” 在一堆孩子的围簇下，赵纯敏将白枫带到教课的大木屋中，寻了个简陋的木凳桌子让白枫坐下，随后道“我去给你找些药草，你暂坐着等等。” 白枫点头应允，称赵纯敏出门寻药时，坐在屋中将四周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木屋内外几乎随意一眼，便能瞧见一些与木屋格格不入的崭新物件。木窗前的铁片风铃，讲台上的装饰白瓶花束，学生们的新桌凳、蒲团、坐垫，还有屋外孩子们手中玩耍用的木剑、纸鸢、跳绳、鞠球。 这些在川鸾的街道上都有贩卖，白枫想也不用想，便知这些新东西都是瘦子送到书院的。 “他对这些孩子还蛮好的。” 白枫嘴唇轻动道“但是你给水中下蛊，这事可没得狡辩。” 人本来便不是非善既恶。可那瘦子纵然对这书院的孩子再好，也不可能抹去他向井投蛊，意图残杀那么多无辜晋州百姓的事实。 “院里没什么好药，都是自己做的药膏，要是效果不好还请担待些。” 赵纯敏端着一盆清水走回木屋，身后还跟着一个替她拿着纱布与药箱的男孩。这男孩比其他的孩子都要大些，大约有个八九岁的样子，之前白枫并没有见他在院中玩耍。 白枫道“怎么会呢，先生能帮我疗伤我已经感激不尽，还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 赵纯敏陪笑，随后放下盆子，着手替白枫清洗伤口，又与那男孩熟练地给白枫敷药包扎。 趁着赵纯敏包扎不易分神，白枫装着满不在意的样子，便开始说道“这塾院从外看破旧，我路过时还以为荒废了，没想到能有先生这样的好人，在这给那么多孩子授课，实在让人倾佩。” 赵纯敏包扎的同时，笑着回应白枫道“也没什么，遵从本心多行善事而已。” 白枫继续道“看先生与一般的晋州女子相比肤色浅白细腻，先生应该不是晋州本地人吧？” 赵纯敏笑道“我原本是湘州人士，来晋州八年也被这西北干风烈阳吹晒了八年，早已人老珠黄了，还说什么浅白细腻的。” 正说着赵纯敏身后的男娃娃忽道“那先生怎么还把陌叔叔送的药退掉呢？多吃几颗不就......” “小拢！” 赵纯敏忽语气严厉地呵住小拢说话。这忽然地厉声吓得那孩子立马缄口，不知是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泪眼婆娑、嘴唇还有些止不住的哆嗦。 这一声狠狠的训斥，将屋中的氛围冰至极点。 白枫便猜想这孩子口中的陌叔叔应当就是那个瘦子了。但看赵纯敏的反应，怕是知道那人的身份特殊需要保密，如此想要从她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应是不大容易。 但看向那委屈的孩子，白枫清楚自己的突破口应是院中的这些孩子，而不是赵纯敏。 可赵纯敏身后的小拢暂时跟在她身后，白枫怕是没有机会单独与小拢对话。而外面玩耍的小孩子们也都离木屋较远，装作脚伤的自己也怕是没有好机会接触其它的孩子。 此时屋中肃杀，白枫正想如何才能顺理成章的与小孩们说话时，忽然自己的腹中微微震动了一下。 ‘咕咕咕~’ 这突如其来的腹部空响，打破了赵纯敏呵斥小拢的冰点，让他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此时的白枫。 于是所有的尴尬，在这一刻都转到白枫头上来了，羞得白枫红着脸直捂着自己的肚子。 从隔离营寨出来到现在，一路上除了喝过几口《江河湖海录》凝聚的水，此外一粒米也未曾进腹。 方才场面本就安静的尴尬，这饿肚子空响声在偌大的木屋中又显得格外响。若只响一下就算了，这腹中空鼓，‘咕咕’的响声便没完没了，身前还有两人给他包扎。 白枫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真是老脸丢尽。只想着自己当初要是听龙思氓的话学学辟谷，也不至于搞得现在羞愧难当。 然而一直听着白枫腹中作响的赵纯敏，面色也未作多少变化，只将伤默默处理好，便带着小拢离开。 待二人默不作声地走了，白枫总算不用在尴尬下去，挠头想着之后如何是好。 片刻后，出去的赵纯敏手里拿着一个木托盘却又走进来。她将木托盘放在白枫面前的桌子上，道“炉灶中的饭还未煮成，塾院简陋，只有些剩的甜点、茶水，小兄弟你先吃着垫垫吧。” 木托盘上的茶水茶杯有些破损缺角，也闻不出什么茶香，但茶水是热气腾腾的。茶杯旁一份用心摆盘的糕点拼盘，一块基本松散垮掉的绿豆糕放在最上面，下面压着一块糖浆有些化掉的花生酥还有一块色泽暗暗的枣糕。 这份茶水点心的品相并不怎么好，尤其是糕点像是放了许久，但也恐怕是现在塾院中能拿出来最好的吃食了。 他只是一个受伤进来的陌生农人，赵纯敏会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招待自己，白枫是没想到的。 “多谢先生。” 白枫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道谢，腼腆伸手正要去拿托盘上的茶水。忽然一道飞石从窗外砸进来，正中托盘上的茶杯。 突如其来的飞石让白枫未来得及反应，只一声脆响，茶杯已被击倒在地上碎成数瓣，连带着杯中热腾腾的茶水也洒了一地。 “小拢！！！” 赵纯敏极为生气的向窗外高喊。 白枫也看向窗外，只瞧见外面小拢与几个孩童被赵纯敏的这一声怒斥吓得如鸟兽散。 见赵纯敏欲有发作之势，白枫忙劝道“赵先生，孩子还小许多事不懂，没事的。” 听罢，赵纯敏满脸无奈，但一声叹气后，怒气也跟着散去。蹲下身子将地上的茶杯碎片拾起后，赵纯敏向白枫说道“我再给你沏一杯茶来吧。” “不用了......我也不渴。” 白枫的话赵纯敏也没听，神情有些落寞的拿着碎茶杯，也不说什么就转身兀自向厨房走去。 赵纯敏刚一离开，白枫转头一瞧，便看见小拢带着几个孩子逃而复返，像馋鱼的小猫儿般趴窗边，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那碟糕点。 这是天赐的良机。 白枫拿起桌上的点心示意窗外的几个孩子，那几个灰不溜秋的孩子们便赶忙从窗外爬进屋中，凑到白枫跟前七手八脚地将那三块糕点分了个干净。 白枫瞧他们一人手里捧着一点糕片开心的舔舐着，觉得心喜却又有些酸楚。 这里虽算得上是学堂，但与那些贵家公子上的私塾是完全比不得的。这些孩子怕不是些穷苦人家送来，就是赵纯敏收留来的孤儿。 能吃半块糕点便开心成这样，想来平日活得也不算好。 白枫不由又想起当年自己若非有门院收留，恐怕下场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吧。 摸了摸正舔着小半块花生酥的小拢的头，白枫轻声细语地询问道“糕点好吃吗？” 小拢抬头露出水汪汪的可怜眼神，或许是方才赵纯敏呵斥的声音大了些，所以让这孩子有些委屈。见他狠狠地点点头，语气有些哭咽地道“嗯~” 白枫轻轻安抚道“没事，以后有机会哥哥给你们带糖过来吃好嘛，别哭。” “嗯！”小拢又是擎着泪水狠狠点了点头。 寻常的温情客套后，白枫便开始循序询问起自己要问的事了。 白枫道“你们很少吃到糖吗？” 小拢道“平常都吃不到。” 白枫道“平常吃不到，那什么时候能吃到呀？” 面对白枫的询问，这个最大的孩子极为警惕，他并没有选择直接回答，而是欲言又止，满是顾虑地嘟囔道“嗯，先生......先生说......” 见小拢的回答已经有些犹豫，白枫知道这孩子有些难办，便笑着看向正听着他两人对话的孩子。与这些年纪偏小些的孩子眼神一对视，都不用白枫询问，孩子们便七嘴八舌地说道“陌叔叔来的时候就能吃到了呀！” “陌叔叔每次来都会带好多好多好多东西。” “陌叔叔带的东西都好好吃的，可惜好久才来一次。” “但是陌叔叔每次都做好多事的，帮我们修房子，教我们练剑，还帮我们打坏人。” 白枫问“打坏人？” 一个小女孩含住糕点，发音又有些含糊不清，便手脚并用地解释道“之前有个瘦和尚是个大坏蛋，会拐小孩走，陌叔叔来了以后把他打跑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小孩被拐掉了。” 听到这件事从小孩口中说出来白枫心中猛的一惊。这样五六岁的小孩说话虽可能不是最真实的样子，但既然说出来，便不会是空xue来风必然有所缘由。 这所塾院中发生的事，似乎并没有白枫想象的那样简单。 可此时尽快查明那个陌瘦子的身份才是当务之急，白枫因此也没有过多去纠结拐小孩这件事，只继续问道“呀，那么厉害吗？那你们有谁知道陌叔叔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约有六七岁的小孩高高地举起手，向白枫说道“陌叔叔是神仙！他有个金灿灿的牌子，上面有一个大大的仙字！” 金灿灿的牌子，写有仙字，这些都直接指向了仙盟令牌。而晋州仙盟的人大多去了疫区，这附近会出现仙盟的地方，只有逸河旁的尸首处理点。 可这样的结论出来，白枫却有些拿不准了。姓陌的瘦子若是仙盟的人，那自称罗非非御下的锦添，行径便显得有些古怪可疑了。 且不说晋州仙盟中能持仙盟令牌的人她为何不认识。那晚情况虽然危机，但陌瘦子已经是强弩之末，而锦添正是全盛。如此她为何直接了下杀手，而不是制服？ 此时再细思那晚的种种，白枫甚至有些后怕。这晋州城中究竟谁人是敌是友，一时间他竟有些模糊了。 小孩们还在七嘴八舌，白枫心中却暗暗沉思道“别的不说，晋州仙盟里，怕是已经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