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就是这样的人
一阵凉爽的风拂过头发,眼前不断延伸着的丛林景色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林恩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站直身子,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就在这时,他惊讶的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处空旷的大厅中央,双脚一瞬间踏上了坚硬的青石板地面。无尽的黑暗正包裹着空空荡荡的大厅,在最远处的穹顶之下是一处由惨白光线照亮的古代长老石像,周围红色的蜡烛正围在它的身边,摇曳着的烛火点亮了四周。光滑的石面上铺满了尘埃,不时能在上面看到放射状的纹路,像是神明的脚印。这使得一个糟糕的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林恩使劲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希望它能够停止下来,但无济于事。 “你认识这里,不是吗?” 一个平淡而毫无起伏的声音从大厅的另一侧传来,林恩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有个人影正掩藏在大厅一根石质立柱的旁边。 林恩向后退了半步。雾气在他脚边盘旋,寒冷、寂静的空气漂浮在他身边。“你不该来这里。”他生硬地说道。 “普兰。”他喊出了潜藏在阴影中的人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人并没有显现出任何的焦躁或局促不安:“我来不来这里和你没有关系。只不过,你认识这里,对吗?” 林恩的脚后跟在颤抖。“你怎么可能知道这里。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大厅的时候,你甚至还没有出生。” “这很重要吗?”普兰反问道。 他沮丧地垂下头,仿佛遭到了不合理的质问,但是林恩决定要告诉对方了。“这里是暮土辖区的神殿。”他妥协道。 普兰看上去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皱起了眉头:“你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暮土的神殿就像是任何一个辖区的神殿一样,拥有很多的学徒。你也是他们的其中一员,对吧?” 林恩不想去对此进行回忆,于是,他保持了沉默,因为他知道那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现在更不愿意回想起那段日子,那时候,皎洁而明亮的月光透过大殿的琉璃拱顶倾泻下来,洒在光滑的地面上,点亮整个大殿——而不是现在竖立在神像周围的红色蜡烛。那些红通通的蜡质,像极了流淌而下又凝固凤干后的鲜红血液。 “你知道这些蜡烛是从哪里来的吗?”普兰没有搭理他,反而向神像的方向走近一步,林恩恼怒地想要阻止他,但他意识到,自己的身边并没有佩剑。 “我奉劝你站在那里别动。”他吼道。 “这些蜡烛之间,有没有林恩的那一支呢?” 听到普兰说出这句话时,林恩即将说出口的嗔骂卡在了喉咙里。 “希德,有没有林恩的那一支蜡烛呢?”普兰平和地、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林恩大跨几步冲上去把普兰狠狠地推开。“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他咆哮着说道。你不应该知道我曾叫希德,更不应该知道曾经有另一个林恩存在。 “为什么要改名叫林恩?希德这个名字还不够纪念林恩的存在吗?”普兰抬起头,一双蓝色的眼睛古井无波。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林恩用手捂住了耳朵。我早就想把这些东西忘掉了,他心想,我早就已经忘掉了。“住口!”他攥住了普兰的衣领,“你不该问这些事情,我和林恩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是我的秘密,我绝不会把它讲给你们。” “但我什么都知道。”普兰恨恨地说,“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所以在你出卖我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我只是非常生气,生气得快要发疯了,仅此而已。” 林恩呆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直勾勾的盯着普兰,不知道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话来。而普兰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可疑的表情,就像往常时一模一样。 “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林恩。”普兰继续说道,“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敢抛弃任何一个曾经对你存在利用价值的人,说实话这可真是够勇敢的。我就是其中之一,尽管不敢确定,但我想,我不是队伍里第一个被你抛弃的人,未来也不会。”他顿了顿,轻呼了一口气,无视了林恩恳求他的眼神:“怀亚特、路、甚至露娜,有朝一日都会被你抛弃掉。我甚至为你抛弃怀亚特这件事想好了合适的理由。因为他除了会神神叨叨,并且依靠一些科学解释不清的方法为你引路之外一无是处。或许你会想把那件看似不符合常理的、正在为怀亚特指引方向的东西拿到手,如果这东西到手了,到那时,怀亚特将对你来说一文不值,你会把他丢在深山老林里,看着他在这个鬼地方冻饿而死。” 闭嘴啊!林恩的双脚在颤抖,如果不是为了最后一丝面子,他绝对已经瘫坐在地上,但面前的普兰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任凭他一句句质问。 “其次是路,或许现在她对你来说还有价值。她会种植和采摘草药,也会调和它们,这在森林里很有用处,因为这里少不了刮刮蹭蹭。”面前的白袍人继续说了下去,“但是等到你找到了要塞,拥有了自然的力量,那么路也就失去了她的价值。想把她丢弃一点也不难,因为你没必要编造天花乱坠的理由,你会说,就算没有队伍,她也能在森林里生活的很好。” 林恩垂着头。 “那么……露娜呢?” 普兰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你觉得她是你的什么?朋友?随队的医生?让我猜猜你跟她怎么海誓山盟的——你说,她是你最特殊的朋友,甚至觉得你足够可以爱她。爱这个东西可真够脆弱的,只要一说出口,就有可能被自己亲手打破。爱真的可以被表达出来吗?真切、恳诚又准确地被你表达出来?” “她救了我的命。”林恩稳住自己的情绪说道,“我应该用我剩余的生命来报答她。” “所以你就告诉自己’我很爱她’吗?” 林恩仿佛有芒刺在背,这使他开始一步步挪移向旁边的坚硬墙壁。“我很明白我在做什么。”他的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或许我不爱她,或许我也爱。老天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可我不明白。爱这件事不能光是问问’可不可以’就作罢了,而是自己来决定的。因为她救了我的命,所以我爱她,我应当报答她。” 混乱的东西正支配着他。林恩有点记不清自己刚刚说过了什么。 “那为什么要骗自己呢?”普兰的面容不知为何有点模糊不清,可他的声音正清晰地回荡在大厅之间,“为了维持思想上的虚假繁荣?这令我很不解,因为人们通常都更愿意在现实层面上维持不存在的繁荣,就算真正的繁荣从未存在,他们也会尽力去维持它。” “我曾经繁荣过。”林恩强调道,“我曾经什么都有,但极巨之鸟把它们一样一样的夺走了。可我不怨恨,也从未想过报复,我可不像你。” 普兰抬高了声调:“如果你不去争夺,极巨之鸟就会带走你的一切。她总是这样的,先把你妄想拥有的全部都送给你,接着再一样一样地抢回去。极巨之鸟就是这样的残忍而无慈悲。” 但我努力过!林恩痛苦地尖嚷起来。他的余光看到了普兰朝自己走近一步了一步,脸上似乎露出了悲悯的表情。只是当林恩再次抬头时,站在眼前的人竟然变换了一张面孔。 “人们在慌张、绝望、极度痛苦的时候,大多都会选择先欺骗自己,认为自己在事发的时候毫无错误,不过林恩就像每一个为了掩护你而牺牲的士兵一样,他死了,对你来说有些特殊。因此,他的死是有意义的。”站在面前的人从面容上看有些苍白憔悴,头上的偏分头发缠结,像是很久都没有认真梳理过了似的,他另一半的脑袋剃得干干净净,那些林恩曾亲眼所见过的痛苦正在被囚禁在身边人蓝灰色的眼睛里,而那双早已经失明了的眼里没有光芒。 “兰伯特(Lambert)!”林恩喊出了前一任也是最后一任暮土管理者的名字。他不敢相信,自己最敬重的老师正面对着自己直言不讳地说出这样的话。青白脸色的旧管理者像一个死去已久的幽灵从他身边擦过,轻飘飘地走到一边。 “你在欺骗自己。我知道,你平生最厌恶的就是遭到欺骗。”兰伯特缓缓地说道,“你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自己都讨厌的人呢?” “我对待自己十分真诚。”林恩说道,“如果我拥有,就会被夺去。这一切并不是极巨之鸟的错,而是那些矇昧的人的错——我的每一次失去都有原因。人们出于嫉妒,出于利益,从而将他人的东西强行夺走……” “但你应该怎么解释林恩的死呢,我的学生希德?” “林恩不是你的学生。”他的声音颤抖,“他是一个住在蔻里(Corey)的乡村人,就是那个在湖边修建起来的小镇。”林恩说了下去,“内战爆发时,我参军入伍,他是我队伍中的战友。” 他用力地吞咽着,试图挤出下一句话。“他救了我的命。” “有很多人救过你的命。”兰伯特强调说道,“比如露娜。你选择了爱她。” “我选择继承林恩的名字,以此来记住我这一位救命恩人。”林恩说道。 兰伯特蓝灰色的瞎眼睛凝视着他:“还有我。以及普兰。” “你不认识普兰。”林恩紧紧盯着他,“又或者是,你是由普兰所假扮的。” “但同样,普兰也从没见过我。在他刚刚出生的时候,暮土就已经覆灭多年,而我也在多年的牢狱之刑中含冤而死。”兰伯特虚无的目光始终投射在林恩的身上,“希德,在你的家乡承受战争之时,我执意把你留在神殿。这或许就是你能活到参军时的原因。” 被呼唤为希德的人低垂着头,见他没有回话,兰伯特继续说了下去:“而普兰呢?在他救过你之后,你并没有报答他。” “因为他尝试害死我和我的队员们!”林恩勃然大怒,“我甘愿收留他就算是我对他的报答,而他对此非但没有感激之情,甚至还想把我们留给一群凶神恶煞的毒蜘蛛——” “但如果他没有把大部队指引向你们,我想你们恐怕已经成为了蜘蛛的饲料。”
“——那他到底居心何在?”林恩不顾一切的怒吼声盖过了兰伯特的声音。 兰伯特没有说话,等到林恩狂躁的暴跳着吼叫完,他才缓缓地开口。“你和他在做相同的事情,互相伤害着,使对方都更加痛苦,不是吗?你当初留下普兰的原因,恐怕初衷也不是为了报答他吧?” 林恩愣在原地。 对。 他说的很对,林恩没办法不去认同,尽管自己很想开口反驳,但实际上那些反驳都是无力又站不住脚的。 当然不是为了报答他。 而是为了让队伍更轻松地得到更多的猎物。 就是这样的。很简单的理由。 林恩始终认为这就是普兰存在于队伍里的意义。换言之,只是让队伍获得一个稳定的食物来源,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如果他做了有损利益的事情,那么就把他抛弃掉。 “是。”林恩这次没有反驳,“我们在相互利用。我们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从而相聚于此。他出手打破平衡,就是他的错误。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在回敬他。” “我怎么会想报答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并且还在刚刚见面不久便把我刺伤,随后又把黑鸟引来营地,再接着又去充当保护者?”林恩这一次也没有隐瞒,又或者是说,他不愿再说更多谎话了,“他行事没有规则,也没有底线。他留在我身边没帮助,因此我想抛弃他。” 兰伯特眨了眨眼:“抛弃他为你造成了更多的祸患,霞谷不可能永远困住他。普兰的心属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而不是某个人。而你,希德,我也希望你能够认识到林恩真正离去的事实。” 当然!他已经死了,可他死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难过——这就是我的罪过。他为了我牺牲了自己。林恩难以抑制疯狂涌上来的情绪。有些混乱的记忆正在像洪水一般将他淹没。他不断瑟缩颤抖,就像那时他落荒而逃时,双腿不知因惶恐还是疲惫而不断颤抖抽搐一样。 那些记忆有些是真实的,后些又是虚假的,就像他自从那场战役之后不断向自己重申的那些故事一样。 林恩死去的时候,他是他身边唯一活着的人。希德告诉自己说,等到林恩排清地面上的拒马和路障,就会再次回到他身边,但是他等来的只有林恩飞奔的身影和大声的疾呼。三条冥龙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可林恩的呼唤声却不是在求救,也不是敦促他快些逃走。 他喊的那句话,是“别救我”。 赶在希德的头脑没能快速运转的时候,林恩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推翻沉重的拒马,挡住了希德藏身的岩石与厚重盾牌之间的缝隙,也挡住了索命的死神。 尽管大声呼唤,可这并不可能足够让林恩从狭窄的拒马缝隙之间钻进安全的空间里,紧接着,林恩的面孔整个的进入了希德的视线范围内,挡住了凶神恶煞的冥龙。怎么会呢,希德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林恩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声,那声音的惨痛和绝望几乎能将死人唤醒——尽管林恩的头颅仍留在希德面前,但身子却不在这里了,那可怜的躯壳被两头冥龙撕扯开来,一条孤零零的腿被抛在不远处的沙地上。在被冥龙夺取生命之前,林恩似乎拼尽全力挤向林恩,以至于他的肩膀紧紧的卡在了拒马的缝隙里,就连身体被拆分成好几个部分,他的头和一只肩膀仍然遗留在希德眼前。 有血液溅落在他的脸上,但是希德没有时间管这些,他就这样蜷缩在这道勉强还算安全的缝隙之间不断颤抖着,大脑里持续一片空白,以至于在冥龙离开之后很久他都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喂,他死了吗?一定是死了吧,这是毋庸置疑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德——荒原之上唯一的存活者,唯一的蠢货,成了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眼前血rou横飞的惨状,断裂的、找不到主人和同伴的肢体,与身体分离的头颅——那些在梦中永存的魇。 站在空荡荡神殿大厅中的希德无法忍受这些可怕的记忆。 死啊!你这个活下来的蠢货,为什么不去死啊!……逃离噩梦,逃离存在战争的世界,逃离难以磨灭的愧疚感。 逃离这里,也就是地狱。 他像没头的蝇子一样疯狂的飞起来,狠狠地用全部的力气撞向那尊黑漆漆的石像。他听得到自己那根没有枪杆坚固的颈骨折断时的脆响,身体因撞击摔落,落在神像旁的石矛尖端。 矛尖穿透胸口,短暂的映入他的眼睛。希德落入了眩晕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