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幸运儿
天色渐渐变亮。他的左边是如同大海一般深邃的雾气，完全将东方遮掩在阴影中；右边则是高耸直达天际的山脉，似乎在天地创生时，大河凭着蛮力硬是撞出一座雄伟的山谷来，未来这将会成为一块充斥着战斗和争论的地方。正如同前来寻找他的官员承诺的一样，普兰也看见了白色山脉的尽头，亦即是雪隐峰黑漆漆的身影，它的峡谷隐含着黑紫色的阴影，陡峭的山壁随着天色而渐渐变得明亮。在它伸出的山脚下，坐落着固若金汤的城池，七层坚固难攻的城墙将它团团围住；结实而古老的城墙，恍惚间会让人以为这是巨人们从山脉中开凿出来的奇观。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霞谷的样子。 普兰有些恍惚，但是似乎这就是霞谷在他预期中的样子，因此他并没有看上去像其他那些被选中的孩子一样激动。乘坐在他所在的那只船艇上的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因此他很快便被推到了船尾，因为他们都认为他的身上很脏。普兰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责怪他们，毕竟当霞谷的官员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在暮土的海滩上拾荒呢。到现在，他的两只靴子里面恐怕还有没倒干净的沙砾，因此他感觉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到了他的脚底，只不过，当他低下头仔细研究自己的靴子时，他才意识到他的鞋帮上破了一个大窟窿。那些沙子一定是从这里进去的。 真是头疼啊。他自顾自地想着，极力不让自己有些脏兮兮的斗篷刮蹭到别人。 期间，也有些人和他搭话，询问他的名字等等，但每当他们问到普兰的家乡在哪里时，态度一下子就变得冷漠了。普兰才开始逐渐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大多来自于霞谷。实际上，普兰根本不是霞谷人，他最初诞生的地方，其实是在暮土的一片临海的高山上。那座山常年积雪，它的南部刚好和霞谷的山峦连接在一起。普兰所不知道的是，他所生活的这片高山和海岸早就已经属于霞谷，因为那时候，暮土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冷漠了呢？因为暮土自从战争之后便一蹶不振，从黄金之乡变成了穷乡僻壤，大多数的霞谷人都不相信从这种地方能够抽选出未来有可能成为管理者的候补，只不过，按照大陆戒律，每个辖区的每个省都应该选择出两个人作为候补，包括这片原本属于暮土的土地。只不过，自从战争之后，暮土便被切分成了五个部分，分别交付剩余的五个辖区管辖，那么，这里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霞谷的一个省，也可以毫不理屈的抽选出管理者候补。当然，这里还另有一条普兰没听说过的不成文的规矩，从战争之后直到现在，霞谷最终从未选择过暮土出身的人来担任管理者的职位。 因此，从暮土出身的普兰，被所有的霞谷学徒理所当然地鄙视了。普兰成了这艘船上最不受欢迎的对象，所有人都在知道了他名字和出身之后把他抛到了一边。 于是，唯一一个愿意和普兰说话的人，是同样来自暮土的另一位候选者。 她是一个来自白山的山间草甸的女孩。稍有些不拘小节的少女，年龄比普兰稍大点，名叫塔菲，特征是一头乱蓬蓬的、看上去像极了绵羊的毛的卷发，以及紫蓝色的眼睛——就像晶莹的塔菲石，她名字的出处。不过，因为这一头卷发实在是太难以打理了，于是她便经常以此和普兰打趣。 “我总得多浪费几把梳子！”她说，“要是我也有你这么听话的头发就好了。” “我可以帮你！”普兰很自信地说道，“你的头发其实很好看，只是欠缺些装饰。” 说着，他就很自发性地开始为她整理头发，把她鬓角的头发梳成辫子，再用发箍为她绑好。于是，塔菲拥有了两条从鬓角流淌下来的短短的辫子，刚好悬在她的脸颊旁边。塔菲喜笑颜开，看上去她已经忘记了被其他人孤立的悲伤，她开始打量普兰的头发，和她完全相反，普兰的头发倒是像绢丝一般，刚好生长到比他的肩膀稍高些的位置，蓬松的样子使他从背后看上去像一棵蘑菇。塔菲狠狠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普兰不满地哼了一声，用手护住自己的头顶。 “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他说道。 塔菲立刻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当然不是，我也要给你做点装饰。”她一面说着，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漂亮的指甲大小的绿松石，接着用她灵巧的手指为这块石头穿上了一条发绳。 “靠近我。”她说道。普兰照做了，接着，塔菲开始为他一侧的鬓角的头发编一条辫子。不过，普兰的头发比起塔菲的恐怕就短上了不少，因此，她编的这条辫子就更短了，等到普兰已经没有足够的头发供塔菲摆弄的时候，她便把这条辫子收尾，在末端系上带着装饰的发绳束紧。这样一来，普兰也拥有了一条小辫子，他有些兴奋地摇晃着脑袋，看着那条辫子尾端的绿松石在眼前晃来晃去。 “真是沉甸甸的！”他说道，“它不会掉下来吧？” “当然不会，除非你把这根辫子剪断。”塔菲拍了拍胸脯。 我才不会剪哩。普兰晃着脑袋，用手指轻轻触碰那条辫子。 塔菲注视着普兰，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异样，毕竟在同一艘船的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不少人正看着他们呢。她立即伏在普兰耳边小声向他描述情况。 “普兰！你看没看见，那边有个家伙一直看着你呢。” 普兰仍然沉浸在拥有了一条辫子的喜悦中，他朝着塔菲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远处站在船头的一个披着厚厚的紫色棉绒斗篷的年轻人正紧紧地盯着他，要是说这个人有什么特征令普兰记忆深刻，那么就是有着一头刺猬一样的朝上生长的刺毛，白皙干净的皮肤以及焰红琥珀色的眼睛。刚刚感知到普兰正盯着他，那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便立刻把头扭向了别处。 “我不认识他。”普兰说道，“他叫什么？” 塔菲小声告诉他：“我听他们说，这家伙叫诺亚。据说他的导师是一位霞谷的政府官员。” “噢！那么，难道他没见过捡破烂的人吗？”普兰不满地说道，“为什么一直要盯着我看？” “你就当是他没见过好了！”塔菲安慰他道，“别管他们。”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霞谷神殿门口的巨大环形竞技场前面。在曙光照耀下的城墙缓缓从灰色变成耀眼的白色。太阳突然从东方的阴影中跃出，整座竞技场都沐浴在灿烂的金光中。当第一线阳光触及最高层的神殿金顶时，万丈光芒立刻洒向四方，彷佛整座高塔是用黄金铸造的一般，普兰忍不住感动地惊呼出声。晨风中红色的旗帜迎风飘扬，清澈的号角声随着微风飘送过来，有两座巨大的雕像就矗立在神殿大门的两侧，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门打了开来，但却似乎没有任何人在其后cao控。普兰看见门后是一座宽广的大殿，大殿中的光线来自两旁成列高大石柱边的窗户。大厅还陈列着许多大理石的雕像和石碑，有着各种奇珍异兽和植物的形象，隐约可见的大殿屋顶闪烁着黯沉的金光，其间夹杂着多彩的光芒。在这座庄严肃穆的大殿中没有悬挂任何装饰，也没有任何木造的物品；不过，在石柱之间却有许多雕刻在冰冷石板上的浮雕。 突然间，普兰想到了的暮土遗迹门口的巨大岩雕，当他看着这些先王的雕塑时，禁不住觉得敬畏莫名。在大殿的尽头，在许多阶梯之上是一个高大的长老神像，上面有着由青石雕成，如同冠盔一般的华盖正铺在其后的墙壁上，不过，大厅里却是空荡荡的。在神像之下，最低阶的宽大阶梯上安置着一张朴素的黑色石椅，一名女性正坐在其上。不知因为什么，先前还在激动地吵吵嚷嚷的年轻人们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便不约而同地合上了嘴。和这些人一样，普兰也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姿态优雅的女士——她就像是一尊精美绝伦的雕像，她身穿的那件华贵的红色嵌鎏金边的斗篷点亮了大厅里有些暗沉的光线，她的肌肤和面容精致得仿佛是陶瓷制成的一样，另外，她独特的发冠和仔细打理过的柔顺长发使她看上去像极了古代的郡主。 这位美丽的女士一直垂着眼帘，并没有看向他们，直到大厅里再次陷入沉寂，她才缓缓地昂起头。普兰可以清楚地看见她透露着傲气的脸孔和白如象牙的肌肤，以及那双深邃的茶色眼镜。 “欢迎来到霞谷，孩子们。”她平静地说道，“我是这里现任的管理者，你们可以称呼我黛。这是你们来到霞谷学习的第一天，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们能够好好的相处。我期待你们中的某个人能够有朝一日接任我的位置，但在那之前，你们要在这里学习作为一位管理者所必须了解的所有知识。” 说罢，她站起身，一只手扶着手杖，来到了那尊高大的石像之前。像是得到了某个指令一样，所有人自觉地围着她站成一圈，当然，普兰和塔菲被挤到了队伍的最后面。这时候，普兰开始痛恨自己长得不够高了，他在人群的后面不断地踱步，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让自己能够看到眼前的这位管理者。塔菲则扯住了他。 “得啦，普兰。我们这辈子都挤不到前面的，在这里也可以听到黛小姐的声音，我们就在这里听她讲吧。”她小声说道。 “难道我连自己以后的老师的模样都没权利看清吗？”普兰推了她一把，他实在是太着急了，以至于他忘记控制自己的音量。当他这句话刚一出口，所有人便看向了他，普兰一下子便像一只死去了的兔子一样僵在了原地，因为有无数双眼睛都正略带着愠怒凝视着他，他的腿开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站在人群中央的黛也正看着他，但她眼神平静，并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但是尽管如此，普兰还是赶忙弯腰向她行礼。 “我很抱歉！”他慌忙地说道，“我打断了您，这都是我的错。请您继续吧，我不会再吵了。” 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没关系的。”她朝他招招手，“来我这里。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叫普兰。”他大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士，“但我不想说我来自哪里。我们一样都来自于极巨之鸟的羽翼之下，无分你我，因此我们才能够在这里齐聚一堂，对吗？” 黛温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说得好。”她赞许地说道，“那么，你就站在我这里吧。今天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在霞谷的神殿之中为你们进行洗礼。从今以后，你们的灵魂将隶属于这处太阳沉没之地。请诸位来到神像前。” 所有人在神像前面跪坐下来，闭上眼睛，而普兰这一次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有一瞬间，他有点不适应，因为他一直都是看到自己面前有很多人，从没感觉到过所有人都在他身后。普兰突然觉得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黛开始吟诵一段长长的古代颂词，内容是什么，普兰恐怕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是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双手掌侧并在一起举过头顶，像是准备迎纳某种即将被神明放在掌心的珍贵物品一样，紧接着，他便在合上眼睛的时候感觉到无尽的金色光芒映照在他的面孔。普兰没能忍住这种强光，又因为好奇，他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才看见眼前只剩下了无尽的漆黑。 真是奇怪啊，明明刚刚我感觉到是强烈的光芒啊。他难耐地伸出手试图去抓住些什么东西，以判断自己是不是被强光照耀得失去了视觉，但是他意识到，自己抓到的东西是一团虚无。他一下子变得惊慌起来，想跳起来逃跑，可是就像是有人出声安慰他，又贴在了他身边鼓励他那样，普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大海一样的黑暗正包裹着他，好像有什么人正伏在他耳边告诉他“不要怕”，于是，他又平静地俯下身，虔诚地举起双手叩拜眼前的黑暗。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又回到了这座神殿里，眼前是高大的神像。他看到身边散落的光之粒子像他在山间看见的萤火虫一样飘飞到四方，接着又慢慢地消失在了空气里。他听见身后的人传来了起身的声音，于是他也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好了。今天我们不做其他的教学，在今天接下来的时间内，你们可以去霞光城和普鲁维亚城的附近参观。”黛等到他们全都起身，便继续宣布道。听到她的决议，所有人都激动地欢呼起来，因此，黛只好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听自己说完。 “但是，从明天开始，我将会开始计划中的教学内容，我希望你们在明天的早晨都能够准时出席。”她继续说了下去，“那么，今天就结束了，诸位请回吧。” 这群年轻的孩子们向这位管理者鞠躬行礼后便一哄而散，他们有说有笑地结伴离开神殿，消失在了视线的远端，愉快的说笑声又占据了空旷的大殿。不过，普兰没有走，尽管塔菲几次都用眼神示意他从这里离开，普兰也纹丝不动。他就站在黛的身边！那可是霞谷的管理者啊！ “怎么了，普兰。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黛低头看向普兰，而普兰，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矮了，他的头顶甚至还不及黛的肩膀，于是他极力地踮着脚并挺直腰板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高一些。 “黛小姐，我不明白。”他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什么不明白？” “我们在受洗之后，就属于霞谷了？”普兰说，“但是，为什么要把我们区分开来呢？难道我们不是一样的光之子吗？” “当然，你说的很对。”黛点了点头，“只不过，从今以后，你们的灵魂都会为霞谷而工作，这不代表是把我们区分开来。你想，在集市上，你可以看到铁匠，也可以看到牧民，是不是？这就像是人们有着不同的职业一样，在很久很久的未来，你们的灵魂也将拥有不同的职业。” “啊……好吧。”普兰低声说道。 “普兰，你是我的学生，那么接下来，我想教给你一件事。”黛的声音十分柔和。 普兰立刻仰起头，表示自己正非常认真的听着她。 “我们的确都是来自于极巨之鸟的羽翼，因此，作为一个光之子，我们之间是平等的。”黛平静地说道，“但是，尽管我们人人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普兰，你希望天下大同，因此我很欣赏你，或许你会愿意改变点什么，我也十分期待你做出一个巨大的改变。” 普兰张着眼睛看着她，点了点头。“谢谢您和我讲这些，”他说道，“我想弄明白的就这么多，谢谢您。” “去普鲁维亚城转转吧，我想你的朋友已经等不及了。”黛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向不远处插着手站在一边的塔菲。 “向您告辞了。”普兰低下头向她行礼。他有些不由自主地效仿黛的姿态和举止，说实话，这实在是太有魅力了，普兰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这位管理者一样优雅的人，于是，当他转身和塔菲一起离开时，他也像黛那样，挺直后背，昂起头，看着眼前的路，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你可真是个好学生。”塔菲瞧着他，显然她话里有话。 “她很喜欢我！”普兰激动地抓住同伴的肩膀，“天呐，我以为她会讨厌我！这实在是太好了！”他一边尖叫着一边疯狂地摇晃着塔菲的肩膀。 “啊啊，是是……拜托你快停下。”塔菲在被摇晃的间隙困难地说道。 普兰松开她。“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在受洗礼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我明明感觉到四周都是光，可是一睁开眼，眼前黑得都看不见我的手指。这可是一桩怪事。” “你说什么？”塔菲皱起眉头，“我什么都没看到，要说我偷看了两眼，也只看见黛小姐在为我们洗礼。哪里有什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那岂不是我的眼睛被晃瞎了！”普兰装出一副惊愕不已的样子。 “怎么可能，你太夸张了！”塔菲推了他一掌。 我并不是夸张。普兰跟在她身后，没有去听她絮絮叨叨的讲话，他自顾自地想着。只有我看到了幻像，这说明我是最特别的那个！极巨之鸟啊，终于有一天你愿意眷顾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