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林恩(Lynn)
林恩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到黑山门的另一边。在晚饭之后,他按捺不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到底是穿过了山门前算不上狭窄的通道,这里不知何时被修建了整齐的台阶,两侧的巨大石像旁边也有着多年没有点燃过的石灯,其中的灯芯早就已经覆上了厚厚的尘土。他没在那两盏灯旁边逗留太久,转身便走向两山之间的通道。林恩走得很快,大步大步地前行,像是踏上了故乡的小径一样。 穿过那些层叠的山路,他很快地来到了荒山的另一边。这里看上去像是和山这边的戈壁滩一样荒芜,狂风不断地撕扯着他的额发和长辫,地面的沙丘上也因为这可恶的风而飞起阵阵沙尘,林恩不得不眯起眼睛。 在视线的最远端,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城邦残骸,在他的方向,林恩能看到最远处高高的瞭望塔和两侧因为墙体倾斜而摇摇欲坠的角楼。在作战时,人们就藏在角楼和城墙的上面向攻城的敌人发射弩箭,扔下滚木雷石。不打仗的时候,城邦里面住满了居民,可是现在看上去,那些居民楼恐怕早就已经随着人们的离开而荒废倒塌,现在只剩下一堆碎石瓦砾了。 林恩走得很慢很慢。大概从山门口走到城邦下面,只需要翻过几座沙丘,再绕过那些堆积在城门口的拒马,很快就能到,可是就这么数百米的路程,他只想一步一步地走。沙石之间全部都是人们丢弃的遗物,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到了脚踝,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已经裂成两半的龙头面具。 这里对我来说并不是陌生的地方,我曾经来过这里。 他痛苦地想道,跨过地面上碎裂的面具,继续向神殿前进。 *** 希德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自己营地的帐篷里,四肢百骸都充斥着剧痛。他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所有的摆设都没有变过,就连帐篷里里总是很昏暗的油灯灯光也从未有变化。他四处寻找,没有看到林恩的身影,他的心脏一下子坠到了肚子里。 他叹了口气。接着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哈哈,我还活着。 林恩是他在军营里遇到的第一个朋友,希德一直讲他视若珍宝。林恩有着标志性的中长头发,结果编了满头的脏辫,每次看着他低着头时,他的头发总是像极了一大团乱糟糟的墩布。林恩经常告诉他,他名字的意思是“湖”,他告诉希德,因为他出生在暮土湖心镇(LagoCentro),当一个渔夫找到他时,他就在湖边。于是那个渔夫给他起了名字,叫林恩(Lynn)。 他想起来上一次和林恩的对话。他告诉希德,等到战争结束,一定要和他一起去湖心镇钓鱼。 他的脑袋终于开始慢慢的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么大的帐篷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很明白现在的情况,在后勤部队都快被消耗殆尽、前方战事吃紧的局势下,他一个人能够独享一件帐篷的理由就是曾经和他住在一起的战友们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就在希德倒下之前,他还在和林恩、肖以及杜莲——他同部队的战友们连夜潜逃,他们在暮土城隅的据点暴露了,尽管已经组织大部队人马乘船撤退,但是他们四个特殊部队的成员决定留下来继续监视敌人的行动。希德起初是反对的,毕竟他们要做好一去不复返的准备——可是杜莲坚信自己是正确的,附近的敌军理应更加注意撤退部队的行动而不是他们四个,于是,带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几个人一路来到了城墙之下。 本来一切都应该像这样发展下去的。 可是希德清楚的记得杜莲望向站在一处岩石上的肖,她眼睛里的恐惧如同洪水一样将她裹挟着,让他一瞬间以为她在大声尖叫。从黑水中窜跃出的一头冥龙飞向了肖,它漆黑的身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一下子沾染了身周的一切。希德和林恩下意识的扑向了杜莲,将吓愣了的青年女子拖到了远处安全的沙地上,在远处,遭遇冥龙撞击的肖,那微弱的从他胸口中散发出的心火的光芒就在撞击发生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翼之光散落和断裂的清脆声音,肢体被贯穿的闷响,连同肖临死前最后的一声悲鸣混合在一起,随着断裂肢体落地的砰然声响戛然而止。 希德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按住痛苦地嘶喊着的杜莲,以防止她冲向数秒前肖站立的地方,而那条龙已经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他们,它咆哮起来,开始向几人靠近。 “让我去!!!”杜莲死命挣扎着,“放开我!” “没时间了,希德!”林恩快步跑向远处城墙的侧门,站在门口焦急地喊道。 戴勒斯来不及回应她或者安慰杜莲,只得半拖半拽地拉扯着她,踉跄着冲进那条狭窄的通道,身后的冥龙因为没能一同挤进这处入口而气急败坏地撞击着一旁的墙壁,瓦砾倾泻在他的身上,尘土充斥着这里的空气,希德忍不住咳嗽起来。 被他紧紧拉扯着的杜莲踢打着空气,一路哀嚎着。 到达了城墙以内的大厅,几个人躲在了厅堂的巨大柱子后面。 “别让肖白死。”林恩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把这句话说完,“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我们得回去。” 希德愤怒的看着大厅的另一边,“我们被暗算了。”他说,“城墙外原本没有冥龙,在我们还留在城外的时候,大概就已经被瞭望塔上的敌军看到了。” “所以你说,我们现在到了这里也是他们的计划之内?”林恩反问道。 希德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刚才他们狼狈逃窜的时候,他的手臂和腿上已经留下了不少擦伤。 “我们躲进来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开口道,“我们还能从那里出去吗?” “洞口堵住了,拜外面那条臭虫所赐。”林恩气恼地说道。 希德蹲坐下来,努力调动着自己头脑里装过的所有有关城塞的记忆——没办法原路返回,因为暮土和霞谷的通道早已封闭,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从那条路离开,更不能从神殿方向前往禁阁,那样就是自投罗网。 传送装置……传送装置!他猛然想起来,旧城塞那边有一处供部队往来的传送装置。 “去城塞!”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得去城塞,那里的传送装置可以送我们回家。” 林恩点了点头,他望向一旁眼神呆滞的杜莲伸出了手。“我们现在就走。”他说。 杜莲满眼悲伤地点了点头,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跟上向远处走去的林恩。 希德希望自己做的是对的。 他痛苦地回忆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那时候希望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们摸索着前进,城塞里几乎没有人活动的痕迹,这使希德产生了血液结冰的错觉——人来人往的城塞内部不存在这么大的空间。听到响彻云霄的骨架摩擦声与拨开粘稠黑水的声音时他后知后觉,一面咒骂着自己的愚蠢,一面大喊出声:“林恩、杜莲,快跑!!!!” 四条龙。 这里不是城塞。 这里是饲养冥龙的地方。 他们不会在这里被乱箭穿心或者被包围,而是在这里被饲养的冥龙撕碎。 杜莲挣脱了林恩的手,跳进了一处缝隙,而林恩则按着希德在一处建筑后面的阴影中紧急卧倒,等到几条龙离开后,两个人才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跑向杜莲的方向。 希德险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吐出来。杜莲仍在那出藏身的缝隙里,可是如今那出缝隙变成了随时可以取走人性命的血盆大口,杜莲被数根漆黑的藤蔓缠绕捆绑着,她快要窒息了,甚至无法说出整句话来,喉咙里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希德再次赶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动手,他直接伸手去拉扯那根漆黑的藤蔓,可是在他攥住黑暗植物的枝干时,一根探出的藤蔓竟然紧紧扣住了自己的右手,那种穿透皮肤的阴冷和心火流失的感觉使他清晰的感受到了赖以生存的温暖正在被这可怕的植物吞噬,对于他来讲,这无异于索命的前兆。希德奋力地扯出自己那只手,剧烈的疼痛突然袭击了自己的手掌,但是他没有停下,恐惧驱使他救出了自己的手。他看着面前被蟒蛇一样的黑暗植物绞杀的杜莲大睁着双眼,可是那双翡翠一样的眼睛正在失去神采,倒映着天上的云朵,她的手脚还在痛苦的抽搐着,似乎是在向两人寻求帮助。 希德手足无措地看着林恩,林恩则绝望地对视着他,拔出了自己腰上绑着的短剑。 希德看着无比痛苦的、不断挣扎着的人,向着林恩点了点头。林恩将短剑举过了头顶,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刀落下。 “林恩!” 有人在叫他。噢!天呐,我居然走神了。他立刻回过头,看见普兰和怀亚特竟然站在他身后。 “看在巨鸟的份上,你在这里做什么?”普兰问,“我们有事情要找你,但是你不在营地,露娜告诉我们你来这边了。”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林恩皱起眉头,“你们连晚饭都没吃。”
“我们去帮露娜寻找草药。”普兰回答道,“但是我们在旧神殿那里好像被什么人跟踪了。” “我们正愁着寻找金盏花生长过的地方,但是最初我们一无所获,紧接着,这捆植物就突然出现了。”怀亚特解释道。 “这可真够怪的!大概是先祖的祖灵从天上下来把草药送给咱们了。”林恩打趣道。 普兰立即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这么说,现在我们的营地周围住着幽灵呢!” 但是是能够为我们提供帮助的幽灵!林恩暗暗地想道。有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接着,怀亚特突然伸出手,挽起了袖子,在他的手臂上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乍一看,这着实吓了林恩一跳,但是他飞快地冷静下来,仔细阅读那些文字,上面写着“神殿,一;沉船,二;荒原,四;战场,三。” 林恩抬起头直视着怀亚特:“这是什么?” “我们去寻找草药的时候,在旧神殿的石台下面看到的。这些字被刻在了台子内部的空间里,刻痕是新鲜的,没有风化的痕迹,那里到处都是人的脚印——有人生活在我们附近,整天在旧神殿里进进出出!” “这个人像是在记录什么,但是我们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普兰推了推林恩,“不过我觉得,我们得找个会解谜语游戏的人。上次你赢了我,现在快帮我们看看吧。” 林恩看着这一行字,直到这些字在他的眼中开始变得陌生,接着慢慢开始模糊不清。他不知道沉船那边有怎样的两个东西需要值得标注,如果有,那么大概就是水井的位置、凶猛的黑暗生物、可以稳定获取食物的地方,这些是居住在这里的人最需要了解的信息。他开始努力地试图让他的脑子开始转动,这个他连续四十年没用过的器官似乎已经在老化了—— 林恩又开始走神。他开始逐渐想起一些回忆。 ——在那次可怕的袭击里,他的右手落下了终身残疾,同时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疤痕,如同一条蛇一样爬过他的后背,一直到他的腹部。这道伤痕的缔造者几乎把他的身体撕裂成两个部分,但是按照那些人的说法来看——大概是在冥龙的第一次攻击时摔到了石质地面的一处裂缝里,而没能躲过去的林恩必然死于冥龙的另一次攻击。 人们带回了林恩的遗物——银质的精致匕首,有一半的剑刃已经卷了,它刀身上面刻着的林恩的名字已经被凝固的血液覆盖而变得模糊不清。林恩的家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了,他也没有兄弟或者姐妹,最终,戴勒斯留下了它。他命人打磨并修理它,等到它回到自己手上时,它变成了一把轻便的短刀,希德仔细地看着它,看见上面清晰地刻着的林恩的名字,还有他自己刻下的他们曾经的徽章,一只鹰,就藏在刀背,就着灯光的照射才能看见。 抱歉,林恩。 他慢慢的想起来很多,他记得自己被林恩拉扯着冲向了神殿——算是慌不择路了,但是为了躲避凶神恶煞的冥龙和瞭望塔上敌人的目光,他们试图打开进入神殿的机关门,可是在机关上盘踞着的是那索命鬼一样黑暗植物,在一番毫无意义的努力之后,他们放弃了进入神殿,相反,他们折回了部队撤离的方向,重新返回到了沙漠之中。 他们确实甩掉了尾随的敌人。 但是没甩掉冥龙。 他是先倒下的那个,而林恩,大概是为了保护他才来到高处吸引冥龙的注意,最后他因此送了命。 所以他,希德,现在他的名字是林恩。 想要代替他活下去。 希望能够祭奠他。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那个碎裂开的面具还在那里。他一时间感到晕眩。 不对……若要避免产生语病,说是晕眩也不确切。感觉就像是被人强制停止了运行一样,超越痛苦或者病痛,身体瞬间被黑暗侵蚀似的失落感。 不过,他之前也曾经体验过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看到肖被杀死的时候。 杜莲被黑暗植物绞杀而死的时候。 自己的手掌被黑暗植物缠绕,身体被冥龙撕扯的时候。 以及——很久以前他与同乡大吵一架,不顾那人的告诫,莽然与军队奔赴暮土的时候。 被能轻易危害性命的东西瞬间蹂躏身体的感觉。 也就是“死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