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风光一别(2)
城主还记得那日金睛子朝他汇报此事的样子。“大人,”她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仍是气喘吁吁的,蹭了些许墨渍的右手拿着一叠表格,表格里边密密麻麻全是数字,“这个月的账交晚了,实在是因为有突发情况,还请您宽宥一二。” 金睛子在城府中谈论工作时,永远都是这副文绉绉的语气,夹杂有许多诸如“宽宥”这样的书面语用词。这种语气在别人用来多会显得不合时宜,由金睛子来用却和谐得很。 “是总表有一处数据和明细对不上是吗?我听右城主提到过了。”当时他便是这么说着,接过了她手中的表格。 金睛子点头;“对,之前有一处数据怎么对也对不上,我把这个月的账翻出来看了大半天才找到一处疑似有问题的含糊的地方。顺着这一块查下去,才发现竟是有执事贪墨了五百灵铢。” “五百灵铢也叫贪墨啊。”城主忍不住笑了,“简直像在侮辱‘贪墨’这个词。” 金睛子似以为城主在轻视她这几日辛苦的查账成果,面容一肃,道:“大人难道不知道吗?‘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更何况,五百灵铢在我们看来或许只是小数目,对炼气期、筑基期的修士们来说却不是。” “我刚才不过是开玩笑罢了,不要当真。段主部,你做得非常好。”城主连忙道。 连几百灵铢的含糊都要追查到底的金睛子,怎么都不可能搞那种权钱交易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的城主嘟囔着。况且,金睛子看起来既不像是有收受贿赂的模样,也不像是有能力去贿赂别人的模样。她那艘普普通通的天途飞舟,都开了百来年了都不见更换。还有,之前听说她买了套一灵汇的房子,有一部分钱还是从汇通堂贷的。 除了权钱交易外,城主其实也考虑过,会不会是门联首席之一,凌意文宗的掌门,有意要提拔她。毕竟,听说凌意文宗如今的掌门便是金睛子的师伯。但是金睛子这一次的升调让这个猜测也变得不太可靠了。首席的权力仅限于一州之内,文宗掌门要提拔金睛子做城主,也该是让她去一个祈州的仙城才对,可这一次,是尧州州府要了金睛子去尧州做城主。这……怎么看都和祈州的文宗掌门没有关系吧?毕竟这位文宗掌门,和尧州凭川殿代殿主的关系也并不是很好的样子。 算了,总归只要她背后不是“那些人”就好。城主摇了摇头,不再深想。 一旬后,州府的封官文书由专人送来了堪图城。那是一份式样简洁却颇有质感的卷轴,小小的,宽度不过手掌大小,却承载了金睛子未来几十年肩上的重量。 “堪图段主部子矜道号金睛子,才汇一时,德居万众,官品端正,克己奉公。现特令其拜尧州永兆城城主,腊月望日,执此到任。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上甲子壬子年八月初十。” 卷轴的最下面,是尧州州府和祈州州府的盖章,以及两州州主、督察司主司、政司主司的签名。 如今距离赴任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金睛子要把所有的工作交接完毕。工作的交接其实并不费力,因为接任她业部主部之位的就是之前的业部副主部。副主部在业部的时间比金睛子还要长,作为业部的二把手,对一把手的工作也还算熟悉,不需要金睛子多么详尽的指点。金睛子故意拖着时间,各种磨磨蹭蹭,也只留了半个月就发现无论是业部还是新主部都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金睛子在堪图城任职统共一百九十八年,初至此地时,对这里的一切也有过抵触和抱怨,如今要风风光光地从这里升调走了,反倒依依不舍起来。堪图城,一个位于祈州西部的中型仙城,除了豆豉酱和一种不太知名的鱼纹纸外没有其他的特产,不如大仙城繁华,生活压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曾让金睛子为处理好同僚关系而几近崩溃,让她不得不在休息日的明媚阳光下处理如山的公务,但也曾让她为之酝酿改革计划以致彻夜不眠,让她把企划书上的构想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实,让她拥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可以被称作“家”的房子,最后又看着她展开了那份封官文书,目送她渐行渐远。不知不觉间,这座忙碌的仙城已经被金睛子寄寓了特殊的情愫,而那幢造型死板规整的红楼,也已经成为了她近两百年的记忆的载体。 最让她感到遗憾的便是归思阁了。这座完全按照她心意打造的居所,入住不过六七年就要闲置。虽然在买房之初她就想好了自己不会在这里长住,比起居所,应该更多地把这座房子当做投资,然而归思阁无论是周边风光也好格局也好都太合她的心意,住着住着,便舍不得离开了。 不过最终她还是决定在离开后找一个可靠的租客把归思阁给租出去,如此这般,既不会让归思阁荒废下来,也能给金睛子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未来的某一天,金睛子或许还有机会收回这座房子用于自住。至于那个“未来的某一天”究竟有多远,就不是金睛子可以想象的了。或许未来她会回到堪图城任职,或许她会不再做官,而选择在堪图城定居,或许…… 她亦不知。 业部的交接工作完成之后,堪图城城主做主给金睛子召开了一个颇为正式的欢送宴会,全城府正八品以上的同僚都被邀请到位。欢送会上,金睛子这些年来在堪图城的丰功伟绩被一一提及:做谒外堂堂主的时候签下了多少有利于堪图城的协议;做政部主部的时候如何完善了堪图城的行政体系,提高了办事效率;做业部主部的时候完成了多么成功的一次改革,将堪图城的祈州仙城综榜排名、仙城生产总值、迁入人口等数据提升了多少,间接把城府诸执事的平均月薪额提升了几个百分点……不说不知道,这么一总结,金睛子才惊觉自己在堪图城这两百年也算是政绩颇丰的。
对于同僚们来说,金睛子最重要的政绩无疑就是间接提升了所有人的薪资水平。城府执事的薪资由各品阶的底价加上“仙城经济发展指数”计算构成,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仙城的经济状态越好,众人的薪资也就普遍越高。金睛子发起的汇通堂改革大大改善了堪图城的经济状态,让执事们在这些年中亲眼见证了薪资的节节拔高,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大家在金睛子离开之际送上真心的钦佩和祝福了。 这些真心的钦佩和祝福被写在了一张张鱼纹纸笺上,放进了一个漂亮的木盒子里。木盒子是某位有木雕爱好的同僚亲手做的,盒盖上雕着惟妙惟肖的政部黑熊和业部金龟,还有“段主部欣存”几字。那晚金睛子回到凌意文宗,叫华祯陪她一起拆那三百二十多张鱼纹笺。华祯拆得很快,见纸笺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就重新折好放到一边,若有特别的言语,就念给金睛子听,很快拆完了一百来张。然而金睛子在华祯拆一百来张纸笺的时间里,却只拆了四十多张。她一边拆一边哭哭笑笑,有时还会捏着一张纸笺呆坐良久,又或者是拿着一张纸笺就对华祯絮叨起来: “华祯,你看,这是我们业部副主部——啊,现在是主部了,总之,是他写的。他说虚长我一甲子,虽然不愿承认,但总是觉得我很厉害呢。哈哈,共事那么多年,第一次见他那么坦诚。” “华祯快看,这是以前和我在谒外堂共事过的张渐虞,她现在也是堂主了,说她第一眼见到我就觉得我有成大事的命格。哈哈哈,我倒还不知道她还会算命。写了这么多,都说是我的命格,你看。咦?反面还有:‘命中多起落,起者或凭贵人,或凭自身,或凭时运,落者多因错付他人。幸命格坚韧,终能了却因果。’什么啊,神神叨叨的。” “诶,这是花遂意的。原来那么多细节她也都记得啊。唉,以后就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了。” “哇,这位执事说他一直很崇拜我呢。他说我‘可能记不得他是谁’,其实我有印象。哈哈。有一回给我交错了一份文件,我印象可深了。没想到他一直把我当成他最想成为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