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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一章 没有这样的权利

    黄龙城刮了一夜的凄风苦雨,这让房子塌了半壁的程叔业一家,春寒深重的这个夜晚,分外难熬。

    露滴寒蛩咽,风高枕簟凉。

    城外的军营又唱了一夜的悲歌,这加重了程叔业的心事,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天蒙蒙亮,从废墟中扒出一把带洞的油纸伞,他使劲抖了抖上面的黄泥巴,任由风雨为他涤去伞上污秽,缓缓行走在这一片断壁残垣。

    街邻柳明正微缩在他家破败的屋檐下,见到他,唤了声道:“老程,你那房子刻下还能住人吗?”

    程叔业望着他,牵强一笑。此人原是郭沧溟时期的六品吏部考功员外郎,如今遭到排挤,才华隽永又正值壮年,却待仕在家,殊为可惜。

    缓缓走到他身边,收了伞,随手抖了一下,程叔业应声道:“还勉强能遮风挡雨,你呢?”

    柳明叹了口气道:“还立了两间,捯饬了一晚上,还摇摇欲坠的。一会一起去陈风那搭把手吧,他那两娃儿都被埋了进去,撕心裂肺了一夜,还失了一个没找着。”

    风雨中,一个五六旬儒雅男子伴着一花信年华的秀美女子,缓缓而来,风雨到了他们身侧,自动飘拂掠过。

    程叔业扫了他们一眼,没有在意,接口道:“现在就去吧,其他事都可耽搁,唯有这事不行。普天同庆的日子,这叫什么事,唉。”

    柳明一同托庇于破伞,二人缓缓而行,开口道:“你是说那周清滌登临后位的事呀,悬了。这白虎呀,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若真是回首再来,恐怕要雪满白头了。”

    程叔业不解地扫了柳明一眼,纳闷道:“你就这么悲观呀?”

    柳明擦拭了下发髻的雨珠,悲悯道:“本来同在一口井里饮水,如今井里全是痰,刻下各道暴风雪的朦朦迷雾之中,全是杀红了眼的兽眸,又如何能回到从前呢。”

    程叔业一时败兴,左右环顾了一眼这个百病缠身的颓败城市,郁闷道:“刻下白虎这本书,翻得不经意,全是血与火的光影,而读得太认真,真会泪流难禁。这个时节呀,不管是守夜人的安全感贩卖,还是什么情怀、格局,通通都是假的,务实、生存,或才是真正的根本王道。”

    红椒宫,姣花蘸水,杨柳拂风,烟雨蒙蒙亲吻黛瓦青石。

    王侠荔风雨中来,天光,给她腕间,绕上半帘花影;鹤鸣,给她耳边,清鸣高山流水。

    当敲响房门的那刻,忧愁凝重瞬间远离她的花颜月色,取而代之的,是强装的眉笑盈盈。

    心腹侍女左思兰,明媚靓丽,不解凝望了她数眼。

    隔壁房门一声轻响,王侠荔但见一三旬美妇缓步而出,其人冷艳中饱含英气,气场极其强大,正是-慕香寒。

    “小周出门了,何人找她?”

    王侠荔扫了她一眼,眉眼一凝复张,心思电转,正想过去套近乎,房间突然传来一声男子伤吟道:“是谁呀?”

    王侠荔展露一脸欣喜,娇声道:“慕仙子和阿秀公子的绝世风姿,仰慕久已,今日有幸唔见到二位,王侠荔喜不自矜,盼极了与二位请教欢侃一番。”

    慕香寒淡然一笑道:“还是别了,今日我这话语都是刀,要是刀刃对你,怕误伤了你;要是刀柄对你,又怕你伤了我,改日吧。”

    微微止步,王侠荔温婉一笑道:“慕仙子多思了,挑水见月、濯手花香,王侠荔确实就是慕煞二位风姿,诚心膜拜致敬而已,绝无相干于刻下之争。”

    眼前人今日一袭月白曲裾,曲线婀娜,举手抬足收敛有度,一股与其地位甚是匹配的温婉端庄气质,扑面而来。

    慕香寒略带欣赏道:“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有了你这样的美娇娘,若我是郭北辰,绝不会傻到还渴求其他的任何一切。”

    话音刚落,房间里,心痒难煞的阿秀,顿时出声道:“香寒,来者皆是客,怎可怠慢,快快迎宾奉茶。”

    眼见慕香寒眉头微蹙,一丝不喜一掠而过,转身入屋,王侠荔缓缓跟随而入。

    今日的阿秀,瘫靠在长椅上,拿着一本书,眉眼低垂,蜷缩在这迷蒙的天地里,哼哼唧唧,像极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玄天灯火阑珊处,有了侠荔这等美人,不管春花秋月流水几度,都不掩光阴之美好。”

    王侠荔欢颜大放道:“有了阿秀公子这般挖掘美的慧眼,并不吝赞美之词,世间之美,顿增了颜色三分,同世泛舟,王侠荔余有荣焉。”

    阿秀顿时嬉笑道:“世人皆言岁月是把杀猪刀,今日遇见侠荔,我明了他们都错了。”

    左思兰玲珑伶俐,一边主动给三人倒茶,一边娇声捧场道:“阿秀公子,那又是什么呢?”

    阿秀一本正经道:“那定是女儿红,历久弥芬、色浓味醇,若我阿秀鉴赏有误,眼珠无偿转让。”

    人生如戏,你得入戏,大千世界,大家都在认真演,你一副看透人生的模样,既累自个儿,又讨人厌,何必呢。

    明知对方在“颜值”与“气质”之间偷换概念,王侠荔依旧喜笑开怀。

    “武陵人就是在你嘴里找到的桃花源吧!”慕香寒一面暗暗腹诽阿秀,一面启声道:“侠荔王妃,今日不会是因为没了‘后位’竞争者,过来展示高光的吧。”

    王侠荔顿时收了笑意,略带委屈道:“九千年读史,皆是功名利禄长生,而这一切于我王侠荔,不及诗酒田园爱情之万一,‘后位’于我不过蜗牛头上的触角,不是所有的鱼,都需要生活在海里的,慕仙子误会我了。”

    “很多事情,就像是在雪地上写诗,边抒情、边回味、边消失,但愿侠荔王妃的坚持,能自足圆润、永不凋零。”

    在阿秀亮晶晶的凝望中,王侠荔缓转牵强落寞道:“唉,那估计又要愧对慕仙子的眉眼高看了。彩霞再是绚丽,总归会被星夜没收。锦衣会褪色,书籍会变黄,墙壁会斑驳,连爱情都会陌生,世界上,又哪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都是千年的狐狸,演什么聊斋,慕香寒流露耐人寻味的微笑。

    王侠荔自顾自葬花女般凄楚道:“话语难免流俗,但请慕仙子不要笑,否则我王侠荔,眼泪会流下来的。”

    屋外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而来,正是周涌父女归来了。

    进了周涌大厅,大伙重新落座,周涌一听来女就是王侠荔,顿时没了好脸色。

    王侠荔这时哪会不知晓周涌的愤怒何起,塌丧着脸,开言粉饰辩白道:“大家都说一年中,四月最残忍,它混杂着莫名的诡异和撕裂的欲望,借唆春雨,挑动撩拨呆钝的根须,可它最终却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了丁香,娇艳了这人间。我明了黄龙恭请清滌姑娘登临后位之举,是一种无可原谅的罪行,然而,它亦是一种所有黄龙百姓,眼泪都不足以象征的悲哀。我想,周院的宽宏大量,会是对亿万黄龙百姓,惟一能够照亮人心的伟大之光。”

    周涌的为人要喊打喊杀,那也是会对着郭北辰,决不屑于跟她争执,只是一脸淡漠,微微冷哼了一声,不予应和。

    眼见王侠荔又开始不着边际的攀扯,慕香寒不是受不了别人走自己的路,成为第二个自己,可也不耐对方这般绕来绕去的,娇声道:“世界末日并没有那么快到来,不要总这样子哭丧着脸,说正事吧。”

    成年人之间,对方一旦对你流露不信任或厌烦,你后续再做多少补救,对方都会认为你是在玩套路。

    慕香寒已经摆明不吃这套了,演技再精湛,都得埋葬收敛,王侠荔果断道:“听说昨夜守夜人连夜达成了两个共识,一.肢解黄龙,以仙屿山脉和沧澜江为界,西属白虎,北归黄龙,不知是否可真?”

    这种消息竟这么快就散出去了,阿秀略感纳闷,微笑道:“侠荔美人,这种政治角力交锋相比男儿战场争雄,差不离几多,不要为不属于你的天地,去演绎你不擅长的角色,咱们移宫换羽,聊些风月桃花、闺门密语,岂不更应景这临水照花、烟雨袅娜。”

    王侠荔不置可否道:“周院、阿秀公子、慕仙子,你们听说过盗墓吗?”

    阿秀顿时呵呵道:“以侠荔美人的绝世风姿,难道也有过这等冶游之行?”

    王侠荔没有理会阿秀的调侃,自顾自道:“玄天盗墓自古有之,他们一般都是父子兵,要从墓里爬出,大家知道是谁先谁后吗?”

    阿秀上下扫视了她一眼,笑着插科打诨道:“若是我跟侠荔美人组CP,定然是我先爬出来好一些,要不,我怕你这娇滴滴的弱风拂柳,拉不动我,哈哈哈。”

    无人为他的秀鼓掌。

    王侠荔自顾自继续道:“千百年来的盗墓规则,血与泪的教训,形成了风俗,一定是父亲先爬出来!”

    眼见无人唱和,场面极是凉清,左思兰捧场道:“娘娘,为何不能是儿子先爬出来呢?”

    “因为若是儿子先爬出来,常常会把老爹推下去,然后独吞了财宝。”

    天地仿佛因为这句直击人性的话语,冰凉了三分,众人不禁起了一丝微微冷意。

    “黄龙境内原有二十余道举兵讨伐,自从确认了守夜人态度后,局势骤变,战火疯狂外溢,又有二十余道选站白虎,烽烟四起,无数流民哀鸿遍野,通货膨胀更是达到历史之最高,无数人嗷嗷待哺。秦道广虽然一面慷慨赈济,可又一面推波助澜,白虎阵线之中,那无数玄武军械、高手夹杂,守夜人难道就睁眼瞎吗?不能什么板子,都冲着黄龙来吧!”

    周涌顿时怒了,硬声道:“这场灾难,我等是始作俑者还是鼓吹手?别什么滥觞,都往我守夜人身上推。”

    王侠荔悲凉道:“周院误会了,我王侠荔不是抱怨,不是闹腾,更不会像个小孩子扯桌布,把桌子上的好东西通通扯摔破地,我的意思是,此时此刻,那些还愿意滞留黄龙的将士百姓,就如是黄龙的儿子,都是北辰的心头rou。可他们去了白虎,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即便是如此,黄龙与白虎,地域、人员互换交割,我也没有意见。”

    今日的她,本打定主义过来卖惨的,可直视周涌那一脸的淡漠,她突然涌起无尽的无力之感,仿佛对方只是一只站立岸上的猫,透过溪水,那是决不会垂怜鱼的眼泪的。

    心伤仿佛拍打海岸线的海水,一阵阵无止境袭来,她骤然变得愤怒道:“可你们的第二条,为何就如此不公,就是想取了北辰性命,你倒是让郭葆光明刀仗剑,自己来攫呀。他要是真有那本事,将北辰千刀万剐,我王侠荔缟衣素服,亦决不一泪悲啼。可你守夜人,明知北辰为了理想不惜一死,还如此落井下石、越俎代庖,算什么!”

    周清滌的俏脸,顿时不可抑制浮现一丝悲悯。

    历史人物没有认为自己是坏的,每个历史人物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正确的。

    故而在周涌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怜悯,只听他坚硬道:“这不过就是对他玄天障碍税的报价,能给他再享三十年烟火繁华,已是对他最大的成全,你别眉高眼低,瞧不出个好歹来。”

    所有历史都是合理的。如果你认为某一段骤变的历史不合理,那么只能说明-你还没有彻底地审视它、研究它、总结它、面对它,可刻下的王侠荔哪管得了这些。

    堤坝下的裂缝由于这句话的侵蚀,逐渐加宽,无声的争锋对视之中,王侠荔终于堤坝坍塌,歇斯底里道:“北辰生而有翼,已是一生匍匐前进,形如虫蚁,若是这样的一心为民,还如此悲哀和辛酸,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玄天的悲剧、时代的悲剧!守夜人,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力!”

    午时,雨停了,黄色的阳光从云隙泻下来,仿佛世间万象,终于要握手言欢了,可人心的撕裂,就如宇宙初起的裂缝弦,悄悄掩藏,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