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止戈
沧海月明林中,树木藤蔓萧萧瑟颤,百兽蓦然惊恐长啸,逃命般的向林外逃去;本来濛濛的雾气陡然消散得无影无踪,竟难得还了沧海月明林一个清明世界。 幽篁洞前,那缕暗涟幽幕遽然剧烈地流动起来,没过多久,竟“啵”的一声炸裂开来,溅到草地上,片刻就将其销蚀成一缕青雾,消散不见。 “轰!” 乌云轰然雷鸣,一道约有一树之粗的银蛇蜿蜒而下,以万钧之势劈到了登天台上,竟从雷霆落下之处将山体斜斜劈断,在一阵轰鸣声中,从这四千八百八十三丈的高度落下,过了许久,才听到浅浅的一声闷响从君临峰底传来。 幽伤秋双手轻按在琴案之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奏起这魂守一篇,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疑惑之色;未等疑惑之色褪去,视线就已停住,脸上神色也在刹那滞留不动。 几缕阳光不识趣地找到层叠乌云的遗漏之处,投射到幽伤秋的眼上,竟映出了些许晶莹光亮;顺着幽伤秋的视线而去,原来是凰裘那似沉睡的恬静面庞,正静悄悄地躺在地上,不曾被灰尘染脏了半分。 “唉。” 幽伤秋禁不住轻叹一声,终于又徐徐闭上了眼睛,右手中指蓦然一勾,停了一瞬,似有留恋不忍,接着决然一放。 “叮!” 那声轻叹仿佛还未逝去,宫音便已响起,幽幽遮住了其内中所蕴,再不为人知。 “尔敢!” 赤裂寒脸上沉痛之色尚未褪去,闻听此音,不禁一变,怒喝一声,竟将全身赤火真气灌入卫青冬矛,一把将其向幽伤秋掷去。 卫青冬矛势若闪电,在空中隐隐竟现出了赤龙气象,携着万物莫挡之威,张牙舞爪而去;旁边竟有一蓝光伴其身边,倚如此之势,亦不落后半分,竟是汁连奇以身合剑,化作神水一缕,如流光而去,连那本映在其身上的月华竟也追赶不上,远远坠在其神水剑后。 “噼啪!” 乌云之中,接连落下两道惊雷,直劈在神水剑影和卫青冬矛之上。隐隐之中,只听到一声闷哼响起,接着,蓝光化散,汁连奇停于空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嘴角还有一抹血迹残留;而那卫青冬矛亦是前进之势立阻,被惊雷打到地上,深插进地面三尺有余。 云中雷蛇狂舞,不断聚集,滋滋作响,似乎立时就会降下万道雷霆,如天之怒! 幽伤秋十指联动,舞成一团;琴音在此刻才从天际传来,合着怒雷声,激昂杀伐,兵戈四起,刹那间竟有舍身证道之势! 瞧见此幕,江平拒不由停住了手中法术,面目骇然地望着乌云之下那个渺小如蜉蝣的抚琴身影,心中徒生绝望之感,暗自忖道:莫非,六合谷千年基业今日竟是要葬送在我的手中?转念又想到若非他们诸公在之前的一场大战中各自损耗不小,又怎会让兽神宗趁虚而入,一举到了如今地步? 不自觉地,他的脑海之中,竟又闪过了汁连奇那仿佛将所有事都藏在心里的沉默面庞,不由苦笑了起来,心中百味交杂,涩涩得让人只能徒呼奈何。 正在这时,琴音乍止! 江平拒定睛看去,只见幽伤秋脸色一变,素色长袖之外的双手停在琴案,轻颤不已,却是再未提起一弦。 江平拒正不知发生了变故,就看见幽伤秋脸色一白,双手一推相思魔琴,“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右手手指并立成掌,猛然运起真气,朝着自己左袖一推。 一道墨蓝光乍现,只见从幽伤秋左袖之中,竟被打出了一副墨色花鸟长卷,停于其前方几丈,来回摇晃,如同遭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一般。 “伶仃飞鸟图!”江平拒脱口惊呼道。 话音未落,只见那半空中的墨色长卷在笔墨勾勒将歇之处乍然亮起炫目光芒,刺目灼热得让在场的人俱是紧闭双眸,用手遮住。 待烈光散去,众人缓缓将手放下,小心地睁开双眸,在眼前一幕转入脑海的那一瞬,俱是不禁屏住了呼吸。 雷蛇狂舞之中,一个白色背影遥遥而立,立于乌云之下,渺小如天地之间一抹惊鸿;狂风奔腾,却只荡得起衣袂一点,刹那之间,竟似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有那熟记六合谷历史的,这一刻,俱是蓦然唤出一种错觉:这直似云海仙境的登天台,原来是给他准备的! 肖青彦胸前的血迹已是干透,浑然化成了暗红色,静静留在衣上,在一片素白之中仿若是画龙点睛般的一笔。 他神情难喻,似有百感,对头顶之上狰狞雷蛇浑然不觉;转过身来,将登天台下情形一点点扫过,竟不禁一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却是愈加萧索无言。 “青彦,我已经放下了,你也该放下了。当年之事,终究是我们有错在先,我们又能怨得了谁呢?若怨,便怨那天公立于云端,嗤那世人挣扎,不过早已注定罢。” 玄天鹤那日开解他的话蓦然回响心间,不禁让他呆了一呆,片刻后,不由又暗自摇了摇头,忖道:师尊曾经讲与我的大道理那么多,现在猛然想起的,却是玄大哥那日与自己所说,如今想来,倒也有些好些。 思忖及此,不禁又在心里回想了几遍这句话语,竟又是一怔,豁然悟到为何那日他在天无常宫见到玄天鹤死时的神情惊讶之余却不似悲伤,反而是一种安然逝去的感觉,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来,却有些释然了。 原来,一切早已是注定而已。 他的心中陡然涌起了如海般的疲惫,在这一瞬,由得自己将那为玄天鹤在一年之内报仇雪恨的誓言抛在脑后,不再去想师尊的音容笑貌,而只是想找一个僻静地方,好好睡个春秋大觉,即使在乐语小筑,亦是无妨。 “你竟破出了伶仃飞鸟图。。。”幽伤秋难以置信的声音打断了肖青彦的纷乱思绪。 肖青彦回过神来,闻听此言,眼前却蓦然闪过那个将一身青木功力以枯木焕春奇术渡于他身以致于油尽灯枯的身影,却无黯然;他化羽之时的安然面庞让他羡慕不已,直到现在,亦是如是。 他不搀任何恨意地双眸望着幽伤秋,轻轻摇了摇头,不作他言。 幽伤秋脸上疑惑神色犹在,蓦然想起当时一起收进伶仃飞鸟图的两人,如今却只有肖青彦孑然一身,不禁有一点恍然,面露苦笑,低低道:“是我败了。。。。” 肖青彦望着幽伤秋那不似悔恨,不似遗憾的双眸,陡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不禁轻叹,疲惫不已地道:“这一场大战,是该结束了。。。” 语毕,忘川剑出鞘,白光一闪,就已握在肖青彦的手上。 从剑柄到剑尖,他一点一点看遍这一尘不染的剑身,神情出神,不知在追忆着什么,恍然未觉自己的手早已探出,轻轻摩挲。 他困滞已久的剑心在此刻无声蜕变,冥冥之中,竟有一惊天剑诀在其中孕育多年,终于出尘而绽。 肖青彦一如既往的抚剑姿势,手中所握忘川剑不知何时已是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亮的白,在凌空绽着不刺目的光。 极遥远的天际蓦然传来一声剑吟,似天籁声,万千缕剑光在一刹那乍然绽放、倾洒,如纯白的普世佛光,美到窒息。 铃铃声从身边窸窸流淌,不知何时而起,亦不知何时而终;杨天祺惊讶地寻声看去,只见脚边的寒林独立剑竟在轻颤出声,空灵恬静。 神识之中,那份血rou交融的联系犹在,只是恍惚之间,其仿佛忘却了锋利与杀伐,只在奏起一首清曲流觞。 汁连奇微微低下头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手中轻鸣的神水剑,抿着嘴唇,却不禁扬起嘴角。 在这一瞬,他终于发现,陪伴了他几十年性命交修的神水剑,原来并不觉得委屈,它轻轻颤抖,仿佛在借剑吟声与他说,它从未后悔与他相伴一生。 放眼望去,视线所及,所有的剑器竟在这一刻,齐齐轻鸣,交响,散着柔和的白光,谱写了一曲极轻的曲,勾勒了一幅极美的画。 剑吟不断,泠泠作响,如清水过石,刹那心动。 插在地上的卫青冬矛倏忽散着白光,刚才被惊雷劈到地上,溅起的泥,沾染的脏,徐徐浣净如新。 赤裂寒遥望着那杆轻颤的卫青冬矛,心情不知为何平静了许多,他的宏图壮志,在这一刻,终于宠辱偕忘,烟消云散。 他蓦然想到:一个个对自己极重要的人,在这场大战之中,已是伤的伤,亡的亡,自己纵掌了这六合谷,创下千秋霸业,又有何人说? 暗典的极致光芒黯淡下去,浮光流转,不过三两点,微动轻鸣,已是到了江平拒的面前,散着悠悠的白光,落到江平拒的脸上,暖人心。 江平拒怔怔望着面前不受自己控制,浮到面前的暗典,心里只觉一动念,就可以将它重新唤回自己袖中,却是迟迟不愿,也不知是不忍心搅了这难得的宁静,还是早已沉醉在了这情人抚面般的轻柔光芒下。 他本打算在大战结束之后,告诉汁连奇,自己那性命交修的鸣鸿剑,早已被自己熔了去,重新炼造,炼成了两把心有灵犀的仙剑,多年以后,才将其送出。 正是传于江流儿和张乌的擎鱼、蝶泉两剑,亦是在有一丝奢望,希望他们不会像自己与汁连奇两人这般,既无奈又无力地看着互相一点点陌生、遥远。 如今想来,却是罢了,此间三两事,埋于心底,归于尘土,却是最好。 他的思绪蓦地飘了很远很远,霎那之间,已是到了年轻时候;那时的他,只知纵情的山水,只过随性的当下,只瞧眼前的美人儿。 兵者,冷器也,此刻却也多了几分暖意。 幽伤秋惊讶地望着面前双眸轻闭,徐徐抚剑的肖青彦,飘于空中的伶仃飞鸟图渐渐完好如初,徐徐飞回自己的袖中;面前被推出的相思魔琴飘到面前,琴身之上,那由其精妙真气化作的五根弦早已消散,只剩空荡荡的琴面。 他低头瞧着无弦的相思魔琴许久,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将相思魔琴收进自己的储物法器之中。 他只是忽地感到有些遗憾,遗憾在这万器合鸣之时,自己不能轻弹一曲,以声相合。 “师尊,对不起。” 肖青彦的声音蓦然响起,幽伤秋应声抬头,只见肖青彦微闭的双眸蓦然淌下两行清泪,在这柔和白光之下,已是渐渐轻不可闻。 “叮!” 又是那声剑吟,这次已从极远到极近,在乌云之中,乍然亮起,成了一团散着万缕剑光的光团。 乌云触之即散,片刻天地已是重回清明;剑光流淌,到了极远,那幽伤秋之前结下的血穹魔魇阵,在这剑光之中,亦是烟消云散,这方圆几千几万里的六合山脉,似乎终于宁静。 幽伤秋凝目望向那团光团,果是肖青彦的剑器,剑器轻转,隐隐还能看见其剑柄之上刻着的忘川二字。 他不禁一怔,暗自思忖道:传说忘川乃是生死界河,饮之河水便可忘尽生前万事,若世上真有如此东西,又不知会引得多少人趋之若鹜。 剑光缓缓而散,剑曲缓缓而终。 肖青彦手上那团白光散去,忘川剑静静躺在其手中,似乎自始至终。 肖青彦徐徐睁开双眸,凝望着面前的幽伤秋,眼神澄净,如初生的孩童,仅凭双眼,就能诉说心中所想。 幽伤秋望着肖青彦,已是明白肖青彦的意思,不禁一怔,片刻后,微微颌首,正欲起身,却又停下,向肖青彦问道:“那御剑诀,唤作什么?” 肖青彦沉吟了半响,才徐徐说道:“止戈。” 幽伤秋看着肖青彦,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低低地说道:“其实我今日来此,不仅是因为小妹。” 语毕,起身,化作一道流光向外飞去,转瞬已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