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国难出孝子
大军渡过长江,收复淮南各府县,首当其冲的便是扬州府。 扬州府城位于扬州府的西南部,由镇江府城北渡长江,不过二三十里的路程。这座城市毗邻运河,历来是极其繁华富庶的所在,古有扬一益二的说法。到了明末,此间更是繁花似锦,商贾会聚,工商业和服务业大行其道,甚至衍生出了扬州瘦马这一暴利行业,以满足权贵、富商们在纳妾上的高标准。 直到十年前的扬州十日,那场长达十日之久,遇难超过八十万人的大屠杀,扬州的工商业、服务业一落千丈。没办法,人都被我大清杀光了,哪还有什么业不业的。 出于政治考虑,陈文从南京出发,大军渡过长江,陈文带着金华师以及飞熊、羽蛇这两个骑乘步兵营向东直奔扬州,而李瑞鑫则带着永嘉师向西,以占领庐州、安庆及滁州、和州这两府两州之地为目的。 长江以北,尤其是下游在长江边上的各府县大多向陈文表示了善意。满清一连被杀两个王爷倒不算什么,毕竟有过李定国两蹶名王的例子,谁知道满清还会不会继续走那等狗屎运,但是八旗军和北方绿营的大量损失,这就不是说着玩的了——核心武力的大量损失,满清赖以威慑天下官吏、绿营的硬实力的减退,人心倒向明军这边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大军顺利的渡过长江,早已宣布反正的江浦、六合两县官吏、守将纷纷赶来拜见,陈文对他们的处置很简单,官吏到文官训练班回炉,绿营接受改编,愿意返乡的也可以适当发放路费,而他们在江浙明军强大的实力面前也无不遵从,甚至早在求见之前就已经把辫子都剪了,表示了与满清划清界限的决心。 当天,李瑞鑫出兵向西,陈文则留下少量部队后率军向东。江浦东北即是六合,六合向东则是扬州府下属的仪真县,而扬州的府城就在仪真以东。 大军所到之处,满清官吏、绿营无不剪了辫子,换上汉家衣冠来开城降顺。陈文每到一地即留下部分军队,一路向东,直抵扬州府城。 与江浦、六合、仪真等地无二,扬州的官吏、绿营一经得到明军渡过长江的消息便早早的把辫子剪了,出城十里跪迎。 陈文也没有难为他们的打算,处置上与其他降人一般无二,扬州的官吏、守军以及出迎的士绅、商贾们也无不松了一口大气。然而,随着一个中年儒生冲出了人群,手捧着一本书册拜倒在掌旗兵的马前,整个迎候大军入城的气氛当即就凝固了起来。 “学生王秀楚,故淮扬督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公之幕僚,献于藩前。” 史可法的幕僚,扬州十日记。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不是扬州本地人,就是本地的地方官,虽说没看过这书,但是这两者联系到一起所指的是什么哪会不明白。然而,此刻刚刚降顺,明军还没进城就出了这种事,其中万一出了什么变数那可未必会是什么好事。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闻言,陈文立刻派人将王秀楚请来。来人一身明末儒生常见的道袍,看上去有些破旧,样貌颇显老态,看上去满是愁苦之色,尤其是那双眸子,眼白上血丝密布,看上去似乎是长期睡眠不好,与周遭的那些意气风发的士人相比,完全是两个画风。 王秀楚将书册交给了陈文的卫兵,卫兵在转身之际以着极快的手法摸了摸书册,确定里面没有暗藏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便交给了将其递给了陈文。 捧在手中,封面上偌大的字样乃是亲手所书,书册很薄,但此刻尚在入城仪式,陈文也不方便从头看到尾,便草草的翻看了起来,可是其中宛如蘸着鲜血写就的文字却还是看得他眉头皱起。 “杀声遍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koujiao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日向午,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睹。” “火势愈炽,墓中乔木烧着,光如电灼,声如山崩,风势怒号,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鬼驱杀千百地狱人而驱逐之。惊悸之余,时作昏,尽己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 “初四日,天晴。烈日蒸熏,尸气熏人。前后左右,处处焚烧,烟结如雾,腥闻数十里。是日,予烧棉及人骨成灰,以疗兄疮;垂泪颔之,不能出声。” 类似的段落在文中堪称比比皆是,陈文只是稍为读过片段便仿若身处当年那个人间炼狱一般,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许多。 全文不过七八千字,但是陈文只是随便翻过了几页便再也读不下去了。恍惚间,四明山上的惨屠、耳闻自舟山的悲剧、当年吴登科提及孙钰身世以及后来李渔曾提及过的金华之屠、更有来自南昌、赣州、邵武、嘉定、江阴等太多幸存者的控诉。扬州十日记仅仅是其中之一,但带给他的震撼却丝毫不逊于他亲眼见过的那些惨剧。 行文至最后,“抑万里长城之靖南,而倚狼子野心之叛寇,竟为安插旧城;遂使故巢春燕,化为别宅秋鸿,反客为主。十余年名重天下者,乃举动狼狈至此!”、“予友廷直郑子之言曰:坏西北之天下者,孙山谷也;壤东南之天下者,史道邻也。”修史者秉笔直言,丝毫没有因为他曾为史可法幕僚而为其粉饰,与明末清初遗民借史书为同党涂脂抹粉、掩过饰非,攻击政敌不惜信口雌黄可谓是天差地别,高下立判。 关于史可法,陈文很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人居官廉洁勤慎,在最后关头宁死不屈,个人品德上无可挑剔,但是身为高官,值此危急,身系社稷安危,在军国重务上决策却几乎全部错误,对于弘光朝廷的土崩瓦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史可法的失败,恰恰证明了那套“平日素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理论可谓是荒谬已极。但是相较之下,比起私心自用的何腾蛟,比起那些平日里争权夺利败坏国事,却连临危一死都做不到的伪君子,这位无能的君子至少还有些可以称道的地方。 “王先生请起。” 温言安抚一二,陈文继而向在场的明军将士以及降顺的官吏将校和本地的士绅百姓们说道:“十年前,扬州惨屠,本王早已知晓,今更有王先生所献之佐证。天地可鉴,血债自当以血来偿还,此间大仇,本王必为扬州遇难百姓向建奴讨还!” “王师威武,会稽郡王公侯万代!” ……………… 扬州城外的欢呼响起的同时,陈文诛杀济尔哈朗,趁势收复南京的消息也以着极快的速度向各地传播开来。 两蹶名王,光复南京,如此大功,无论是诛杀满清亲贵大王的含金量,还是收复的所在,歼灭的清军数量,陈文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南明第一人,甚至可以说,自辽事起,从未有过如陈文这般的名将,哪怕是李定国也要逊色良多。 同时,济尔哈朗的死,以及南京城头重新竖起了大明的旗帜,满清席卷天下的势头也彻底被逆转了过来。人们在传颂着陈文震古烁今的传奇经历的同时,对满清的畏惧也在不断的衰减,各地原本迫于满清屠戮而收起了反抗之心的人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只待陈文大举北伐的消息传来。 半月后,北京紫禁城乾清殿中,济尔哈朗被陈文杀死于明孝陵的消息得到了确认。在场的皆是满清朝廷的权贵,平日里对汉人视若猪羊,对明军之鄙夷早已深入骨髓,可是现在,除了济度以外,却没有一个人表示要为岳乐和济尔哈朗复仇。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就连济尔哈朗都打不过陈文,以他们的经验、能力就更别提了。 “皇兄被那个浙匪杀了,皇叔也被那个浙匪杀了,你们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从上次孝庄劝过之后,顺治始终处于狂暴的边缘,脾气坏的不行。在场的权贵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些详情,可眼下他们也没办法,连忙跪倒在地,把“少说话,多磕头”的六字箴言表现得淋漓尽致,就连顺治一向倚重的索尼也是如此。 就在这一片“奴才无能,罪该万死”的磕头声中,有着满洲第一勇士之称的鳌拜却率先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其他权贵们也毫不犹豫的进入了静止的状态。 “皇上,如今咱们大清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江浙沦入敌手,财政上此消彼长,已然入不敷出。八旗军和绿营精锐在这几年也损失良多,如今各旗士气低落,实在不宜出兵啊。” 鳌拜的谏言立刻引起了其他的权贵的附和,只有济度还在怒不可遏的唾骂这些权贵为懦夫,并向顺治一再表示希望领大军出征,为父报仇。然而,顺治听到了鳌拜的话,却仿佛如xiele气的气球一般,因为他很清楚,鳌拜说的都是真的! “今国家所最急者,财也。岁入千八百一十四万有奇,岁出二千二百六十一万有奇,出浮于入者四百四十七万。国用所以不足,皆由养兵。” 这是历史上在永历九年时工科给事中王命岳的奏本中提及的问题。那时候,李定国惨败于新会,已经退回到广西;刘文秀则兵败常德;而郑成功更是还远没有组建起南京之战的大军。而满清在那时,江浙尚在,每年几百万两的岁入,却依旧有着高达四百四十七万两的财政赤字,现在江浙丢失,尤其是浙东和江西,更是在去年就已经没了,现在包括南京和苏松常镇及杭嘉湖全面落入陈文之手,满清虽然养兵的费用大幅度减少,但是岁入也大幅度下降。 俗话说,兵无粮则散,战争打的不光是军队的战斗力,粮草更是极为重要。现在财政吃紧,沿途劫掠,以战养战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地利尽失,八旗内部士气低落,而且更重要的还是,八旗军的兵力的锐减,现在即便是想要劳师远征也是难以做到的。 “前年,四省会剿,杭州驻防八旗连同石廷柱率领的汉军八旗,八千大军惨败于金华,侥幸逃回的不到两千人;去年,四明湖一战,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各两千兵马出战,逃回杭州的不过两千余人,其中主要还是蒙古八旗,而洪承畴那个奴才部署的进攻玉山,更是以惨败收场,数万北方绿营组建的东南经标覆没;而到了今年,杭州、南京两战皆败,更有海寇入侵,江南江宁左翼四旗……” “够了!” 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鳌拜详细计算兵力损失的数据犹如水草一般将他拉向溺水而死的边缘。 这笔账他也不是没有算过,自陈文崛起,从北方抽调南下的绿营损失不下六万,如今各地绿营的老兵数量已经只能勉强支撑各地防务了,而且还是在没有大乱子的情况下,几年内再无从抽调。 八旗军方面,汉军八旗前后损失近一万八千大军,其中有陈汉军,也有新汉军,但数量实在过于巨大,已经将近于汉军八旗总数的三分之一了;相较之下,蒙古八旗的损失较少,骑兵撤出战场速度更快,但是根据统计,也有上万的蒙古八旗葬身江浙;当然,对满清而言,前两者皆是附庸军,心疼程度有限,可是满洲八旗在前后三战当中也损失了不下万人,这对于只有不到五万丁的满洲族群而言可以说是毁天灭地般的打击,根本承受不了。 这还只是陈文,这两年虽然满清最主要的对手就是陈文,但孙可望、李定国和郑成功也没有闲着,现在的满清已经连外强中干都说不上了,距离彻底毁灭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兵力损失、财政入不敷出都是大问题,但更大的问题在于人心的向被。 满清入关,打出的旗号是为崇祯报仇,以军事上打击了北方士绅地主的公敌,厉行拷掠的大顺军,再加上这些年积累起来的巨大威慑力,这是他们赢得北方地主阶级支持的主要原因,甚至就连南下时的摧枯拉朽也多以得益于此。 但是现在,随着军事力量的大幅度衰退,以及八旗军的威慑力的降低,他们终究是异族,是蛮夷,只要陈文肯表现出对士绅阶级的些许善意,其中很多人都免不了要突然回想起那个名为夷夏之防的理念出来。到时候,北方烽火遍地,陈文趁势北上,满清的覆灭也就可以用日这个单位来计算了。 这绝非是危言耸听,济尔哈朗的死讯传来,朝中的一些文官便打出了丁忧的旗号,不是父死,就是母亡,更有直接挂印而去的,连致世的赏赐都不要了。历来都是“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现在到好,北京城的坊间已经有段子了,说是我大清,如今是“国难出孝子,家贫见忠臣”,正好给反了过来。 戏言,但却将末世气象展现给了更多人。虽然这等现象还不够普遍,主要还是集中在这几年因通浙案而备受打击的南方籍官员之中,而更多人则还在观望,但是苗头已经显露出来了,南方任何的风吹草动恐怕都将会引起更大的乱子。 化身数据控的鳌拜倒是下了功夫,从各旗、各牛录里得到的数据也比较真实,但却更是让在座的权贵哑口无言,就连济度的唾口大骂也被堵了回去。 此番正是要商议接下来的应对,可是大殿之中,君臣相顾无言,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个解决的办法,哪怕是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找不到。 良久之后,看着御案上请求丁忧的奏折,顺治的眼眶愈加的湿润了起来。很快,第一滴泪水划过,一句将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的话语却脱口而出。 “朕要回辽东去,把住了山海关。这北京城,浙匪想要就给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