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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二、错了也不改

    第213章错了也不改

    和乐楼坐落在东华门外景明坊,是一个由五座四层高砖木建筑组成的建筑群。

    每栋之间,层层有飞桥栏杆相连,明里暗里互通,乃东京城内数一数二的豪奢去处。

    二月十四。

    《大齐七曜刊》主编汪敬饶携同僚十几人,前来和乐楼赴宴。

    午时初,一众人穿过气派豪华的挑高大堂,在小厮引领下登上三层雅间。

    凭窗远望,市坊如棋盘,行人如蝼蚁,让人生出一股一览众山小的豪迈。

    “汪兄,今日托您的福了.”

    副主编邹正道朝站在身旁眺望的汪敬饶恭维道。

    虽然七曜刊的办公处离和乐楼只隔三道街,但众人多是头一回来此吃喝。

    七曜刊普通小编每月月俸两贯,前段时间还因礼部停了拨款,欠发了两月的俸禄。

    可这和乐楼最便宜的一台席面也要两贯起步,挂着名家字画、摆着官窑汝瓷的雅间,你不花够五贯都不好意思会账。

    同样首次进入和乐楼雅间的汪敬饶,左右扫量屋内布置,矜持道:“呵呵,待会我那师弟柳川先生来了,我好给你引荐一番.”

    汪敬饶曾短暂跟随陈景安族伯学习过,勉强能和后者称为同门。

    陈探花出身世家、素有才名。这样的人,不嫌弃他这个声名不显的白身师兄,甚至主动送帖要请他和同僚来和乐楼这种地方吃饭,怎能不让汪敬饶不生出几分骄傲。

    少倾,陈景安带着一名留有八字须、身穿湖绿铜钱纹长衫的中年走进雅间。

    屋内登时一阵sao动。

    “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终得一见,三生有幸啊!”

    “柳川先生,别来无恙啊!”

    “先生,请坐上首!”

    笑容可掬的陈景安作了团揖,这才上前走到汪敬饶身前,亲热道:“师兄!颍川一别,转眼已近十载,遥想当年咱们同窗苦读,叫人不胜唏嘘啊!如今,咱们也老喽”

    一声‘师兄’把汪敬饶喊的骨头都轻了几两,再由陈景安的话里想到自己蹉跎多年,不禁动了情,眼眶泛红。

    你看看,这就是世家子的风范!即便我如今混的不咋样,人家依旧对咱情真意切!

    寒暄一阵,分主宾落座。

    那留有八字须的面生中年男人,挨着陈景安坐了下来。

    众人对他的身份分外好奇,席间不住悄悄打量,吃了三五杯酒后,气氛愈发融洽,汪敬饶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弟,这位先生是.”

    “哦!怨我怨我,忘记为诸位介绍了,这位是四海商行驻京城分行的胡掌柜”

    陈景安话音落,胡掌柜赶忙笑眯眯的起身敬酒道:“小人敬诸位先生一杯。”

    “.”

    本来热络的气氛微微一滞。

    咱们文人清谈的酒席,怎混进来一名浑身铜臭的商贾啊!

    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站在原处的胡掌柜依旧保持着灿烂笑容,但席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人回应。

    稍稍尴尬。

    最终,却是邹正道心想,人好歹是柳川先生带来的,怎也给几分面子。

    随即端杯,遥遥回应一下。

    有了他的带动,其他人这才敷衍一般,举了举杯子。

    胡掌柜也不在意,呵呵一笑饮了杯中酒,坐了回去。

    陈景安恍若未觉,兀自悠然道:“报纸一道,可刊载消息、传朝廷政令于四方,可教化百姓、广宣圣人之言,可增长见识、使我辈士人足不出户知悉千里”

    汪敬饶等人一愣,不明白柳川先生为何忽然说起了报纸。

    但作为该行从业人员,他的话迅速迎来一番热切符合。

    “啊,对对对!”

    “先生所言极是!”

    “哎!礼部诸公若有先生这等见识,我七曜刊何至困顿如此!”

    如同声援一般的话,也引来一两句‘礼部无眼’的小声抱怨。

    陈景安淡然一笑,又道:“我家胞兄在地方任职,曾在当地扶持了《今日头条》,这份报纸,大家听说过吧?”

    “哦?原来那头条竟和柳川先生的兄长有这等渊源。”

    头条发行量大,覆盖地方广,是为行业翘楚,汪敬饶等人自然知晓。

    陈景安笑着点点头,接着道:“家兄有感报纸虽好,却经营不易,特命当地四海商行等义商组建成立一家民间机构,名为‘报业发展促进基金会’.”

    “师弟,鸡金会是做甚的?”

    这劳什子会,一听就和自己眼下所做之事有关系,汪敬饶不由来了兴致。

    “便是字面意思,促进报业发展。”

    “如何促进法?”

    “基金会下设专项资金,用于扶持报纸发展、改善办公环境、促进各地同行交流,除此外,还设有‘为民发声奖’、‘公平正义奖’.”

    说到此处,陈景安笑着看向了胡掌柜,由后者继续讲解道:“以桐山头条为例,基金会去年补贴头条公房装修款项三百贯,子女入学补贴二百贯、冬日取暖炭补二百贯、外出采编鞋脚钱一百贯。去年十一月,有报社记者揭露公人欺压客商,获得‘为民发声奖’.”

    “好!好一个为民发声奖,为生民疾苦奔走,正是我辈责任!”

    邹正道一拍桌子激动道,随后仿似随意的问了一句,“那‘为民发声奖’.”

    胡掌柜一眼看出他想问啥,却作和善一笑,伸出一指,道:“奖金千贯!”

    “天爷!”

    “我奶奶的好孙子!”

    “嘶~”

    雅间内顿时响起一阵倒吸气的声响。

    众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方才那胡掌柜说的什么装修钱、子女入学补贴、取暖费、鞋脚钱,几项相加就有八百贯了!

    七曜刊上下拢共也才二十来人,按人头分每人每年也有好几十贯!

    更别说那甚的‘发声奖’、‘正义奖’之类的。

    得一次,直接进入小康生活!

    这‘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莫不是送财童子?

    一屋人眼巴巴望向了陈景安,不约而同想到,基金会是柳川先生的胞兄牵头组建的,若有先生牵线,咱七曜刊也该能获得‘扶持’吧。

    陈景安露出一抹儒雅笑容,轻捋短须后,抬手指向了胡掌柜,“这位胡掌柜兼任基金会理事,负责基金会在京畿地区的运作。”

    “.”

    “.”

    雅间内又一次安静下来,甚至有点尴尬。

    刚才人家敬酒时,大家可算不得给人面子

    同时也有人内心吐槽道:扶持咱士人报纸的基金会,怎让商贾做了管事。

    全然忘了,人家是金主

    面面相觑中,最终由邹正道开了口,“胡先生,咱这七曜刊也能获得基金会扶持?”

    “自然,蔡州陈同知说过,大齐士人是为一体。柳川先生今日带我来,就是为了贯彻基金会服务大齐报业的宗旨啊。”

    胡掌柜话音刚落,七曜刊众人顿时喜形于色。

    “啊呀!大善!”

    “柳川先生,吾等谢过”

    只不过,道谢的话却都是说给陈景安的。

    似乎胡掌柜一介商贾身份,没资格听他们一声谢一般。

    倒是邹正道寻了个机会,端着酒杯坐到了胡掌柜身旁,细细询问起,获得基金会扶持,需要哪些条件。

    其乐融融间,陈景安不由想起了陈初的话舆论掌控,未必需要他们都替我们说话,只要我们能掌握正邪的评判标准就行了。

    所谓扶持,只是让他们端了咱们的饭碗。

    而听起来自带正气的‘发声奖’、‘正义奖’,才是那块丢出去肥rou。

    奖金颁给谁、为谁扬名、谁可以名利双收,就看谁的尾巴摇的欢实了。

    同在此日,晨间陈初带着陈瑾瑜、铁胆来到枣园街,让两人陪太奶奶、并一帮孩童去街市上买些成衣,好换下破烂衣裳。

    赵田氏先是一番推脱,却耐不住陈瑾瑜热情相劝。

    赵田氏对面容秀丽,时时大方得体的陈瑾瑜印象相当好。

    这小丫头乖巧的很,一口一个太奶奶,哄的老人家很是开心。

    同时也有些疑惑.这位处处透着大家闺秀风范的丫头,喊我家孙婿叔叔,却随着孙婿喊我太奶奶.

    好生奇怪。

    不过,陈初姓陈,陈瑾瑜也姓陈,赵田氏只当两人是真叔侄,并未多想。

    午时,陈初有事先行离去。

    陈瑾瑜带着老太太及一帮娃娃,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弄鱼巷宅子。

    晚间,陈初回来后得知赵田氏来了后宅,特意过去拜访。

    院内石榴树下,赵田氏坐在树下,身边绕着两三名局促拘谨的女娃娃。

    几人虽瘦弱,但都穿了新衣,面色也透着一股红晕。

    好像是刚刚洗完澡。

    老太太盘了规整发髻,银丝上还泛着水光,和前几日比起来,脱胎换骨一般。

    “太奶奶。”陈初上前见礼。

    赵田氏笑弯了眼,满面皱纹也舒展了许多,开口便透着一股亲昵劲头,“好孙婿,忙完公务了?”

    “忙完了。”

    说话间,却听一楼盥室内一阵哗哗水声,陈初不由扭头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赵田氏恰好也看向了那处,不由笑容更盛,柔声道:“好孙婿,你家侄女今日当真辛苦了,累了一天帮老太婆和娃娃买衣裳,回来后又伺候我和孩子们沐身”

    她.能做来伺候人的活?

    正觉不可思议时,盥室房门拉开。

    氤氲着水蒸气的盥室内,陈瑾瑜怀抱裹着毯子的小美走了出来。

    前者系了一条红色束膊,露着一截白嫩纤细藕臂,漂亮的云烟衫上却沾了一片一片的水渍。

    不知汗水,还是盥室内的蒸汽,把细碎刘海濡湿蔫巴巴粘在光洁额头上。

    五六岁的小美自然没多重,但陈瑾瑜四体不勤,没什么力气,短短几步路把陈瑾瑜本就被热气熏蒸嫣红的脸蛋累的愈加红艳。

    此时的陈瑾瑜与往日形象大相径庭,身上少了几许清冷仙气,多了几分人间柔和。

    陈初上前,把小美从陈瑾瑜怀里接了,环视满院焕然一新的女童,不由道:“这么多孩子,累坏了吧。”

    “阿瑜不”

    本想客气两句的陈瑾瑜,却临时改变了主意,仰头冲陈初甜甜一笑,以撒娇的口吻道:“嗯,把阿瑜累坏了呢,叔叔要怎样谢我?”

    此刻的陈瑾瑜的确有点开心,因为自己做的这些,刚好被陈初看见了.

    一旁,正满眼宠溺的太奶奶,忽觉这叔侄俩之间的气氛,不怎么对味!

    却只把目光转向了身旁孩童,慈祥笑容依旧,只当没看见。

    晚上,陈初留赵田氏和孩童在弄鱼巷宅子吃了晚饭。

    这几日,虽孩子们三餐管饱,但见了满桌鸡鸭鱼rou,仍旧馋的不住流口水。

    却又一个个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无一人动筷。

    “吃啊。”陈初招呼道,娃娃们闻言却先看向了赵田氏,后者见孩子们没有争抢哄闹,露出欣慰笑容,道:“来前我怎教你们的?”

    有了这句提醒,娃娃们纷纷撅着屁股从椅子上爬了下来,笨笨的朝陈初屈身行礼,不太整齐的喊道:“谢过姐夫赐食.”

    “.”

    虽然陈初不在乎虚礼,但一帮小娃娃童声奶气笨拙行礼的场景,还是让他一乐,笑道:“好了,吃吧,待去了蔡州,我与你们jiejie再请你们吃好吃的.”

    话出口,陈初才猛然意识到噫!我咋说出带他们去蔡州的话了.

    有信鸽传信,猫儿的回信大概明后两日就到。

    其实他觉着,猫儿大概率会让陈初带族人过去,但事无绝对,在得到猫儿的确切信息前,陈初没有对赵田氏透露过赵家族人的后续安排。

    此时眼见孩子们懂礼、可爱,潜意识下的心里话便不小心说了出来。

    说出的话,便是许下的诺啊。

    陈初稍稍走神。

    孩子毕竟是孩子,方才还能记得行礼答谢,真正到了吃饭的时候,一个个原形毕露。

    左手鸡腿,右手包子,吃的油水顺手流。

    赵田氏此时也不在约束,小口吃着粥饭,看向孩子们的眼神满是慈爱。

    “孙婿啊,小美是你五曾祖的重孙。哎,也是命苦的娃娃,你那嫂子生她时难产丢了性命,你那鳏夫哥哥以前为卢仁甲做佃,养活自己尚且不够,老身这才把小美养在了身边

    小兰出自你六曾祖家,丁未时,老六家里男丁死绝,小兰娘亲被金人污了身子,趁人不备投了井那会儿小兰尚不足周岁,老身把她抱来时还以为养不活了,没想到这命苦丫头却是个命硬的,凭着东家施口粥、西家给块馍,竟也活了下来.”

    赵田氏说到此处,坐在对面的小兰,低头悄悄抹了两滴泪。

    见此,赵田氏也陪着掉了泪,口中却道:“以往老身总担心活不过几年了,剩下这群丫头可怎办?不想,赵家祖上不知积了哪门子福,竟有孙婿这么一号贵人。这下好了,老身便是明日死了,也不必再牵肠挂肚了”

    这番话,引得席间孩童哭作一片。

    “太奶奶,你长命百岁,不会死的。”

    “太奶奶”

    “太奶奶死不掉,以前卢老爷说你是老不死的”

    最后这句童真言语,让毫不忌讳的赵田氏爽朗一笑,抹干眼泪,对众孩童认真叮嘱道:“是人就会死,若太奶哪天走了,你们需记得要听姐夫jiejie的话,知晓么!”

    “.”

    陈初正有所感触,闻言没忍住看了赵田氏一眼。

    这位坚毅、有担当的老太太让人极是佩服,但.也是个蛮厉害的人啊。

    几句话,仿佛托孤一般。

    不但让陈初内心生出几分和这群孩子血脉相连的感觉,还生出一种必须负责这群孩子的责任感.

    并且人家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

    三进后宅,气氛就没那么融洽了。

    谭氏黑着脸坐在女儿闺房中,一言不发。

    陈瑾瑜乖乖坐在一旁,娘亲不说话,她也不开口。

    她帮老人和女童洗澡的一幕,谭氏自然看的见。

    方才,碍于陈初的面子,谭氏不好阻拦、也不好当场说什么。

    现下,剩了娘俩,她再也忍不住了。

    “陈瑾瑜!那老太太是你何人?与你何干?你是得了疯病?没出息成这般模样,低三下四去伺候人沐身!我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女儿,难不成想去给他家做下人!”

    谭氏骂的相当重。

    想起从小娇惯的女儿,竟主动去讨好农家老妪,谭氏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了尤不解恨,伸指在陈瑾瑜脑门上狠狠戳了一指头。

    往常这般,陈瑾瑜都会机敏的躲开,接着撒撒娇,喊两句娘亲。

    可这次,陈瑾瑜竟不闪不避。

    谭氏的一指禅在女儿脑门上留下一个红印子。

    谭氏不由一阵心疼,呵斥也变成了埋怨,“我不知造了哪门子孽,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至今都没有伺候过为娘,却上赶着伺候别人妻家亲戚.”

    陈瑾瑜揉了揉脑门,讨好的朝谭氏笑笑,忙起身道:“娘,我去给你烧热水,帮你洗脚好不好。”

    说罢,就往外走。

    可殷勤举动,并没有让谭氏开心,反而让她好不容易压制的怒意更大了,“陈瑾瑜!我与你爹爹养大你、让你读书、让你四处游历长见识,就是为了让你做伺候人这低贱活计么!”

    “.”

    陈瑾瑜被谭氏拽住了胳膊,身形一滞,双眸望向地面,低声反驳道:“娘,哪里有什么低贱活计呀。呛人作呕的粪水低贱,却是农人种庄稼时少不了的肥田之物,我帮老人沐身,哪里低贱了”

    “你别和我犟嘴!你心里怎想的,你以为我不知么?你与他陈初断无任何可能,可你为何还要这般委屈自己呢!娘如今都快不认得你了,这还是我那聪慧、识大体、懂礼不逾距地女儿的么!”

    或许因为心急,说到最后,谭氏低声哭了起来。

    见此,陈瑾瑜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娘亲的膝盖,“娘,你别哭了,阿瑜错了还不成么。”

    “你哪里错了?说清楚!”

    “我”

    素来口舌犀利的陈瑾瑜卡了壳。

    其实她觉得,自己没错便是错了,也不打算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