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二天,村里为我们的到来开了一个欢迎会。会议是在那个集体食堂里开的。南北两铺大炕上坐满了人,队里领导们都来了,还来了许多老百姓,屋里屋外挤得满满的。几乎都是男人,很少有女人。会上,我们认识了我们这个队的书记七十六(据说是因为他出生时他的爷爷76岁),还有革委会主任阿拉坦巴根,原先的牧场场长包白喇以及会计包玉龙等等。这里原先是个国营牧场,后来改制成了大队,可是原来的牧场领导都是国家干部,是有工资的。现在村里还有好几个人有固定工资呢!像包白喇、七十六等人。还有一个叫八十二的是原先在呼和浩特一个政府部门工作,后来精简人员就回了老家,他现在每月也可以拿到40多块钱。白场长、七书记他们每月工资都是60多块。 会上,领导们向我们宣布了几件事:首先,领导们宣布我们所有的知青都是民兵,我们知青和地富牧主子女属于普通民兵,贫下中牧子弟属于基干民兵。基干民兵可以持枪,普通民兵没有枪。我对领导们的决定当即提出了我的不满,在书记宣布我为民兵班长时,我拒绝了,并且提出退出民兵组织。我不愿意与地富牧主子女为伍。我不明白大队领导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我们怎么能够与地富牧主子女为伍呢。大胖得知我辞去了班长职务,又退出了民兵组织,也辞去了班长职务,退出了民兵组织。 另外,领导们还要求我们知青选出三个人做饭,队里给记工分。其他单身人士愿意在食堂吃饭或者自己做饭悉听尊便。队里给我们六头乳牛,并派专人为我们挤奶。还给我们知青三口小猪,由我们自己养。最后,队长宣布我们可以正式参加劳动了,愿意上包的可以先行自愿报名。然后,我们知青又召开了会议,推选做饭的人选。三个人可以是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大家根据自愿原则先选出两个女生。后又由这两个女生挑选一位男生。她们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会和面就行。男生中几乎没有人会和面,只有我在家里时干过和面的活。看来我是唯一的人选了,无奈的我只得答应下来。第二天,我便成了知青食堂的炊事员。同我一起在食堂工作的那两位女生一个是女生里年纪最大的王红,另一个叫金香,她是金泉的叔伯meimei,也不是我们学校的,她是随金泉一起来的。她是69届的,所以岁数似乎比较小一些。队里给我们送来了牛,还有一位老妇人为我们挤奶。她的汉话实在是糟糕,我们无法与她进行交流。六头牛的奶哪里够我们三十多人喝的,老乡教给我向奶里兑米汤。原先的炊事员继续留下帮我们渡过自己做饭的前几天,以后我们就要完全靠自己了。队里又给我们送来了三只小猪羔,我也不知该用什么来喂它们,只是把每天的剩饭剩菜和着米汤喂它们。渐渐的我知道了这三口猪需要吃好多东西,而我喂它们吃的东西远远达不到它们的要求。 我们的尚大哥真喜欢唱歌。自从那天答应教我们唱歌以后,几乎每天收工以后都要教大家一首歌,大哥怎么会唱这么多的歌?我们大家兴致勃勃的学着、唱着,以此打发漫长的无聊的日子。渐渐地我发现这些歌都属于‘**’,清一色的都是爱情歌曲,歌词里几乎每句都是‘爱’。所以我们唱起这些歌来总是回避着女生,唯恐被她们听到把我们当做‘流氓’。我们问大哥这是哪国的歌,大哥告诉我们,这些基本上都是苏联歌曲。大哥说;“人家外国人都是这样,俩人一见面就亲嘴。苏联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呢,苏联老大哥嘛,男女见面也得抱一下、贴贴脸呢!”他说的像真事似的,我们大家似信非信。不过在看外国电影时,的确看到那些外国人见面都要抱一下,尤其是男人和女人见面时,也就不由得你不信了。同学们干什么工作的都有,阿晓大概是因为他jiejie的原因,被分配在铁匠铺学徒,拉风箱,轮大锤。这似乎是我们知青最好的工作了。一天下午,大家都已经收工在屋里呆着,阿晓进来了,手里提着一把铜壶,还拿着一只碗。他把碗放在桌上,把铜壶里的东西倒到碗里,嘴里说着:“给大家尝尝奶茶的味道。这是我们铁匠铺刚烧的一壶奶茶,大伙儿来尝尝。”他先把奶茶端到离他最近的老白手里。老白先是看看,又放到鼻子下闻闻,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小口,很快又吐了出来。嘴里喊着:“太难喝了。怎么还是咸的?”有人问他:“很难喝吗?”“嗯。又苦又咸。”他把这碗茶随手递给了旁边的人:“你自己尝尝。”于是,这碗茶便在我们这些人手中传递,许多人没有喝,只是用舌头尝了尝就递给了下一个人。这碗茶传到我的手上时,碗里还剩下半碗。我看了看那与白色的牛奶混合在一起的呈赭石色的nongnong的液体,先把它放在鼻子前边闻了闻,一股浓烈的羊膻味。我大胆的但是小心翼翼的品尝了一口,一小口。哇!果真是又咸又苦,那味道,真让人不敢恭维。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勇敢的把那口茶咽了下去,没有吐在地上。转手,我就把还剩下小半碗奶茶的碗递给了我身边的下一位。就这样,阿晓拿来的一壶茶只倒了一碗。这一小碗茶,被我们这将近二十人喝过之后还剩下小半碗。估计真正把这茶咽到肚子里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几乎每个人都只是先闻闻、然后抿了抿就吐了。 因为食堂的工作不是很忙,闲暇的时间很多。我经常在村里到处溜达。一来熟悉一下村里的环境和这里将要与我共度一生的这些乡亲们;二来也可以跟村民们学习一下蒙语,毕竟我们将要在这里跟这些蒙古村民们共同生活一生。我首先学习的当然是‘毛主席万岁’和‘毛主席思想万岁’了,蒙古人教给我‘毛主席思想万岁’是‘毛主席音无极了嘎那满德图盖’。然后就是学习说诸如‘你好’之类的话了。他们告诉我,用蒙语说‘你好’是‘赛因边怒?’撒因是好,边怒是有没有,那个‘怒’是问话的意思。我们在家里时两个人见面打招呼通常是说‘吃饭了吗?’,蒙古人是不是也这样呢?他们告诉我,蒙语问‘吃饭看吗?’是‘吧嗒伊迪斯灭?’,吧嗒是粮食,严格的说就是米,不包括面和其他食品,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伊迪是搁,也可以理解为装;斯灭也是问话的意思;整句话严格的翻译过来是装过粮食了吗?我问他们,吃面不是这么说吗?他们告诉我,严格的说:不是,比如饺子,蒙语叫扁食,据说饺子这种食品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曾经被叫过‘扁食’,跟这里称呼饺子的发音近似,吃饺子称为‘扁食伊地’。 闲暇时我也到阿晓工作的铁匠铺去看他们工作。铁匠铺里的铁匠师傅姓赵,阿晓称呼他赵师傅,约有四十岁左右,是个汉族人。那天我走进去,见铁匠铺的一角堆着一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废铁’。大炉子的旁边有一个大大的铁砧子。一个大大的台钳子坐落在铁砧子的旁边、一根非常粗的、埋在地下的圆木头上,还有几颗粗大的钉子把它们牢牢地固定在一起。阿晓的工作则是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拉风箱。铁匠铺正中央的那个大炉子总是烧的旺旺的,炉子上的火苗随着风箱的“呼哒哒、呼哒哒”声一下一下的往上窜。炉子里烧着几根大约两公分粗的铁棍儿。赵师傅见我进来,抬起头向我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我也向他笑了笑。只见他站起来向炉子里看了看,然后对阿晓说:“行了,不用拉了。”阿晓站起身来,顺手提起身边的一个大锤,来到铁砧子旁边。 赵师傅左手拿起一把估计是他自制的大钳子,右手提起一把小锤子,也走到铁砧子边。他把锤子放在铁砧子上,随手用钳子从炉子里夹起一块烧的通红的铁条。他把铁条也放在铁砧子上,放的时候还用力的摔了一下,这时,阿晓也用双手把大铁锤举过了肩头。赵师傅开始用铁锤敲打那铁条,他每敲打一下,阿晓便用大锤重重的打一下,赵师傅敲一下,阿晓打一下。有时赵师傅的锤子不是敲打在那块铁上,而是在铁砧子上敲打一下,阿晓也用大锤砸在铁上。俩人一人一下,配合的十分默契。看来,阿晓是个聪明人,短短几天的时间,他已经与赵师傅配合的这么好。自始至终,赵师傅始终掌控者钳子上夹着的那块铁。先是把圆形的铁拍扁,又把直的打成弯的,进而又把它打成了马蹄形,然后,又在打好的马蹄铁上冲了几个长方形的孔。铁匠铺的门前立着一个由四根木桩组成的架子,这是给马挂掌时拴马用的。铁匠师傅们为了自身的安全,在挂马掌时要把马栓得牢牢的。 村里的老百姓也常来我们集体户来串门,那个叫八十二的就经常到我们集体户来玩。这个八十二大约有四十左右岁,原先是个国家干部,他原先在呼和浩特工作,是自治区里一个部门的会记。后来人员精简,他被精简了下来。但是现在仍保留着他的国家干部的编制,并且每月都有四十多块钱的固定工资,至今依然是这样,所以他几乎从不参加队里的劳动,整天游游逛逛。因为他的汉话非常好,所以我们经常跟他学习蒙语。八十二告诉我们,由于这里原先是个国营牧场,当年汉族人很多,所以村里的人大都汉话比较好,尤其是男人们。但是那些长期在外游牧的人们的汉话就要差许多,许多女性由于很少出门,所以汉话也很差。八十二向我们这样介绍他的家乡:“咱们这里就像是一个大猪圈,我们都是猪圈里的猪。吃喝不愁,好吃好喝,但是由于交通不便,过于闭塞,所以只能看到猪圈上那一点点儿的天空。” 他很喜欢下象棋,他来我们集体户的主要目的是找人下棋。我对下象棋没有多少兴趣,但我喜欢看别人下棋。八十二的棋术比我们所有人都高,我们即使许多人一起上,利用集体的智慧也基本赢不了他。他有时还会戏弄我们,比如在下棋前对我们大家说,今天我怎么赢你们呢?你们自己说吧。记得有一次我们说,你要有本事就用卒拱死我们。谁知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在以后的行棋过程中,他顽强的保护他的每一个卒子,不惜任何代价。最终以他用卒子把我们拱死的结局宣告他的胜利。 有一天,我正在村里溜达,遇到了一个叫金柱的小伙子。他的年纪比我稍大一些,但体格却比我强壮的多。见到我之后就拉着我要跟我摔跤。他不知听谁说的,说是我们天津来的知青都会武术,所以,见到我之后就非要跟我摔跤。我哪里会摔跤呀!可任凭我怎么解释,他坚持要跟我摔一跤。百般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我们在村子边上找到一个旧羊圈,那里的护栏早已没了踪迹,只是地上还留有不少的干羊粪,在这里摔跤可以避免身体受伤。蒙古人摔跤跟我们城里的人摔跤不一样,我们城里的人摔的那叫“抢跤”,他们这里的蒙古人摔跤时两个人要先互相抓住对方腰带。他们蒙古人都有腰带,可我没有,他没处抓,只好抓我的胳膊或者肩膀。但是他们摔跤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使蛮力气,他们不会下跘,他们摔跤主要是靠双臂的力量将对方提起来摔倒在地。就在我们俩互相抓着对方在场地上转的时候,我开始注意他脚下的步伐。就在他的一只脚抬起的时候,我用我的脚向他的另一只支撑腿踢去。我胜利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羊粪渣子,嘴里小声的用汉话嘀咕着:“你们天津人都会武术。我摔不过你们。” 我得意洋洋的问他:“怎么样?服了吗?” 他丝毫也没有掩饰他的沮丧,认真的对我说:“服了。” 我不依不饶的追问:“还敢摔吗?” “不敢了,我服了。”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刚开始时我还有些心虚,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回到集体户,我跟柯华说起这件事。柯华说:“嗨!别提了。石桩子老跟我逗,我就把他的帽子打到地上。他只要跟我逗,我就打他帽子。现在石桩子特服我,不信哪天见到石桩子我给你表演一下。”石桩子是村里一个比我们的岁数大两、三岁的蒙族青年,高高的个子,汉话也很好。 我们知青在食堂吃饭完全是记账式,当场是不收钱和粮票的。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和面。那两位女同学负责洗菜、切菜、炒菜以及做主食。当然,我也帮助她们一起做一些择菜等力所能及的工作。其实,食堂里没有什么菜,几乎天天都吃去年留下的土豆和圆白菜。这里的人管圆白菜称作疙瘩白。 更多的时候我的任务是烧火。这里烧的柴火就像是干草,得不停地向灶里添才行,只要一停顿,火就会熄灭,所以需要一个人来专门烧火。烧火时要是一下子添的柴草太多,灶里就会冒出许多浓烟,使得柴草不能充分燃烧,灶里的温度反而会下降。我慢慢的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柴要勤添,每一次都要用烧火棍把柴挑散,如老乡们说的‘人要实,火要虚’。我认为烧火的好处是清闲但不可或缺,天气凉还可以取暖。抽烟方便,有现成的火。开始时我们知青抽的都是香烟。蒙古人管这叫“洋烟”。他们不抽这个,他们抽的都是旱烟。 我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是到仓库领粮食。有一次我与金香一同去仓库领粮食。仓库里有称粮食的秤,称过粮食,我就站到秤上称体重。咦!140斤。怎么会呢?太重了吧。在我身旁的金香见我在称体重,也过来凑热闹。她长得既瘦小又柔弱,我嘲笑的说:“你?八十斤能有?”上秤一称,果然只有八十斤重。领完粮食回来,我越想越纳闷,我怎么会这么重了呢?我们所有的男生几乎都没有镜子,不知自己现在长得什么样子了。一天,我专程跑到大队办公室,墙上挂着一个不知什么年头的奖状,是一面镜子。我进去之后就对着镜子照。 书记七十六问我:“你照什么?” 我说:“您看我胖了么??” 书记回答我说:“你的脸好像肿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胖得像个大面包。“怪不得体重140斤了呢。我怎么长得这么胖了。”我在心里想,“假如现在能照相,我照张相寄回家去,mama见到一定特别高兴。起码她会相信我在这里的吃喝还是不错的。” 在食堂吃饭的人一天天减少了,许多上包的人陆陆续续的走了。还有一部分人去了接羔站。剩下的就是一些在村里干活的人。在这个季节,村里的活就是搂柴火、抹房子,女生们大都到村里的田地里去种庄稼、种菜。那一年,队里种了黄豆、谷子还有一些蔬菜,主要是土豆和圆白菜。有少数女生去了接羔站里工作。 村里都是土房子,屋顶需要年年抹,不然到了雨季就会漏。抹房子时就从房屋前的地上取土,土里搅拌一些干草——就是我们烧火的柴火,加上水,搅拌均匀,合成稀泥。还要放上一些食盐,据老乡说,放上食盐土就不会裂了,下雨时就不容易漏。这种活,全都是男人干的,我们知青也只有男生干这工作。还有搂柴火的活也是男生干的。我们干这活不是人拉着耙子搂,只有老百姓自己家里搂柴火才是那样搂的。我们这里用的是搂草机。搂草机分为两种,一种是拖拉机拉的,另一种是马或牛拉的,以牛拉的为多。柴火被搂成一排一排的,干活的人就是要把这一排排的柴火用一把只有两个齿的大叉子码成一堆一堆的。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再装车运走。据说,刚码好的柴火太暄,需要放几天,被露水一打,就变的实一些了,才好装车运回去。 一天早上,当地一个叫七星的来到我们集体户里说:“今年队里把打马鬃的活放到村里了,就为了让你们知识青年看看。你们不去看看热闹?” “哪天?”我问。“就是今天,一会儿就开始了。去看看吧,热闹极了。你们还没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