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良人归
三夜雪,大雪封路。【】 仙居楼一旁的小巷,挤满了人。三十多个人,挤在一人见宽的小巷中,死死地盯着那扇侧边的小门。里边洗着碗的两个小二,唠着有的没的。这年头,在酒楼找个活计也不容易。 听到巷外的动静,靠门的那个从冰冷的木盆里伸出手来,哈着气,无奈道:“冷得手都要冻成萝卜了。昨儿个巷子里冻死了五个,报到县衙,县太爷也不管,直接叫自己埋了。东家也是个好心人,今晨儿,拿了几张草席,让我叫几个人手去郊外埋了。” 另一木盆便坐在的伙计直起腰来,将洗干净的碟子放在一边,“今夜真不知道又要冻死几个人。毛子,把那桶泔水拿出去吧。掌柜的也真是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泔水每天都吩咐码的干净,还添上点饭,怎么不叫那些人进屋避一避寒呢。” “你傻啊。你知道今晨儿去郊外,我看到多少难民吗?成千上百的,一个个像饿狼一样看着草席上的那几具尸体。要不是我埋得快,估计都要上来吃人rou了。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跑了回来。要是真让屋外那些人进来,那还不翻了天了。”毛子过去看了看泔水桶。 还在擦完的那个伙计幽幽地说:“真有这么多?这么城里没见到多少啊。” 毛子端起泔水桶,道:“你以为县太爷傻啊,这么多难民这么可能都放进城来。这些躲在巷子里的,估计是漏网之鱼,不然这顺天府估计就要被几万、几十万难民占领了。哎呦,你倒是给我开个门啊。就这么干坐着。”门刚开了个缝,十几双黑乎乎地手直接伸进来,差点把门拆了。 “哎呀,别伸了。再伸进来关门了!”毛子眉头一皱,往后退了一步。那几十双**的双手立马没了动静。门开了一半,毛子赶紧将泔水桶往外一放,赶紧关上门。不由大松一口气,“这些人都饿疯了。” “还用说吗?赶紧地,收拾完就把门封了。”伙计伸伸腰,打了个哈欠,往后边走去。 门外几十双黑手,伸进泔水桶中,扒拉着剩菜剩饭。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尊严什么的早就被无情的世道践踏地体无完肤,遍体鳞伤。然而墙角,两个身影未上去加入抢夺的行列。 从门上透过来幽幽的烛光,照在那人发情的脸上。睫毛上覆着雪花,随着寒风的吹过,不由眨动着。这本来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桃花惹人眼,明亮得似宝珠。 “少爷,吃点吧。七天了,七天没吃饭了,您扛得住吗?” “二郎,我们读书人要有骨气。宁可饿死,也不可吃嗟来之食。”他缓缓抬起手,将书童头上的落雪拍去,看着那微露的烛光,隔着门,恍恍惚惚,似乎里边有五六盏。“二郎,等少爷我进了三甲,咱就来这仙居楼大吃一顿,也风光风光。” 童子捂紧自家少爷的袍子领扣,免得风灌进去,哭丧道:“要不是少爷您一路都把盘缠给了别人,怎么能到这样挨饿的地步?” “能不给吗?难道看着人活生生的饿死?我们要入仕途的,除了抱负,便是心系民生,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单薄身体中传出来的气息,渐渐低沉了,他抬了抬眼皮,“二郎,我好像看见了,看见少爷我金榜题名了……” 书童眼泪都留下来了,道:“少爷,不能再不吃了,你等着,你等着!”二郎抹干眼泪,东倒西歪地钻进还在争抢的人堆中。娇小的身板被挤得变了形,那原本就瘦得如柴火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往那桶中抓着。很可惜,什么也没抓到。他如同一只低沉嘶吼的小狼,发出戾气,使劲往下捞去。 小手不断扑腾在几十双淡定地抓着剩饭菜吃的木桶上,谁也没有注意,阴暗中,那只小手的倔强,到底谁该可怜他,同情他,施舍他?貌似没有人。即使他的要求只有抓到一点点的饭,能让这个已经饿到出现幻觉的少爷稍稍振作起来。 靠着墙角的少爷,眼皮不断张合。雪落在他在已发紫的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渐渐被他的体温所融化。他抿了抿失去知觉的嘴唇,“二郎……二郎……《尚书》的最后一篇,少爷我还没看熟,你翻出来给少爷读一读……” 他旋即抬头看了眼门内微弱的烛光,然后灭了。 小巷一片黑暗,那只小手,还在木桶里翻腾,最后,书童半个身体都进入了木桶,总算拿到了一把汤水浸渍的米饭,他送了一口气,赶紧跳下木桶。一只鞋子早就不去向何处。脚后跟生满的淤紫的冻疮,溃烂地有些瘆人。 他跳下木桶的一刹那,脚疼得厉害。二郎一拐一拐地走到了那个半靠在墙角的少年面前,用那细小的胳膊,枕在少年的脖颈下,声音有些微颤,道:“少爷,吃饭了。二郎给你把饭买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还有些余热的饭喂进少年的嘴中。不知是他手心的热,还是饭本身的热气,估计是饭本身的吧,那双小手早就僵硬地失去了知觉。 “少爷,您倒是吃啊!”书童有些急了,以为是自家少爷挑食,便急忙安慰道,“吃饱了饭,才有力气读书,才可以中状元。”他似乎也感到累了,小脑袋顶在砖上,还是小心地喂着。 “对……我还要……会试……《尚书》……饭……”发紫的嘴唇稍稍抿动了几下,令那一直托举在少年下巴上的小手赶紧往里边送了几粒米饭。 “少爷,你慢慢吃啊。儿郎背《尚书》给您听。”小脑袋缓缓摇着,“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他真的很聪明,少爷读过的句子,他可以记得大半。怀中的少年,嘴唇抿动一下,二郎便将手上的米粒往里边送一点。 木桶中残羹被一抢而空,小巷重新回到安静,所有人都蜷缩着,来抗拒严寒的审判,然而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有,他们有罪。罪在穷,罪在他们是穷人。 仙居楼前的马车四面八方地散去了,酒宴散去好久了,里边的客人总要叫上一杯好茶,然后谈天、谈事、谈人,最后,实在没有话题可以聊了,只好起身告辞。天桥七家的东家谈完了开棚施粥之后,便离去了。 仙居楼的灯笼,灭了。一切,仿佛被寒冬所冻结住了,丝毫没有响动。 翌日,人们在墙角发现了两个被冻僵了的少年,都死了。那个躺在怀里的,嘴中含着一口饭,而那个手里捧着些许菜叶饭粒的,小脑袋一直就这么靠在墙砖上。两张草席嫌多,看着两个亲密的样子,估计也不嫌弃葬在一起,清早请来的毛子踢了踢一边的穷汉,道:“喂,里头那两个小子,有名没名?” “不知啊。不过一个一直叫另一个二郎。” 毛子点点头,于是城郊添了一座简易到将木牌踢开就没了任何特征的新坟大郎二郎之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