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皮蛋瘦肉
清晨,天角渐渐破开一束光,薄雾在竹林间缓慢散开。阳光一路蔓延着,从屋外跳跃进来。 姜竹沥睡得不太安稳。 她躺在故人的床上,原本梦见高中军训,太阳毒辣得吓人,段白焰凶巴巴地威胁,说要把她灭口。 可之后画风一转,变成他埋在她的颈窝,两臂像铁锁一样不依不饶地紧箍在她腰上,灼热的气息从身后打下来:“不准走。” 她动弹不得,难受极了。 颤巍巍地低下头,果不其然,又看见那副手铐。 箍在细白的手腕上,像是要一生一世将他们绑定在一起。 “……!” 姜竹沥从梦中惊醒。 旭日初升,忍冬枝头胖鸟啁啾,明亮的阳光穿透窗下高大的翠竹,一寸一寸落进屋内,筛开斑驳的光影。 睁眼的瞬间,她正对上青年近在咫尺的胸膛。 心跳声扑通扑通,一声一声落在耳畔。 震惊的姜竹沥:“……” 她难以置信,颤抖着轻轻动一动手,发现自己整个人被段白焰死死按在怀里,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她迟疑地咽咽嗓子,抬起眼。 他还没有醒。 淡色的唇崩成一条线,睫毛平而微翘,仿佛栖着一只沉睡的蝶。 她眨眨眼,又看到了青色的小胡茬。 姜竹沥想,他应该是半夜一不小心滚过来,又一不小心把自己抱住了。 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病人的内心都很脆弱,说不定他神志不清,忘了他俩已经分手多年。她应该照顾他,让他多睡一会儿。 但是…… 姜竹沥心里实在痒。 就碰一下,应该没关系的吧…… 这样想着,她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指,试探性地碰碰段白焰的胡茬。 一触即离,又迅速收回手。 短短的,硬硬的,像刺猬未丰的羽翼。 静默三秒,他没有动静,呼吸仍然平稳。 姜竹沥搓搓手,莫名其妙地……有点爽。 圈子里那么多人把段白焰吹上天,小心翼翼又不敢靠太近,生怕他动怒发疯。 她现在在这儿暗搓搓地摸他…… 有一种,在老虎身上拔毛的,快感。 她小心翼翼地,又伸出爪子。 慢慢靠近,慢慢靠近…… “你有完没完?” 他突然睁开眼,墨玉般的眼底光芒流转,目光定定落到她身上,生发出浓烈的不耐。 姜竹沥被吓得“哇”地一声,手掌落到他胸口,猛地推开他。 “唔。”段白焰猝不及防,摩擦到右肩,疼得闷哼一声。 “你怎么了?”她显然也注意到了,赶紧探身过去,“哪儿疼?还是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 姜竹沥到现在都记得,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犯病时,只字不提难受,可她把他送回宿舍时,他整个背部都被汗浸透了。 她最开始以为只是天气热,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是疼。 段白焰抿着唇,没有说话。 “你别不说话呀。”姜竹沥急了,蹭蹭爬起来,“生气归生气,你别总拿老命开玩笑。” 段白焰绷着脸,太阳穴突突跳。 这大清早的。 他前夜太累,一开始,是真的没有醒。 可他迷迷糊糊,就感觉怀里的东西不安分,在慢吞吞地动。动就动吧,她还十分小心翼翼,以为他发现不了,壮着狗胆,敢来摸他下巴。 女生的手指软绵绵,他不睁眼都能想象到她认真又小心的表情,碰上来的瞬间,段白焰整个身体瞬间绷直。 这还能忍吗。 一股邪火冲进脑子,他整个人都发烫。 姜竹沥看他表情越来越难看,以为他病入膏肓,伸手就要去掀他被子:“你还能动吗?不能动的话,我叫大熊上来带你下去?” 他穿着家居服,她不担心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段白焰脑子轰地一声,厉声喝止:“出去!” “啊?”姜竹沥的手停在半空。 “这是我家。” 他咬牙切齿地抬起眼,眼圈微微发红,神情凶恶得不行。 姜竹沥手足无措,挠挠头。 她也没干什么吧…… 他怎么就难过成这样。 真是情绪化。 她无话可说,悻悻退后:“行吧,那我先下去。” 等她离开。 段白焰坐在床上缓了一阵,才起身去卫生间。 两手捧成碗,白色的水流哗哗落下,他低头俯身,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浸没进冷水。 段白焰啊…… 哗哗的水声里,没有来由地,他想起他当初对姜竹沥说的那句“走了就别再回来”,以及江连阙后来对他的劝诫。 还真是天作孽犹可恕…… 自作孽,不可活。 *** 段白焰在楼上待了很久。 姜竹沥有些忐忑:“我早饭都做好了,他怎么还不下来……他会不会昏倒在楼上?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应该没事,别担心。” 熊恪笑笑,安抚她。 他觉得,段白焰八成是在楼上洗冷水澡。 只是……这个澡未免也洗得有点太久了,他前夜才刚刚犯过病,免疫力正岌岌可危,他有点怕他感冒。 正想着,段白焰就下楼来了。 看样子像是打算出门,他换了套西装,衣服笔挺,一边打领带一边走下来,气势迫人,仍然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钱的表情。 “早,小少爷。”熊恪打招呼。 段白焰抿唇,点点头。 熊恪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发尾还是潮湿的。 “要出门吗?我现在叫人备车?” 段白焰平时的行踪会在前一天安排好,生活助理帮他准备日程表和车辆。 但他的周末和休息日都是空出来的,一般不做提前安排。 “嗯。”段白焰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去jc公司。” 江连阙给他安利了一堆新的剧本,他想当面去跟他谈一谈。 交代完,他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捡起勺子,尝了口粥。 粥很烫,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皮,滑嫩的皮蛋和切成丁的瘦肉都像是冻在这层皮里,用勺子破开,滚滚热气蒸腾而上,香气沿着食道顺藤摸瓜,向胃里攀爬。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来:“这谁做的。” 私厨噤若寒蝉,欲言又止。 “是我。”姜竹沥连忙把锅背过来,“不好吃吗?” 段白焰冷着脸,不说话。 其实他吃出来了。 住在山上那段日子,她每天早上都在给他熬粥。食材充足,她有本事能做一个月不带重样的,时间一长,他甚至记住了她挂在嘴上的碎碎念,红枣桂圆补血养气,山药枸杞健脾养胃。 时隔四年又尝到这个味道,他激动得讲不出话。 偏偏还一定要假装喝不出来。 假装自己根本不记得。 假装自己一点儿也不在意她。 “一般。”嘴唇微动,段白焰面无表情地回了句。 “噢……”姜竹沥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 他一向话少,从来不会主动夸人。 这是他的生理缺陷,她不怪他:) 吃完早饭,姜竹沥打开手机,接二连三的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争先恐后跳出来。 房东的,保险公司的,银行的……还有程西西的。 程西西那条最凶: 【姜竹沥你还活着吗!呜呜呜你回我消息啊!你家都烧没了你怎么不来找我!你是不是傻啊!】 前一晚兵荒马乱,她都没来得及跟家人和朋友报平安,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听见着火的消息。 她赶紧顺着家人朋友安抚一遍。 等她安抚完,回过头,发现段白焰竟然还没走。他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时尚杂志,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姜竹沥犹豫一下,问:“段白焰,你方便送我去市区吗?” 他的房子离城有些远,住这儿的非富即贵,连地铁都用曲折的线路委婉地表达了仇富,没怎么往这边修。这里坐车太不方便,她上次也是因为打不到车,才迟到的。 段白焰沉默一阵,没有回头,高贵冷艳地反问:“凭什么?” “我……” 姜竹沥一时语塞,不明白他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处处怼她。 “那算了。”她思索一阵,觉得地铁除了有点儿绕路,她还得在路上多走半个小时之外,其他倒也真没什么,“我自己坐车也行,不麻烦你了,谢谢你。” 沉默三秒钟。 沉默十秒钟。 她没有第二次开口求他。 段白焰忍了又忍,忍不住,不到十五秒就破了功:“你要去哪?” 姜竹沥乖乖的:“去跟保险公司和房东谈赔偿。” 火灾原因已经排查清楚了,根源就是她自己接的那条线。 可再往前溯源,停电短路和线路老化本来该是电网局的事,而且消防通道被占用、耽误了黄金抢险时间,是小区物业的过失。 她预感到,这事儿还有得扯皮。 段白焰抿唇:“我们不顺路。” 姜竹沥刚要说好,没关系。 下一秒,又见他绷着脸,挫败地道—— “我让熊恪另外安排车,送你过去。” *** 高架桥上车流如蚁,阳光照下来,楼顶的太阳能板折射出白色的光,像齐刷刷的电路板。 段白焰坐在副驾驶,指骨抵住下唇,沉默一路。 熊恪明显感觉到,他今天气压很低。 他觉得奇怪,又有些好奇。前一晚他都助攻到那个份儿上了,难道小少爷临时又萎了么。 虽然这厮不是他亲弟弟,可他真的觉得他好不争气啊。 “熊恪。”他突然开口。 熊恪吓一跳,差点儿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嗯?” “保险公司对于火灾……”段白焰有些犹豫,“就像昨晚这种,一般都处理多久?” “保险公司很擅长打太极,三天的事也能拖成半个月。”熊恪想了想,“何况这次的事儿不止是保险公司,还关系到小区物业和电网局,姜小姐又不是户主,可能时间会更久。” “如果我联系保险经纪呢?”段白焰顿了顿,又赶紧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想给姜竹沥帮忙,我只是问一问类似的事。万一以后……以后遇到类似的,我也能预估一个时间。” 熊恪在心里呵呵。 他今天上午出门的时候,还听到家里的阿姨在背地里小声跟私厨说,很久没见段先生早餐吃这么多了。 死鸭子嘴硬。 迟早死在这张嘴上。 “如果有保险经纪从中周旋,”熊恪在心里叹口气,给了个比较折中的时间,“一周之内,应该能稳。” 段白焰不假思索:“太快了。” “……啊?” 他沉声:“跟我的助理说一声,让他们拖慢进度。这事儿要是敢在三个月内处理完,就自己去递辞呈。” 顿了顿,又严肃地道:“两三年也可以。” *** 毫无征兆,姜竹沥突然打了个喷嚏。 程西西一脸担忧:“你的病还没好?” 发烧感冒不分家,姜竹沥好不容易退了烧,这头又感起冒来。 她耸耸鼻子,摇头:“没事,我吃过药。” 程西西一手握住她,一手捏着鼻子走进屋。 火势早在昨夜就被扑灭了,房子里弥漫着一股介于烧焦与焦臭之间的怪味,厨房的墙黑了一片,客厅也灰飞烟灭了一半,好在姜竹沥没有贵重物品,财物损失不算大。 “我早就说过,你一个人住,真的很不安全。”衣柜设在卧室里,没有被殃及。程西西打开柜子,帮她挑拣还能穿的衣服,“这也还好你住的楼层不高,要是住个十几二十几楼,消防车又进不来……” 她止住话头,突然意识到:“这是小区物业的责任吧?” “嗯,我约了房东,打算叫他们一起过来谈。”姜竹沥低咳一声,“不过当务之急,是我得赶紧找个住处。” 这里不能住了,她得换个窝。 “等等……不对啊,那你昨晚住在哪儿?” 小闺蜜出了事却没有第一时间来找她,程西西耿耿于怀。 “我……”姜竹沥有些局促,“在段白焰家。” 程西西顿时就懂了,一脸暧昧地凑上来:“你们和好啦?” “也不是……”姜竹沥不知道该怎么说。 段白焰的确说过喜欢她、想要重新在一起,是趁着她喝醉时,掐着她的下巴,不容置喙地告的白。 但等她清醒过来,他的脾气比先前更坏。以致于她几次三番,总怀疑自己那天是不是在做梦,也许他的态度根本没有软化。 唯一让她感到放松的是,他的控制欲似乎有所下降。以前她每次单独出门,他恨不得派十个黑衣大汉明里暗里跟着她,今天早上,虽然不情不愿,可也没有多言。 听她叙述完,程西西的眼睛骨碌碌转几圈:“不如……你先来我家住几天?” 她算是看透了,他俩这场拉锯战,比的就是谁先跪下。 可在程西西眼里,小闺蜜是仙女,根本没有男人能配上她。 姜竹沥在她家住一辈子她都养得起,凭什么去向男人求和。 “可以吗?”姜竹沥有些担心,“你男……” “朋友”两个字跑到嘴边,她突然想到什么,将将停住。 程西西大笑:“不用担心打扰我,我现在已经单身了。” 姜竹沥还要说什么,手机突然震起来。 “喂,您好。”来电显示是房东先生,交谈几句,她一愣,“诶?来不了了吗?为什么?” 对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姜竹沥耐心地听完,无奈道:“这样啊……那好吧。请您节哀顺变。” 挂断电话,程西西问:“怎么了?” “房东说他家突然有亲戚去世,要去外地奔丧……”姜竹沥十分茫然,“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这么突然?” 姜竹沥也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说,今天下午的事是谈不成了。”她当机立断,“我跟周进老师说一声,下午去见他吧。” 周进就是综艺《今天我也很甜呀》的节目导演。 他科班出身,早年拍过几部武侠电影,今年才开始做网综,作品不温不火,但因为为人随和又照顾新人,在圈子里口碑也很不错。 前一天姜竹沥联系过他,周进想约她和另外几位明星先在jc见个面,定了个下午茶时间。 她原先不知道保险的事要谈多久,不确定是否能准时到,就给了个待定答复。 程西西抱起纸箱:“正好,东西也差不多收完了,我开车送你过去。” 姜竹沥感激地点点头,拿起钥匙,正要走。 突然想起什么,她忍不住,又折回厨房看了一眼。 站到窗前,她的目光透过玻璃,落到对面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她之前问过物业,那套房子早在四五年前就卖出去了,远比她搬进来的时间,要早得多。 一直没有人住,而且户主不姓段。 和风吹拂,空房间里的白色窗帘一起一落,她微微眯起眼。 那里好像有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 吃过午饭,程西西带姜竹沥去jc。 “我跟物业和保险说一声,让他们今天先别过来了。”姜竹沥有些困,强打起精神,“不知道临时爽约会不会被骂……啊,先想想怎么道歉。” 她打好腹稿,小心翼翼地拨通电话。 然而她刚一说明来意,物业和保险竟然就非常开心地答应了。 对方欢欣鼓舞:“房东先生家里亲戚过世了吗?那真是太遗憾了,等他回来,姜小姐一定要记得再联系我们喔。” 姜竹沥:“……” 她怎么没听出遗憾。 不等她开口,对方又快乐地道:“我们对这次的事件深表痛心,但是姜小姐,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我们活着,不就是要珍惜眼前人……不是,珍惜没被火灾摧毁的东西吗?提前祝您新年快乐、阖家幸福。” 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姜竹沥:“……” 这可真是太邪门了。 更邪门的在后头。 周进将约谈地点定在jc公司的茶座,姜竹沥走出电梯,在路上调整出得体的微笑,一推开门,就见周进对面坐着两个言笑晏晏、花枝招展的女人。 不是别人。 ——是何筱筱和夏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