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少年

    林间带着湿气的微风，卷起小镇中的血色，散落到森林的四面八方。

    簌簌作响的枝叶下，爱德华抱着妇人已经冰冷的身躯，靠在树干旁，好似死了一般，没有一点动静。唯有那仅剩的一只右臂，好似钢圈一般，微微的颤抖着，又竭力的揽着妇人，证明着他的生息。

    乔默不作声的站在一侧，默默的观察着这一切。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越发感触到他们所追逐的理想的价值。战争，尤其是以掠夺和剥削来满足自己利益的战争，演绎了多少这种生离死别，又造就了多少家庭的哀殇。

    爱德华和安妮这样的一对，也只不过是无义战争的一个受害者的缩影罢了。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践踏他人幸福的行为，从始至终，都是错的。

    他们一直所追求的，不就是要挽回这种错误，改正这种错误，最后，彻底的消除这种错误吗？

    他们不是英雄，也不敢自诩英雄，他们，也就是普通的卫道者罢了。

    但从什么时候起，为了光复卡勒特荣光，以这种高尚的目标为己任的他们，为了维持什么狗屁的稳定，而妥协了呢？

    甚至于，连他们，都成了造成恶果的帮凶。以守护为己任的他们，却成了烧杀抢夺的魔鬼手中的一把利剑！

    “或许，正是因为绝望，珞珈小姐才彻底撕破了脸，跟这帮披着人皮的畜生决裂的吧。”乔忽然有点明白珞珈的感觉了。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向脾气很好，以至于经常被称为‘温驯的深海妖姬’，会突然性情大变，大肆杀戮了起来。

    或许，正是因为绝望吧。作为师父一生的心血，珞珈也早就把卡勒特当成了自己的家。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一步步的腐朽，烂到了骨子里，却毫无办法，只能心痛的看着的绝望。才让她终于痛下决心，要将这个家彻底的拆散，打扫干净。

    其实乔有一点猜错了，珞珈确实很失望，但还是一直隐忍，不敢下决心。真正让她痛下决心的，还是因为亲眼见证了那一对朴素善良的家庭，在这种放纵下，被折磨的这般凄惨的模样。

    而说到珞珈，此刻，这位蓝发少女的身边，已经没有多少还能站立着的人影了。被血色沐浴的她，站在人群中，一脸的平静。

    之前珞珈没下杀手，碍于军中的责罚，他们也只能咬咬牙坚持下去。

    但眼看着这个疯女人忽然性情大变，出手毫不留情。不知有多少冲上去的士兵，眨眼间，就被她附近盘旋的银线撕成几十块。又或者被她从远处，一枪，把脑袋打的像摔碎的西瓜一样。

    这么凶残，那些士兵哪还敢上，一个个灰溜溜的，埋着头，默不作声就跑了。

    上军事审判所，可能活不了，但现在冲上去，绝对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对于逃兵，珞珈只是心中微叹，又嗤笑一声，并不去管。严格来说，她的体力也不足以真正战胜这近千人的队伍。既然他们落荒而逃，也正合她意。

    她的目光，只是锁定着一直在往后退着的瑞根，冷笑一声。

    “瑞根，我代那对夫妇，来跟你算算总账了。”

    ——

    “对不起。”乔想了想，还是走到了爱德华面前，轻声道。

    爱德华无神的眸子，终于有了些许光泽。金色的瞳孔如朽木般蠕动了几圈，看向了乔。

    “你不必说对不起。”

    “既然各自为战，全力以赴才是本分。对不起，只是对你我的侮辱罢了。”

    “额”乔噎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相反，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在那般情况下，还能给我一个从容的机会，给了我一个奋斗的理由。”

    “就是不知道，你的承诺。还算数么？”

    “当然！”乔几乎不假思索的，信誓旦旦，脱口而出。

    爱德华抬起头，他的面容似乎又枯槁了几分，干瘪的皮肤好似一块老树皮一样，皱的更厉害了。

    灰暗的目光，看了乔一眼。他想了想，暂且将妇人冰冷的身躯靠在身上，在脖子上挂着的细线一拽，将一个螺贝模样的物事取下，抛了过去。

    “那么，小镇上的镇民，就拜托了。”

    “请带着他们安然无恙的离开吧。有这个信物在，他们不会过多盘查的。”

    乔掂了掂手中的螺贝，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块除了螺纹被磨砂干净之外，与普通螺贝几乎没有差别的信物。得到爱德华的肯定后，这才谨慎的收入怀中。

    “就这么给了我？就不怕我回去邀功么？”

    爱德华摇摇头，涩声道

    “你不会的。虽然我并不了解你。”

    “咳咳。”说到一半，他就控制不住的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放下干枯的右手，看到自己满嘴满手的血浆，平静的笑了笑，

    “看来，我也没多久了。”

    “安妮，慢点走。等等我。”

    乔挑了挑眉头，想去扶起他。却见爱德华摆了摆手，晃了晃身子，接着道

    “从一个人的行止，也可大致看出品行。跟我交手的途中，你虽然大肆利用我的伤势，却从头到尾没有施展什么卑鄙的手段。所以我觉得，你起码会是个磊落之人。”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出于对珞珈的信任。她那种人，也不会通过那么多的性命，来给我演这么一场戏。”

    乔开始还听得有些自得，到最后，只得无奈的苦笑一声，倒没有生气。而是拍了拍胸脯道

    “放心吧。不过有珞珈小姐在，她也会安排妥当的，所以，这算不上一个承诺。”

    “我欠你一个诺言。”

    爱德华浑不在意的摇摇头。慢慢的，将妇人的身躯缓缓的放下，动作轻柔的好似抱着一团羽毛似的，生怕气流一个轻轻的流动，就将手中的一切吹散。

    就这样无比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将妇人放在地上，好似放下了一个宇宙似的。爱德华最后眷恋的看了一眼妇人，蠕动了一下苍白唇角，轻轻道

    “我要去完成最后一个任务了，等我一会，别走太快了。”

    爱德华说完，刚要起身，却感觉头上的视线一暗。抬起头，正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那双眸子如深渊般深邃，又如星辰一般的璀璨。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么漂亮的眸子，却没有一丝的感情波动，冷漠静谧，好似死了一般的阴寒。

    不知何时，那个疲惫不堪的小家伙，竟悄然的摸到了这里。而且看起来，精神似乎还不错。

    但爱德华分明看的见，小家伙漠然的面孔上，一滴泪水，沿着光滑的鬓角，一路滑落下去。

    就好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随着那滴泪水的落下，温热的水流好似关不上的阀门一样，哗啦啦的倾泻而下。

    “啪嗒啪嗒”数不清的泪水，从颔下一滴滴的打落，就好像下了暴雨一般。

    两条清溪从俊秀的面庞滑下，但那还没长开的清秀小脸，有分明是毫无表情，甚至是冷漠。显得很是诡异。

    倏的一下，小家伙忽然双膝一歪，跪了下去。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捂在心头，表情扭曲，一副痛苦的模样。

    “我知道，你，的，悲痛。我向你保证，造成，这一切的，不管是前驱，还是幕后。我，，保证。等我回归后，，我会将，他们，，挫骨扬灰，永生永，世，不会再留下一丝痕迹。”

    小家伙咬着牙，颤抖的捂着心房，豆大的汗珠和泪水混在一起，噼里啪啦的滴落在地上。他面孔狰狞，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的说着。

    “你的恨，我，感同身受。你的怨，我，也心知肚明。将，一切交给我。我来替你，完成你的复仇。”

    “还有，我的复仇。”

    小家伙的身躯轻轻的震了一下，扭曲的面孔也终于恢复了几丝清秀，好似不再那么痛苦了一样。

    他漆墨的眸子，深深的看了一眼冰冷的妇人。忽然对着她，狠狠地垂下首去。

    “嘭！嘭！嘭！”

    小小的额头，在稀软的烂泥上，狠狠地撞击出声。连续三次之后，小家伙才终于抬起血迹斑斑的额头，站起身来，转过身就要走开。

    “现在的这个身体，还是太弱了。只有先离开了。”

    “等我回来，我会让他们，感受到你的愤怒！”

    小家伙刚刚踏出一步，就感觉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让他不得存进。

    他转过身，便看到了一双眼睛。

    灰败，模糊，却坚定的，一双眼睛。

    “为什么，要占据我儿子的身体。”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