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城市夜行人

    开网约车这么多年，像男人这样的乘客于问好碰到过不少。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于问好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那些刚刚碰到什么好事，提了职，加了薪，得了奖，或者刚刚买了房的，上车之后，几乎都没有时间理他，自顾自拿着手机，给所有的亲友打电话或者微信语音，眉飞色舞，声音抑扬顿挫，吧嘚吧嘚地说着。

    一圈的电话和微信语音下来，放下手机，还是没有时间理他，就当他是空气。他们往往一个人坐在那里傻乐，或者干脆哼着歌，一副我的幸福与你无关的样子。

    于问好也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就让他们自得其乐。

    反过来，像男人这样的，刚刚经历挫折不久的客人，上了车之后，分两种，一种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是在生闷气，就是有再大气的人，打车到等到车来这段时间，他的气也没有了，已经接受了自己面对的现实。

    上了车后，他的面色是死灰的，坐在那里一眼的茫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但晦气明明白白就写在脸上，扎根在眉宇间，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倒霉了。

    碰到这样的客人，于问好会故作轻描淡写地和他聊几句。他知道这个时候，和对方哪怕说些不相干的话，只要不让他一味沉溺在自己的那份失落和痛苦之中，就会好受一些。说着话的时候，那死灰的脸，好像有了一些生气，渐渐活泛起来。

    于问好自己也没想到，他因为浅浅学的那些心理学的知识，到了这个狭小的空间，给他的察言观色，还提供不少的帮助。

    于问好抱着能帮一点就帮一点，能开导别人几句，就开导几句的心态，很愿意和这样的客人聊聊天。

    自从浅浅生病之后，于问好觉得自己不仅胆子变小了，还很注意，不时就会提醒自己，能帮助别人的时候，就尽量地去帮人一把，与人为善肯定是没有错的。

    人在做，天在看，于问好觉得自己日常多做好事，少干坏事，老天爷都在看着，自己这是在攒功德，做着做着，说不定老天爷心一软，也会帮帮他，让浅浅的病变好了。

    于问好觉得自己胆子变小，人变平和之外，还有些迷信了。人面对自己的能力解决不了的事情，好像很自然地，就会把希望寄托在超自然力上。

    还有一种落魄的乘客，就像男人这样，上了车后，很喜欢把自己的事情和于问好说。

    他们真的就是萍水相逢，正因为萍水相逢，彼此是两個陌生人，反倒更会让人打开心扉，把对其他人，对熟人或者亲友不好说的话，都和他这个陌生人说说，就像有人喜欢给午夜电台打电话，倾诉自己的心事一样。

    这一些事，在他们的心里郁积得太多，压抑得太久，不说出来，不找到一个泄口，恐怕会爆炸。

    而且这样的人，于问好发现，更多的还是那些平时在生活和工作中很强势的人。因为强势，他们在自己的周边，竖起了一层无形的坚硬的壳，别人进不去，他们自己也出不来，遭受到打击的时候，就像一个高压锅，里面郁积的负能量就更惊人。

    碰到这样的客人，于问好会尽量把车开慢一点，给他们留出更多的时间。他一边开车，一边静静地听他们说着，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不是要打断他们，而是在引导着话题继续进行。

    说出来就好了。

    这种时候，于问好手握着方向盘，经常会在心里这样想着。还真的是，人有很多的困惑和难题，还真的是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之后，把心里郁积的东西卸一卸，摇摇头，或者洗个脸，人就有精力和能力，去面对它了。

    那么，说吧。

    “你家住在杭城壹号？”于问好问。

    男人说对。

    “高端住宅啊，现在要十多万一个平方吧？”

    男人好像提起了一些精神，他润了润嗓子，说：“我是人才户，摇号摇到的，开盘价没这么贵，也就四万八一个平方。”

    于问好叫道：“还说不是，看到没有，你都是政府认定的人才，这房子你买到就是赚到啊，而且一赚就是赚了个千万富翁，对吧？”

    男人终于笑了起来，他说：“没错，房子算是赚到了吧。”

    他接着叹了口气：“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大概要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不可能的。”于问好说。

    “怎么不可能，这房子又不是全款买的，按揭的，你知道每个月的按揭款多少？三万多！”

    于问好吓了一跳，自己每个月四千多的按揭款，就感觉压力很大了，这一个月三万多，他想都不敢想。

    男人继续说着：“每个月的房贷三万多，儿子还在上寄宿学校，老婆从要生我儿子开始，就没有上班了，都在家里当全职太太。我这一失业，等于是全家都没有了收入，你明白吗，你知道我这压力有多大？

    “我原来每年的收入，差不多有两百万，我的生活，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安排和计划的，那时我们公司，年年都在招很多人，谁想到还有大量裁人的这一天，而我竟然也会在被裁的范围之内。

    “但现实就是这样，不管我昨天是什么总，今天，我已经和你一样了，甚至比你还不如，你还有一个正当的工作，不管多少，每天至少都还有收入，我……我全家是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

    “虽然家里还有点存款，离职的时候，公司还补偿了一些钱，不至于马上被银行从家里赶出来，会被饿死，但那点存款，能撑多长时间？会坐吃山空的。

    “我和你说，我现在想到自己以前吃的那些豪华餐，就想吐出来，能换成钱，想到自己以前大手大脚花掉的那些钱，就很后悔，巴不得它们能飞回来。

    “前面我和你说，我要像伱这样去开网约车，还真的不是开玩笑，一个人老老实实地想想，我大概也就剩下还会开车这点能耐了。其他的本事，从被开的那天，就都留在阿里了，到其他地方，根本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什么狗屁人才，还政府认证的人才，到了这个时候，谁会管你，你身上有标签的时候才是人才，标签揭去了就是狗屎，根本就没有人理你，也没有人在乎你。我就是给市长写封信，你信不信，市长都不会看到，一个工作人员就把你打发了。

    “对了，你知道我现在每天是怎么过的吗？说起来都丢人，我现在每天上午，还是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开着车，装作是去上班的样子，每天回去，还要装出自己忙了一天，很累的样子。

    “我根本不敢和老婆说，我已经被裁了。连我老婆问我，说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你们公司裁了多少多少人，搞得杭城房价都下跌了，我都装作是轻描淡写和她说，那是HR部门的事，我懒得管。

    “就是这样，我根本就不敢告诉她，我已经被裁了。我怕啊，真的很怕，你知道吗，要是我告诉她，她肯定比我先垮掉了，我这个家，大概从此就不得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