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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一种以为了解别人却不了解自己的人

    “哎老胖,”我一边嚼着一根薯条,一边有些警觉地望了望其实除了我们之外就空无一人的Sidekick,然后继续小声地说:“你说那个新人,对,那个叫米高的小个子,是个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老胖嘴里嘬了两下半根鸡中翼,把骨头干干净净地吐了出来,然后说:“还不就那么回事儿,愣头儿青一个呗。”

    “是吧。”我认真地想了想,组织了一下用词说:“但是我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啊。”老胖也眼珠朝上想了想说:“刚毕业,有礼貌,肯干,能玩能笑,就是笑得傻了点儿。”

    “对,”我好像抓着了重点,说:“就是能玩能笑这样儿。我觉得是太玩笑得过份了!”

    “也没怎么过份吧?”老胖皱了皱眉说:“怎么过份了?”

    “你不觉得我们这几天所谓跟米高的说笑,其实都是在开他的玩笑吗?”我抿着嘴说。

    “开新人玩笑不是很正常的吗?”老胖耸了耸肩说。

    “开新人玩笑是正常,但我印象中好像没试过开得这么彻底的。”我摇着头说。

    “什么叫这么彻底?”老胖又眼珠朝上想了起来。

    “你想想,”我一边想着一边说:“每次开他的玩笑的时候,他都一点反抗也没有。当然,这也不奇怪,一个新人,傻不愣登的。但是这个米高仔不单没有反抗,还变本加厉地把自己再嘲笑自贬一番。”

    “呃,好像也对。”老胖微微皱眉道。

    “你记不记得,就昨天,”我努力尝试记忆地说:“我们笑话他脸皮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记不记得他怎么答的?”

    “呃,怎么答的?”老胖在想的样子。

    “他说他这种新人就是欠打,还请我们多多指骂!”我也想了想说。

    “啊,他真的这么说来着?”老胖有点不相信我的话和自己的记忆的样子。

    “嗯,”我基本上相信我自己的话和记忆地说:“基本上就是差不多这么说的。”

    “呃,”老胖又想了想的样子,然后耸了耸肩,一边又夹起一只鸡翼,放进嘴之前说:“这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吧?”

    “还没什么问题!”我喝了口Sidekick特有的摩洛哥红酒SunsetDune,酒如国名,国名如酒,极之干涩,然后趁着酸甜的口感五官堆在一起有点夸张地说:“还没问题!这是人格问题!”

    “人格……没那么夸张吧!”老胖悠然地吐了一根干净的骨头出来之后说:“人格,嗤,谁的人格没有问题?”

    “哦天,”那个时候还没有『呵呵』,我反了个白眼儿说:“先别这么愤世嫉俗的,我们客观一点看这个问题。”

    “那得先有一个问题才行。”老胖似乎已经决定跟我杠上了似的,但又不露痕迹的淡淡地说:“我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好吧,”我没打算妥协,不过似乎这个话题也没有什么再谈下去意思了的意思地说:“看来我们对『问题』的认受性分歧比较大。但我敢打赌,这个米高要不就是一个白痴,要不就是在隐忍。”

    “那你到底想赌哪样儿?”老胖歪了歪嘴角笑着说。

    “隐忍!”我坚决地说:“因为白痴的后果不很严重,但如果是这么拙劣、浮夸和没有必要的隐忍的话,那就很可能会造成一个恶性循环。”

    “什么恶性循环?”老胖好像苏格拉底上身似地问道。

    “首先,这小子不是聪明,也不是醒目,也不是能干,也不是干得好。他这么做,表现得这么自嘲,对开他的玩笑的容忍度这么高,就会招致更多,更深的嘲讽。”我尽量很认真地解释着:“就这几天已经可以看到初步的效果了,你没看见平时不怎么参与我们闲聊的谢总也时不时地走出房间加那么两嘴吗?”

    “哦,”老胖假装思考的样子特别找抽地说:“好像是有哦。呵呵。”

    “嗤,”我反了个白眼说:“所以,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的话,如果再过几个星期,夸张点儿的说,送文件的小文可能也插两嘴,倒垃圾的花姐也笑两声的话,再怎么有自尊,啊,不对,应该说,自尊再怎么微弱的人,也是有底线的。如果过了这条底线话,嘿嘿……”我故意停了一下。

    “过了又怎样?”老胖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儿的认真地说。

    “过了,哼哼,过了就,就会脱线,会绷断,会『嘭』!”我大声地做了个两只手交插抱球再放开的手势,说:“就爆了!就好像酱爆说的:『在那个时刻,他就会爆了!』”

    “嗤!”老胖听完,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摊开手说:“爆就爆呗,他还能怎么样?受不了就走人,谁叫他选这么条歪路。”

    “你早看出来了?”我眯着眼说。

    “傻的都看出来了!”老胖拿了根儿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说:“就你这么认真,还分析,还打赌,还爆。哈哈哈。这种人多的是,不聪明还耍小聪明,以前有过,以后还会有。”

    “你这家伙。”我有点无奈地说:“陪养一个新人不容易,况且,人不应该这么作贱自己。而且,我也不觉得他是在耍小聪明,我就觉得他是一猪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条路多危险。”

    “那就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呗!”老胖事不关己的说:“还是那句话,适应不了就滚蛋,反正新人多得是。人事部那边不是已经开了全年征聘制吗,这傻小子走了之后,说不定还能派个美眉过来呢。呵呵。”

    “美你个屁。”我把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说:“评核报告又不用你写,你知道写走一个人有多麻烦吗?弄不好上头还以为我们管教无方呢!”

    “rou食者为之。rou食者为之。”老胖笑着说。

    “那你作为老前辈也得带新人,也得给意见啊。”我指着他说:“你别以为你就不是rou食者,你吃rou还吃得少!哼!”

    “呵呵……”老胖笑得颤了两下下巴的肥rou说:“我再怎么吃rou,最多也是个杂食的。哎,这么说吧,大家经常会在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这样的镜头:在被两面高墙夹着的笔直的某个深宫的甬道里,一个,或者几个太监打着灯笼,怱怱忙忙地从镜头的边缘快步走了出来,沿着那条甬道,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一直走到尽头。每当看到这种镜头的时候,我都会禁不住想:那个,或那几个太监,此时此刻的心情如何?在想着什么?是要去处理生死急务呢?还是演员穿着古代的服装彻底地投入了某种穿越的心情和境界?还是在想着等会儿停机休息的时候领鸡腿还是叉烧饭盒?还是下班领了二百八十块日薪之后,到哪儿去喝上两杯?还是,呃,还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哈哈。皇帝就是rou食者,太监就是杂食的,急也没用。而且再怎么急,再怎么利索,到头来还是领个叉烧饭盒,二百八十块一天。”

    “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捂着额摇着头说,心里不得不承认老胖乱七八糟的道理,比那些明星明人的精句有过之而无不及。反正是听了之后钻进脑子里,一时半会儿地排斥不出去。

    我和老胖的Sidekick之夜,随着越来越混乱的道理而渐渐离现实越来越远,最后,被出租车送了最后一程之后,消失在各自的梦乡之中。

    不过,各位可能有所不知,或者也可能有幸亲自经历过,那种没有彻底宿醉,刚好到头没过的境地。其实,在这种境地里,人反而会因为酒精而更兴奋,脑部活动得更剧烈,显得更清醒。就算迷迷糊糊的上了床,也很有可能会在清晨三四点的时候醒来,当然,其中大半原因可能是由于体内过多的水份急待排出。

    反正,我处在这种状态之下,因为在重回初吻轨迹之后回到青之馆又跟佐治、塞巴几人喝了三打啤酒,便回想起与老胖谈话中提起的生活之中隐忍的那些人。当年的现在年纪尚轻,还没有遇到,也大概不会多想这些隐忍的人的人生是多么的不同,所面对的困难和后果可能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们其中一些人以为了解别人却不自知这种误会,另一些人则根本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所建立起来的微笑的隐忍城堡已经又高又厚,遮蔽堵塞了城外的阳关大道,自己则在城里的黑暗迷宫里绕着圈,心理暗影的面积也越来越大。

    我用感觉有点儿浮肿,影像有些恍惚的双眼环顾我们的身边,似乎也不乏这种人。除了德力之外,另外一个闪着这种光芒的,应该就要数祖安娜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妳曾经在几年之后,跟我提及祖安娜到川崎的原因。

    去川崎之前,祖安娜也是刚刚毕业,好像是学什么化学还是环境学的,总之不是那种航港商业社会普遍接受的有前途的学科。祖安娜对岛国文化也一直都有兴趣,也自修过日文,听说好像还不错。以我所知她的认真程度和日后在韩文和西班牙文上的造诣来看,基本上是可信的。所以,毕业之后就好像理所当然地进入了一间日资背景,在国内设厂的制造业在航港的行政分部,由基层做起。

    由于性格使然,虽然妳不怎么想特别说她的性格,但事实上她就是太软弱的存在,虽然表面坚强,那一半也是出自其一丝不苟的国字脸给人的严肃印象使然,但却对自己没有丝毫信心。甚至是那种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把自己所有的理想和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通过无限的牺牲和付出,勉强从别人的身影之中找到自我存在感。这种人太容易受伤和被人利用,几乎注定是绝对悲剧的存在。

    所以,性格使然,祖安娜在第一份工作里受尽欺凌,总是被指派去干最琐碎,最辛苦,最麻烦,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经常捱更抵夜〔注1〕,长途拔涉到国内的厂子里做一些送文件之类的可有可无的工作。那时候国内的厂子可都是在一些相当偏远的工业特区之类的地方,一来一去就得一整天,还不一定有公司车,还可能要在简陋的宿舍过夜,第二天还得尽早回公司报到。但就算是被安排这些最厌恶性的工作,祖安娜还是可以笑着咬着牙一力完成,认劳认怨。

    也可能是她运气差遇人不淑吧,公司的人见她没脾气,没有半点欣赏之余,反而觉得她好欺负,变本加厉地增加她的工作量,甚至刁难她,还对她任何一丝的错漏或不足冷嘲热讽。而这一切,祖安娜都微笑以对,有时候甚至承认自己愚钝反应慢之类的,造成恶性循环。

    我记得好多年之后有个米国人写了本书,好像叫路西法效应,说的是一个真假还有争议的监狱试验。一帮人假扮狱卒,一帮人假扮囚犯。扮狱卒的人被赋予一定权限,劳役和刁难,甚至羞辱囚犯。最后,囚犯以惊人的速度崩溃。而狱卒则以更加惊人的速度互相影响,同流合污,变本加厉地折磨囚犯,甚至其中一些比较斯文和起初对囚犯还有一些同情心的狱卒,也变得无动于衷,或者被逼着一起折磨囚犯。

    当初祖安娜,还有米高所面对的情况,从欺凌者的角度来看,似乎与路西法效应里所描写的情况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至于被欺凌的人,是否有着与囚犯相似的自悲和无奈心理,则不得而知。但我不得不冷漠地认为被欺凌者,例如祖安娜或米高所选择的应对,或者本能的生存方式,对情况的恶化也肯定是要负上一些责任的。

    ……

    ……

    “Hon,”妳不知不觉间坐在了正在发呆的我的身边,把我唤回现实之中,别人的声音刹那间变成了背景,我听着妳说:“我们明天去东京吧。”

    “好。”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完全罔顾明天是个要上学的日子,妳笑了笑。

    “妳说,”路西法效应的涟漪又在虚无中把我的意识摇晃了一下,我有点没对得上焦地对着妳说:“人会变吗?”

    “每个人都会变,我们都会变。”妳干脆而肯定地说。

    “是吗?”我有点相信也有点怀疑,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可能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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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航港话就是加班加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