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驼鸟和她

    杰斯的结是解不开的，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就好像世界上很多事情一样，只能承受忍受和习惯。星期六日两天，我整天在房间里没出来，想睡死自己。关了手机，座机的线也拔了。

    星期一也差点不想上学，但一来还是要起床洗个澡，受不了身上的味道和濒死的饥饿感。二来，我记得我没有这么快就翘一整天课的。于是，怀着对原本轨迹的尊重，挣扎着，迟了一堂课才回到学校，借口不舒服。

    小息的时候，鼓起勇气在阳台上望向妳那边，抽烟的人群里，似乎不见杰斯。让人心情稍微好一点儿的是，佐治给了我一个短信：杰斯翘课了。

    佐治？为什么是佐治？我百思不得其解，对他对我的好意也没有任何印象，但却也没有什么违和或损失的地方，也就算了。

    不过，我并没有打算过去葵那边找妳。因为，我觉得杰斯回来的这段时间，妳的心思并不在我或者别人的身上。无论妳跟杰斯之间有什么关系或瓜葛，我还是不要像当年那样胡乱猜测暴走，回想起来也完全没有必要。一来妳根本就不会留意，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二来也只是我自乱阵脚、杞人忧天。一切最终都会过去，如果我们注定在一起，那终将成为我最后幸福的回忆。如果有什么改变的话，如果可以改变什么的话，又焉知非福。

    如果不去想妳的话，那我只想做一只驼鸟，把头埋在课本里，分散一下不宁的思绪。课间小息时刻意地找同学闲聊，中午跟王桑开心地去山中吃便当。放学，拉着狄波拉谈两句，直至人都走光，然后自己再到不知道什么地方骑一个大圈，把多余的精力都消耗了，再回宿舍小休一下，晚上起床偷偷到迷你小驻买个饭盒，吃完了温书、上网、睡觉。

    当然，我并没有忘记报名参加那东京旅行团。大家都说那个团是学校搞出来坑人赚钱的，我也无所谓，因为我一定要去这宿命性之旅，并解开黑暗的记忆。况且，学校似乎也没赚多少，几乎是实报实销。最重要的，是我印象的直觉中，那是一趟不错的旅程。

    这趟横鎌东之旅，是学校里唯一一位米国人老师威廉负责的。威廉我见过两次，跟我差不多一米七五高，短棕发，有点地中海，带个金丝眼镜，中年发福，但还不算胖。他只出现在葵之楼那边，专教初级初班新生。威廉是由不会日文，在仁五郎学习，再升读东京的大学，大学毕业后留校，跟岛国人结婚生子，扎根在川崎的。可以说生是仁五郎的人，死是仁五郎的鬼。他每年都会为新生准备短途旅行，开着自己的三菱十四座面包车，又负责订食宿行程，又当司机，又是导游，怎么看也是一个没什么机心的人。或者说就算被他赚了，也值。

    话说回来，我的驼鸟坚持，没能超过第四天。第三天夜里躺在床上，想来想去，觉得我这只是跟自己赌气，白白浪费了三天可以跟妳共渡的时光，那可能是我与妳相见的最后的三天，所有一切都可能发生的三天。而且，逃避和沉默都不能解决问题，两军相交勇者胜，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我搬出一大堆理论说服自己。总之，要勇敢面对挑战，没理由去回避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神秘人。无论如何，就算我不相信杰斯，我也要相信妳，相信妳的选择，一定有妳的原因。

    我的目的，改变一切的心，虽然在一开始便被对妳的思念冲击得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可以改变，更重要的，不惜一切代价去改变的事情。而任何人，包括杰斯，在那件事情上都无足轻重。能做到的，只有我和妳。而大前题是，不能没有妳。

    第四天，星期二一早，我弄了最不健康的早餐激励自己。然后开通手机，马上就收到德力和佐治昨天的信息，叫我去吃早餐和下午茶，我回覆他们说昨天很忙，今天可以吃早餐，让他们帮我占座下单。于是，一下第一节课，我便冲到猫头鹰，坐进佐治那一桌，在妳那桌旁边，跟妳打了个大斜。

    妳扎着桃太郎头，淡妆，穿了一件黑色樽领毛衣，黑色外套，紧身牛仔裤，棕色长靴。毛衣前面的正中，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黄色“哈哈笑”，在哈哈地笑着。妳已经叫好了早餐，喝着咖啡。我跟妳们那一桌打了个招呼，扫过每个人，妳没什么表情，跟我点了点头。对着妳，和妳的“哈哈笑”，我可以回应的，也只有发自心底的微笑。妳见我傻笑，反而皱了皱眉。

    “你们有谁报了这个周末的东京团吗？”我一边咬着鸡蛋一边问。

    “有啊有啊，”德力说：“我、佐治、陈桑、赵桑。你那边好像是你跟阿杰、阿诗、汤马士和狄波拉吧？”

    “嗯，哎？”我喝了口咖啡，把堵在嗓子里的鸡蛋碎冲下去。“那桃太郎小姐呢？”

    妳翻了个白眼儿，皱着眉说，“我跟杰斯自己去东京，有点事。”

    “噢，”我强装无所谓，往嘴里塞了块多士，“唔，阿有共一以兹放哦。”

    “……”妳和其他人都皱着眉。

    “咳咳……”我连忙把多士硬吞了下去说：

    “有空一起吃饭。”然后再送了一口咖啡。

    “嗤，”赵桑说：“人家青梅竹马二人世界喇，哪还有空理我们。对吧，哦？”说完用肩膀拱了拱妳。妳望向别处，把脸藏在咖啡杯后面，没出声。

    “噢，没关系，”我继续故作随意地说：“嗯，那个杰斯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要是他放鸽子了，就找我们哦，至少我随时奉陪。”

    妳斜睨了我一眼，德力好像也想说什么，但咽了回去。我故作无懒地朝你单了个眼。妳皱着眉又瞪了我一眼。我转过头把一整块培根塞进嘴里，心情好像好了些，哈哈，我觉得我们之间突然有好多眼神接触。

    “哎，也不是一定能去得成吧，”陈桑好像有点怀疑地说：“我听说超过名额就要抽签什么的。”

    “不是抽签，是先到先得。”德力肯定地说：“我问过威廉了，到现在为止也只有我们九个。刚开学，大家都忙自己的，还传言这是坑人团，哪儿还有人去。”

    “不像啊，”我说：“我看行程收费都是实报实销的，自己去也差不多就这个价钱吧。”

    “对对。就是大家想太多了。不过，只去海洋乐园就有点差劲了。”陈桑同意，佐治也点着头。我皱起一边眉看了一眼佐治，你听得明白？我心想。

    “哎，知道外面停车场里那辆蓝色的跑车是谁的吗？”我试着岔开话题。

    “噢，那辆GT？”德力成功接茬。“还能是谁，当然是罗斯夫妇的，他们可是钱多得能把整个学校给买下来似的。”

    “噢，怎么名字里有个『斯』的都是有钱人。”陈桑有些怀春地说：“杰斯啊，罗斯啊。怎么我爹妈没给我起个有『斯』的名哦。”

    “哦，可以叫『吐司』，『瓦斯』，还是『rou丝』？”我jian笑着。

    “哎呀，HK桑，你今天好像很多话哦。”陈桑开始反击。“周末几天都不见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啊？你那女朋友呢？”陈桑得意地jian笑着。

    “没啊，没……”我好像被点了一下xue，捧着咖啡走了神。

    对啊，我来了川崎这么久，还没有找过她，我记得，上次到埠之后，好像至少也打过个电话还是ICQ什么的跟她打过招呼。但如今，真的还没找过她，她也没联系过我。

    在这一瞬，记忆的片段闪烁而过。我跟她在初中相识，在高中分手。那次，我们为了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幼稚原因，互相在大庭广众之下刮了一巴掌。那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对女生动手。高中毕业前一年，我们复合。但在大学的时候，又聚少离多。我们分开两间学校，一南一北，都住宿，都“上庄”，就是搞学会活动，忙得不可开交。她去岛国交流的那一年，大概是我人生第一个极低潮，强烈的自卑，渐渐地就没怎么跟她联络，差点又分手收场。她回来之后，没什么异样，我们又好像没事儿似的在一起，但那似乎只是感情在时间里的延续，没有增长，没有累积，只有消耗……面对将来未知的洪流，逆水行舟。

    我去加国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工作。我们各自经历着新的生活和挫折，一点也不能相互慰借。半年之后我短暂回国，她跟我坦白说，曾经有过一段雾水之情，几天的错觉，后悔。人我不认识，也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我听完竟然没有暴走，没有什么感觉，就好像是被告知一件早已注定，终于发生的事情，我甚至有点儿庆幸那是先发生在她的身上。于是，我几乎是轻易地原谅了她，连我自己也觉得我没什么诚意。但我还是暗自有些伤痛，伤痛我的心已经不知道可以寄托在哪里。几天后，我又离开了航港，她努力着，帮我照顾家人，任由我去继续没什么意义的学业，毕业后又在欧洲流浪一段时间。她甚至暗地里帮我安排了川崎的所有事情，大概是她知道我不能去岛国的遗憾，又或者是什么补偿……。无论如何，她肯定知道仁五郎在哪里，青之馆在哪里。她也肯定知道我的岛国手机号码，我家人一定会告诉她。她也一定知道，我当时只是一具没有情感的躯壳，灵魂迷茫，随便什么都可能把我占据、带走。

    我倾向于觉得，她这么做其实是一种赎罪，她不舍得，但似乎又期待着我在这许多经历之中，在远离她的孤单旅途中，找到什么可以相伴。最终，可以说是她和命运把我推到了妳的身边，把我献给了妳。

    但那是当年的现在。

    几十年后现在的我，心中的她已经彻底模糊，我从来没有尝试将她压制清除，只是渐渐淡忘。我一直相信，遗忘，才是最有效，也是最残酷的方法。

    况且，我这次是带着几十年只有妳的记忆和感情穿越而来，一醒来已经是在飞机上，完全跨越了任何与她的接触。所以，那种深深的遗忘，丝毫没有改变。

    ……

    ……

    “喂喂，喂喂……你，好，吗？”一个虚幻但温柔的声音，像妳的声音，把我扯回了猫头鹰。“喂喂……”

    我的视线渐渐恢复，原来我是看着妳的方向，但刚好眼前有一道从玻璃窗射进来的强光。而这强光里，好像有什么影子在晃动着。

    “喂—！”德力稍微大声地叫着，还“啪啪啪”地在我眼前打着响指。“喂，想什么呢？被说中了？七年之痒了吧！哈哈……”德力的嘴笑到歪到了一边。

    “没有。”我平淡但决绝地说：“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哦……”陈桑躲到德力的身后，扮着受惊的小胖猫。“认真了，认真了，好可怕噢。”

    妳没看我，也没皱眉，只是捧着咖啡若有所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