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因有果
临安城,皇宫大内,内朝,慈宁殿。 殿内锦榻上,宋皇太后杨桂枝面容憔悴,形销骨立,白发苍苍,让人难以辨认。 “太后,皇帝和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贵仪娘娘、贾婕妤、张美人,皇孙们全都到了!” 看到赵竑几人进来,他的侄儿,永宁郡王杨石,在杨桂枝耳边轻声说道。 “见过陛下!见过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贵仪娘娘!见过贾婕妤!见过张美人!” 包括新安郡王杨谷在内的一众杨家人、吴家人,纷纷向赵竑和周秀娘、杨意、翠珠几个后宫嫔妃行礼。 “太后怎么样了?” 目光扫向病榻上的杨桂枝,赵竑也是心里恻然。 生老病死,谁也不能免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身临其境,总让人不能接受和释怀。 人生七十古来稀。杨桂枝已经整整七十岁,在这个时代,也算是高寿了。 “陛下,太后就等着见陛下最后一面了。” 杨谷老泪纵横,赵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目光扫到人群外坐在椅子上,闭目数着佛珠的尼姑,赵竑不由得一愣。 这不是他的原配吴氏吗?她怎么出家为尼呢? 她只有二十六七岁,如此年轻,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陛下,你来了。” 赵竑还在愁思,杨桂枝从榻上艰难地转过头来,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脸上竟然有一丝笑容。 “太后……” 赵竑跪在榻边,难过地红了眼眶。 他从来都是一个感性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生离死别。 “姑姑!” 杨意忍不住,轻声哭泣了起来。 杨桂枝虽然霸道,但对杨家人,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翠珠也跪在杨意旁边,伏地痛哭,泣不成声。 主仆一场,想起往事,面对生离死别,满满的都是眼泪。 “太后!” 赵铨等一众皇孙纷纷哭喊了起来。 “乖孙儿,都不要哭了。” 赵宋皇室后继有人,枝繁叶茂,杨桂枝觉得心里有些安慰,面向杨意和翠珠,她轻声叮嘱。 “意儿、翠珠,都不要哭,把眼泪收起来。记得好好服侍陛下,不要恃宠而骄,忘了尊卑贵贱。杨意,尤其是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杨桂枝面容慈祥,有一些红光,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她仔细叮嘱着杨意和翠珠,也叮嘱着杨家吴家的后辈们。 “你们都听好了,好生伺候皇帝,千万不得有二心。为官,不得干预朝政;经商,不得欺行霸市;务农,不得欺压乡民;从军,不得骄横跋扈。都明白了吗?” “谨遵太后教诲!” 杨家和吴家人一起恭声说道。 “陛下,老身就要去了,就是等着见你最后一面。你说实话,你恨我吗?” 杨桂枝的手瘦骨嶙峋,抓住了赵竑的手腕。 “太后,儿臣实话实说,登基前后有,现在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你是朕的母后,大宋的太后,就不要多想了。” 赵竑握住了杨桂枝的手,温声细语。 杨桂枝的手冰冷如斯,似乎没有任何热度。杨桂枝的眼神又慢慢黯淡无光,似乎精神恍惚,让赵竑暗暗心惊。 “陛下,老身对不起你,好在苍天佑护,大宋洪福齐天。听说我大宋王师已经占领了陕西,淮南的李全也肃清了,是不是?” 杨桂枝问道,黯淡的眼睛里,似乎放出一丝亮光来。 “太后,我军在蜀口大破北兵,歼敌六万有余,俘虏八千。我大宋王师东进,金国潼关守将李平投降,陕西已归于我大宋治下。楚州李全全军覆没,我大宋水师已经进驻山东海州、密州,粮草充足,克日即可北上,恢复燕云十六州。” 赵竑徐徐道来,尽量说的仔细些。 “那三京,东京城什么时候能收复?” 杨桂枝语气期盼,眼中还有一丝微弱的亮光。 “金朝的气数未尽,困兽犹斗,大概还需两年左右的时间。” 赵竑轻声回道。 每个宋人心里,都有一个中原梦,连大宋太后杨桂枝也不能例外。 “两年的光景?” 杨桂枝无光的眼睛忽然亮了许多,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又恢复黯然。 “老身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她看着赵竑,轻轻的一声苦笑,眼神涣散,让赵竑栗然心惊。 “陛下,你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一定会恢复中原,将燕云十六州重归我大宋治下。到时候,我和你爹爹的灵柩,就拜托你了。” 杨桂枝的声音细若游丝,赵竑费力才听的清楚。 “太后放心,不出三年,儿臣一定会恢复中原,到时将太后和爹爹的灵柩迁往中原。太后放心,儿臣一定办到,将迁陵之礼办的风风光光,昭告天下臣民!” 赵竑轻拍着杨桂枝枯瘦的手,郑重其事说道。 “陛下……如此说,老……身也可以……放心了。” 杨桂枝欣慰地点点头,眯上眼睛前,看了一眼李惟名,似笑非笑,表情怪异。 一席话说下来,她已经精疲力尽,不堪重负。 赵竑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李惟名,不动声色出来,心头也是沉重。 强势霸道的杨桂枝,也抵不过岁月。油尽灯枯之时,也是如此让人唏嘘。 没有了史弥远和杨桂枝这些人,他竟然一时觉得有些寂寞,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似乎也被带走了。 而李惟名,杨桂枝那一瞥,让他感觉到,李惟名,似乎已经和自己越来越远了。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李惟名!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样子。 “一笑一沉浮,一休一来去,一念一世界,一梦一轮回。因果轮回,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殿内的佛声响起,声音熟悉,如梦如幻。 赵竑恍惚间,里面的哭喊声一片,伴随着念经声传来。看来,杨桂枝已经驾鹤西游了。 “陛下,还请节哀,保重龙体。” 不知什么时候,吴念走了出来,在赵竑身后轻声说道。 赵竑性格刚烈,但却心胸开阔,做事能顾全大局,让他不由得佩服。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登基短短八年,已经做出了大宋历代君王一辈子达不到的高度,谁能不服?谁敢不服? “吴叔父,往日年少轻狂,那些对不起的事情,都忘了吧。” 赵竑发自肺腑,油然一句。 “陛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陛下身负大宋中兴重任,可不能回头看啊!”
赵竑推心置腹,吴念也是真情流露。 “吴叔父,我知道。吴……她……怎么年纪轻轻就出家了?” 赵竑转过头来,凝眉轻声问道。 才二十多岁,怎么就遁入空门,成了比丘尼? 这是他的前身种下的恶果吗?为什么他会觉得内疚? “遇人不淑,那人是个浪荡子。伤了心,就出家做了比丘尼。说起来,这是她的命,怨不得旁人。” 吴念神色疲惫,弯腰驼背,似乎也苍老了许多。 “她若是有所求,尽管开口,我会尽力而为。” 赵竑起了恻隐之心,动情地说道。 “叔父,岁月无情,你可要保重身体啊!” 女儿出家,儿子残废,吴家可谓是祸不单行啊。 “陛下,有你这番话,老夫感恩不尽,一辈子也心安了!” 吴念赶紧一礼,话语中似乎多了许多感慨。 “陛下励精图治,收复失地,扬我大宋国威,振我大宋士民之心,文韬武略,英明神武,虽我大宋历代先君,也鲜有能及者。可惜小女福薄,不能……” 吴念的话戛然而止,赵竑一时无语。 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陈年旧事,又岂能一句话说清。 “吴峰那边,最近可有书信来往?” 西北大战,以及进军陕西,吴峰带其部出征,也算是有功,朝廷正在论功行赏,吴峰擢升河西路副都统制。 就是不知道,这家伙和家里面联系的没有,情形如何? “陛下,老夫在这,多谢陛下对犬子的照顾。” 吴念语气诚挚,脸上不自觉有了些笑容。 “吴峰自从去了边塞,整整七年多时间,只回来过一次。他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不过因为年幼,还没有带回来过。这一次太后病逝,他也没能赶回来。哎……” 吴念脸上,又恢复了愁苦之色。 “朝廷要收复失地,将士们就要沙场决战,出生入死。吴峰做的好,是我大宋的好男儿。这一次他立了功,恐怕还要在河西驻守。鞑靼势弱,他会好好的,你二老就放心吧。” 赵竑温声说完,看了看里面,摆摆手,董宋臣上来。 吴家有后,这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了。 “传旨,召群臣进宫,入殿祭祀吧。” “陛下,老夫谢陛下天恩。老夫先行告退。” 吴峰知趣地告辞离开。 董宋臣离去,左右宦官们上前,给赵竑换上丧服。 赵竑进去,看到杨意、翠珠等人伏地哭泣,心头也是黯然。 他对着床榻上已经病逝的杨桂枝,深深的一揖。 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身前正好是泪流满面的杨谷杨石两兄弟,都已经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看着都让人心酸。 “斯人已去,两位卿家,节哀吧。” 赵竑叹了口气,感慨地一句。 尽管他和这两兄弟有过争执,有过龌龊,但岁月如流水,有必要事事锱铢必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