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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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近侍依旧在风雪宫殿之中逗留着。 空落向人间的神光自然让他心惊不已,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人间会发生怎样的变故,他也不知道这场皇宫里的故事,随着阑离在楚王殿前的死去,其实已经开始走向尾声。 在他所不能见的地方,那些损伤惨重的巫鬼道正在缓缓地向着人间退去。 但他只是一个近侍,在巫河横流的宫道之上,他什么也不能看见,只能看见数不尽的被招魂之术重新带回人间的已死之人,他只有如临深渊般,万般谨慎地握着剑,尝试冲破着那样一道微不足道的防线。 不时便有巫血从空之上抛洒下来,与风雪一同淋头,在这个时候,他只能暂时退去,躲在宫墙殿檐之下,巫血对于修行者而言,也许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是对于世人而言,其中所蕴含的冥河之力与巫鬼之力,自然还是富有杀伤力的存在。 有时也会有一些院里的先生们从一旁而过,大都都是好奇为什么在这样一场战争里,会出现一个这样孱弱的世人。然而是友非敌这样的东西,他们还是分得出的。有时就会留下一些道文,或者赐予一道剑意。 这也是那名近侍能够在这样的乱局中,依旧生存至今的原因。 但是那名近侍所见到的最强的,是一个用剑的剑渊先生。 那名先生有些不苟言笑,当然,在这样的一场战争里,没有谁是喜笑颜开的。 近侍所在的这一处能够没有多少巫鬼道之人,便是因为那名先生自远方而来,硬生生将这里的防线冲破而去,杀出了一条血路,去了巫鬼道阵线的极深处。 近侍记得当时自己看着这般悍不畏死的先生,也是愣了一愣,而后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要去找陛下吗?” “陛下?” 那名先生提着剑转回头,一身血色地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近侍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于是一面躲避着上落下的巫术,一面道:“寒蝉陛下!” 那名先生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一些,看着他问道:“他在哪里?” 近侍用剑指着远处那些巫鬼道之人颇为密集的方向,那处落星殿附近,在万般嘈杂里大声地道。 “陛下在那边,被他们带进去了!” 那名先生点零头,什么也没有再,只是拔剑而去。 那一段时间里,近侍这边几乎什么巫鬼之术也没有,附近的巫鬼之术尽数落向了那名提剑而去的先生。 近侍一度以为那名剑渊先生已经死在了那般密集的巫鬼之术的覆盖之郑 只是很快,他便看见了让他惊骇的一幕。 有剑势凌厉地破开了那些巫鬼之术所营造的屏障。 先生在拔剑。 而后又被淹没下去。 只是再度被破开。 如此反复片刻,近侍怔怔地看着那个将自己像剑一样从身躯里拔出来的先生。 是赴死剑诀。 槐安最好的剑,是人间一线。 黄粱最好的剑,那就是赴死剑诀。 自生死之中数度挣破而出的先生,已经是一个少年。 再往后的东西,因为太远了,近侍已经看不见了。 他也顾不上去看那名先生如何一路杀至巫鬼道之饶腹部,面前开始从冥河之中爬出来的人,便已经足够让他手忙脚乱。 近侍在这场宫内的战争里过于渺,不见全貌,不知战局。 他不知道究竟是谁会赢,谁会输。 只是怀抱着忐忑与惶恐,时不时地张望一下空的神光,与远方不断穿梭而去的剑光。 那种东西自然是近侍极为羡慕的。 有时候那些剑光像是听见了近侍的心声一般,如同犁地一般,自他身边穿梭而去,让他在那些招魂而来之饶包围下,继续残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近侍手中的那柄虽然佩戴了很久,但是几乎从未用过的剑,都开始有了卷刃的趋势。 冥河之人骨头未必硬。 但是足够悍不畏死。 近侍每一剑,都只能像个粗鲁的柴夫一样劈下去,至于所谓的挑拨之式,在战争里自然毫无用处的。 战争里最好的剑术,就是把每一剑,都当成生命里的最后一剑,去全力挥出。 近侍抬手擦了擦脸上的一些血渍,只是在朦朦胧胧里好像又看见了一个身影走来,颇有些矮。 近侍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总有些人,只剩下半截了,照样从冥河里爬了出来。 这个疲倦无比的近侍,很是诚恳的扭转腰身,一剑挥了出去,这样的姿势让近侍想起了时候与同伴一起比赛扔石头的画面。 只是想到了这里,他的心思便一凛,战场之上走神是极为致命的。 而且走神,也意味着身心都是疲惫到了极致。 只是很显然这场走神,并没有让这名近侍被那人撕碎。 那一剑被挑了回来。 近侍这才看清了那个走来的人是谁。 便是先前那名一人一剑,硬生生杀进了巫鬼道腹地的悬薜院先生。 “陛下呢?” 近侍没有去问他是谁,就像农人不关心远来之客从来所去一般。 农人关心自己的稻子,关心田地里的水是否太少了,又是否太多了,在哪一行稻苗之间,有稗子冒出了苗头,什么时候晴,什么时候雨。 近侍关心自己的陛下。 所以他的剑全力挥出,又被挑开,落到了一旁的雪污之中,也没有去捡,只是很是急切地问着那个先生。 齐敬渊的神色同样疲倦,以数次拔剑赴死杀出一条血路,换来那样一剑剑势,破开冥河人间,中断太一祭辞的他,自然也是精疲力尽的。好在纵使巫鬼道有着神光加持,战场局势依旧在向着悬薜院倾斜而去。 悬薜院的底气自然是十足的,更不用还有剑渊之修的参与。 这名悬薜院的先生,此时看着身前的近侍,大约也是有些动容。 是以声音虚弱却也温和。 “陛下无事,他要我来带你出去。” 近侍松了一口气,这才走过去,将自己的剑捡起来。 抬头看着皇宫之上依旧存留的剑光道术与巫鬼之花。 “结束了吗?” “快结束了。”齐敬渊亦是转头看向那些空之中璀璨的光芒,轻声道:“你赢了。” 近侍展颜笑着。 “我们走吧。” 少年齐敬渊反手一剑,将一旁正在不断收缩而去的巫河中一个爬出来的人斩做两截,像是一摊烂泥一般再度落入巫河中消失不见。而后转身在前面带路,向着楚王殿方向而去。 近侍看着那名先生所走的方向,身为曾经阑离近侍的他,自然很清楚那个方向是哪里。 是议事殿,也是曾经的楚王殿。 纵使在风血未曾盖过风雪之时,他已经做出了那个选择,但是现而今依旧有些哀伤惆怅。 “所以陛下死了吗?” 齐敬渊的身影微微停顿了少许,而后平静地道:“大概是的。” 近侍什么也没有。 只是风雪里似乎有声叹息弱不可闻地落向大地。 ...... 寒蝉站在楚王殿前,提着自己的剑,安静地看着那扇大门。 那柄神河的灵台便插在雪地里。 他没有去拿它。 身为一个槐安人,他自然很是明白,拔出那样一柄剑意味着什么,拿起那样一柄剑,又意味着什么。 神河的东西,不是所有人都敢拿的。 “这场招魂很是精彩。” 柳三月气喘吁吁地手脚并用地趴着那条漫长的长阶,阑离的尸体便横在那里,脸上依旧带着被死亡被风雪冻结聊笑意。 “便是我都以为这柄剑会是你拔出来的。” 寒蝉轻声道:“他也许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这样拔剑的,我们没有想到,是很正常的事,而且这并不重要。这样一个故事的输赢,对于人间又有什么影响呢?” 所以大抵也只是阑离的意气之争而已。 “对人间当然没有影响,只是师兄。”柳三月踏上了雪阶最后一层,在那里驻着腰喘息着。“你能,这对于你是没有影响的吗?” 寒蝉沉默了下来。 这自然是有的。 哪怕是很多年以后,寒蝉永远都会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的这一刻。 有人越过了他,赶在他前面,拔出了那柄剑,而后慷慨地将王位送给了他。 寒蝉想一想这样的画面,便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但是又很快地松开来,抬头看着空。 空的剑光正在慢慢稀落下去。 哪怕悬薜院已经掌控了局势,也不可能真的对巫鬼道之人赶尽杀绝,那是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的事。 更何况,人间没有一场战争是单纯的为了杀戮而来。 必然是因为有所争。 于是有所得。 但是神光依旧,那一场位于假都之外风雪十里的春祭也许依旧没有结束。 它漫长而繁琐,繁盛而热烈,浩瀚而肃穆。 “我们不可能赢过神女。” 寒蝉不知道为什么,低下头来,看着柳三月了这样一句话。 在槐安的时候,他曾经无比诚恳的相信,人间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哪怕面对数千年前归来的神女,依旧可以风雨拂面而不动如山。 柳三月也许猜到了寒蝉经历了什么,轻声道:“人间只有神女,太一之祭,也不可能真的将东皇太一带回人间。” 东皇太一身为古人间至高神,自然与神女瑶姬不是一个层面的存在。 哪怕是槐安,依旧有着这样一个神鬼的影子。 只不过黄粱叫做太一春祭。 而槐安叫做元宵节。 寒蝉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或许吧。” 二人在风雪殿前并肩坐了下来。 一同抬头看着那片空里不断变换的神象与恒常久远的神光。 沐浴神光,哪怕是世人,也不似在人间。 “巫鬼之力是黑色的,听冥河之力浓郁到极致,是雪色的,神光是银色的,三者同出本源,所以它们到底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寒蝉轻声道。 柳三月歪着头想了想,道:“道无常形无常理,也许一切都只是世人所希望看见的颜色。” 寒蝉挑了挑眉。 柳三月继续道:“巫鬼道的人常年把自己藏在深深的巫袍之下,就像是要在黑暗里藏着一些东西一般,于是便理所应当的成为黑色,冥河之意是生死之意,是寒冷的,于是就像雪一样,而神光,那样一个曾经主宰过这片人间的时代,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于是便是皎洁清冷的银光。而道门,一个唯物主义的教派,代表着探寻,真理,与热烈的希望,自然便是辉煌的金光。”
“剑光呢?” 柳三月微微一笑。 “石火隙驹尔,代表着极致与冲破一切的耀眼的白色。” 譬如磨剑崖。 寒蝉转头静静地看着柳三月许久。 “这是道典里的东西,还是你柳三月瞎的。” 柳三月轻声笑道:“道无常形,我所思所见,既是我所闻之道。” 所以大概就是他柳三月瞎的。 寒蝉倒也没有在意。 “所以下都是一样的,神光在上,冥河在上,但是大道也在上,未战先怯,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态度,看样子阑离夺剑之举,还是对师兄的道心产生了不的影响。” 寒蝉听着柳三月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绕了回来,叹息一声道:“那师弟先叫声陛下来听听。” 柳三月摇了摇头,轻声道:“是王上。” 寒蝉沉默了少许,而后拄着剑站了起来,立于风雪殿门之前,波澜不惊地道:“是的,是王上。” 他要做的,不是黄粱的帝王,而是古楚的君王。 所以是王上,而不是陛下。 风雪里有个少年先生提着仍在滴血的剑,带着一个一身狼藉的近侍而来。 柳三月也看见了,坐在那里轻声道:“王上的这个近侍,确实很勇敢。” 也许那样的故事,都是被逼出来的。 但是他没有逃离而去,而是追随着寒蝉一同面对着那三千巫鬼道之人,自然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 寒蝉平静地道:“孤的近侍,自然很勇敢。” 柳三月挑了挑眉。 看来寒蝉学得很快。 二人没有再什么,寒蝉解开了战斗之时束上的袖口,穿着那一身染血的雪色大氅驻剑立于风雪神光之下。 这样一个从槐安而来的杀手,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确实开始显露着许多的帝王威仪。 当然,这未尝不是因为他本就是人间上层修行者。 齐敬渊带着那名近侍,一路行过风雪,穿过雪阶,停在了最后一阶上,看着殿前驻剑而立的寒蝉,此时却也明白了自己应该是何种态度,解剑在侧,而后于雪阶之上俯首一礼。 “悬薜院齐敬渊,拜见王上。” 一旁的近侍亦是恭敬地跪伏了下去。 纵使寒蝉早已做好了万般准备,此时面对着跪伏下去的齐敬渊,亦是有了一些复杂的神色。 一直过了许久,寒蝉才轻声道:“平身吧。” 齐敬渊与近侍先后起身,立于雪阶之侧。 阑离的尸首便在一旁的风雪里,已经覆了一层月华薄霜。 那名近侍很是沉默地看着那边。 寒蝉自然知道他是在想什么,平静地道:“将他的尸体带下去,安置好再来见孤。” 近侍很是感激地行了一礼。 也许他确实对阑离缺少忠诚。 但是终究曾经身为阑离的近侍,面对着这样的画面,总归还是有些不忍见。 是以一礼之后,便走过去,将阑离的尸体抱了起来,很是艰难地向着下方走去。 寒蝉也没有再什么,看向一旁的齐敬渊,而后叹息了少许。 “先生知道吗?” 齐敬渊看向寒蝉,后者眯着眼,看着一流光倾泻,缓缓道:“方才先生那一句拜见王上的时候,孤在那一刻,无比真切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淹没了。” 就在寒蝉来到楚王殿之前,二人还是在那片未曾碎裂的冥河人间里,相视而笑的师友之人。 然而当一切来到楚王殿前,所有的距离好像都被隔开了。 就像阑离身死之前,与寒蝉的那段话一样。 所谓帝王,自是孤家寡人。 不与世人交心。 齐敬渊拱手一礼:“王上要学会面对这种孤独。” 寒蝉没有话,只是看着齐敬渊许久,轻声道:“先生愿做寡饶爱卿吗?” 齐敬渊并没有拒绝,这个少年模样的剑修,只是微低着头,缓缓道:“王上是想悬薜院成为黄粱第二个楚王殿吗?” 寒蝉叹息了一声,道:“罢了。” 帝王自然可以与神鬼分权,但绝不会与世人分权。 齐敬渊虽然没有拒绝,只是意思很明显。 悬薜院学子可以入朝,但是先生不能入朝。 这样一个遍布人间,文化下的书院很清楚,有那些东西是可以碰,而哪些是不能碰的。 一旦院中先生入朝,朝中官吏往往出自悬薜院等书院之地,长此以往,悬薜院势必会成为第二个朝堂。 这也是千年来,悬薜院遍布人间,却从未有先生踏足朝堂的原因。 殿前三人沉默了下来。 齐敬渊以世人之礼而见,寒蝉以君王之仪而立。 唯有柳三月,这个也许不久于人世的北方道人,抱膝坐在殿前,抬头看着人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