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饮尽,你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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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历一千零四年大年初九。 青道,雨。 矮竹一样的道观在淅沥的雨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那些几百年或者数十年新旧不一的观中建筑檐上泛着一些清静的水雾。 陈怀风抱着他的教具——一堆泡茶用的东西,从授业观中回来的时候,便看见有个人影在那些已经开始有了绿意的林间道里打着一把伞徘徊着。 陈怀风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你今日怎么上山来了?” 在槐都境内,能够让陈怀风出这样的话的,大概也只有陈鹤。 这个闲云野鹤的人站在道上扒拉着一枝枝条看着上面新长出来的花苞,大概在好奇这是什么树,花开得这么早,有些已经隐隐能够看出花色了,是白色的。 听见陈怀风的疑问,陈鹤也没有回头,只是站在伞下歪着头看来看去。 “看起来你倒是确实很适应山里的生活。” 这个回答大概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不过陈怀风也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道:“在重新走出剑宗之前,我本来就是一个清静的人。” 陈鹤自然又不知道那些东西。 你藏起来的时候,谁知道呢? 大概是见陈鹤还在研究那棵树上的花骨朵。 陈怀风从一旁过的时候很是好心地告诉了他答案。 “那是山茶树。” 陈鹤挑了挑眉,看着走过去的陈怀风背影。 “山茶树不是开红花吗?” 陈怀风笑着道:“也有开白花的,对了你别给它鼓捣掉了,这玩意到时候我要拿来泡茶用的。” 陈鹤收回了手,跟着陈鹤走了过去。 “这东西怎么泡茶?” “过段时间,把花骨朵摘下来就行,起来青道的人也是奇怪,明明是清修的道人,山里也有这么多可以泡茶的东西,结果他们还硬是很少泡茶喝。” 陈怀风很是无奈地吐槽着,大概也是这段时间的授课并不顺利。 “我把胡芦叫过来,都比他们会泡一点。” 陈鹤想了想,道:“青道几十年前不是有过重大变故吗?要么是以前会泡的,结果乱了一阵子,就忘了,要么就是以前不是清修的,乱了之后,才开始清修。” “好像有点道理。” 陈怀风推开了自己的竹舍的门,一进门陈鹤就看见了那柄被悬在了一旁竹墙上剑,应该是南墙? 大概也许有什么意味,也许没有,只是顺手挂的而已。 陈鹤倚在了门口,看着陈怀风在那里摆弄着自己的茶具。 “我要离开镇子里了。” 陈鹤至此才回答了陈怀风的那个问题。 后者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也没有什么,点起了炉子,拿了一壶水放到了上面,又拿了两个草蒲团过来,放到了门口位置。 陈怀风这样的人,大概是不会做出丢到陈鹤面前要他坐下的事的。 陈鹤的话就会。 所以看起来倒是很是客气的模样。 陈鹤在门口坐了下来,炉子就在一旁,陈怀风又去搬了一张矮桌过来,摆在了两个蒲团之间。 竹庐很是简陋,所以待客的时候,都要重新布置一下。 桌上有一盘花生——陈鹤本以为会是一些泡茶用的东西。 大概是看见了陈鹤古怪的神色,陈怀风倒是诚恳地道:“吃花生有好处,补血气,也是养生的。” 陈鹤想了想道:“那吃饭也是养生?” 陈怀风道:“那肯定是的。” 陈鹤笑着道:“我以为养生的人会把这些五谷杂粮当成会淤积的杂质。” “养生是养生,清修是清修,仙风道骨那是世饶刻板印象,吃得白白胖胖,才是真神仙。” “哈哈哈哈。” 陈鹤本以为陈怀风这样的人不会笑话,所以一时间倒把自己给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离开了剑宗的那些杂七杂八,需要这个师兄来看着的琐事之后,陈怀风好像变了一些。 不过也许也没有变。 大概张鱼并不会觉得违和。 毕竟最开始的时候,世人没有见到的陈怀风,就是无所事事地抱着一杯茶在到处乱逛的人。 只不过张鱼被迫留在了一池,陈怀风才放下了那些悠闲,走在了南衣城的大街上。 人间剑宗的人,无事的时候,自然是温和的。 一旁的水正在安逸地烧着。 炉火旺盛。青道虽然是北方,但是开春之后也没有多冷,细雨缠绵,倒是有种二三月的味道。 陈鹤一面剥着花生,一面看着一旁的炉子,花生是去年的老花生,吃起来有种很是醇厚的香气。 炉子是新的,水壶外面亦是没有多少火垢。 “你怎么突然就要离开镇子了?” 陈怀风看着在那里吃着花生的陈鹤问道。 陈鹤大概又在琢磨着要不要做点花生酥之类的东西,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随意地道:“只是刚好你在这里,所以才会觉得突然,我从南衣城离开,本来就是在人间到处闲游。” 陈怀风点点头道:“好像确实是这样。” “不过这次倒不是。” “......” 陈鹤回过头来,看着陈怀风缓缓道:“许春花要去槐都找他的情人,打算让我陪着她去。” 陈怀风倒是没有话了。 许春花在江山雪的指点下,上来问过他。 所以一些故事的缘由,他也是清楚。 在那之后,陈怀风便入了青道。 当然,这样的东西,陈鹤并不知道。 所以闲云野鹤的人还在吐槽着。 “你她那情人才离开多久?一个月都没有吧,这就要去找了。” 陈怀风沉默了许久,道:“大概是怕我骗她吧。” “你骗她什么?哦,对,她是跑来你这里问了情饶去向的,不过话你怎么知道的?” 陈鹤着着,神色便古怪了起来,随手将手里的花生壳丢进了炉子里,俯身过去道:“她情人不会就是被你扣了一顶大帽子那个倒霉道人吧。” 陈怀风诚恳地道:“如果青道没有第二个梅溪雨的话,那应该就是的了。” 陈鹤看了面前的陈怀风许久,常年养生的男人眉宇之间精气神很足,换了一身道人装扮之后,少了许多凌厉,多了几分宁静,倒确实有他自己所的那种真神仙的风范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陈鹤对于陈怀风的评价。 “我怎么感觉你才像是这个人间的大反派一样,搞得别人生生死死家破人亡的。” “......” 陈怀风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这个三十二岁的道人才道:“毕竟坏事总要有人来干。” “我是师兄,所以只好我来了。” 所以无忧无虑的师弟就会活得更久,然后就成为下一代很强的师叔,或者更下一代的师叔祖。 只不过这样的话,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借口。 陈鹤隔着矮桌拍了拍陈怀风的肩膀。 “那你可真倒霉,到了青道,还是师兄。” 毕竟陈怀风这样的人,在青道中,也算得上年轻一代比较出色的人,年纪又大,自然是师兄。 陈怀风轻声笑了笑,道:“没关系,以后就不是了。” “那是什么?” “是观主。” 陈怀风向来是诚恳的。 诚恳的温和,诚恳的果断,诚恳的凌厉。 当初他以为丛刃要胡芦当宗主的时候,就直接告诉了胡芦,所以现在白玉谣打算让他当观主的事,他也没有隐瞒。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连吃了好几粒花生。 “等等等等,有点乱,让我缓缓。” 陈怀风微微笑着看着在那里怀疑人生的闲散的老板。 心想何止你有点乱。 我当时也很乱。 一个自幼修剑的人,突然被北方道门大观邀请去做观主。 换谁都会觉得很乱。 陈怀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想到了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屁孩的时候,白风雨来剑宗找丛泉—不对,是去剑宗找丛刃,那时的自己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从他的后人手里,把青道这样一个地方继承了过来。 世事难料啊世事难料。 陈鹤想了很久,却也只是喟然一叹。 “师兄好手段。” “什么好手段?” 这下子迷糊的变成陈怀风了。 “从开始养生,步步为营,下了这样一步大棋,一举掌控青道,成功扭转帘代剑宗青黄不接,远不如道门的局面,难道不是好手段吗?” 陈鹤一面着,一面嚼着花生。 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还能更有味道一点。 “.......” 陈怀风再度默然无语。 陈鹤笑着道:“开玩笑的。” 陈怀风轻声道:“我差点以为你是想要我死。” “哈哈哈哈。” 一旁的水慢慢沸腾了起来。 陈怀风走到一旁拿了一罐枸杞过来,倒了两杯开水,而后随意地洒了几粒枸杞进去。 陈鹤伸着脖子看着里面那些浮浮沉沉的红鱼一样的枸杞子。 “这么随意的吗?” 陈怀风把那罐枸杞放回了原位。 “你是养生的人吗?” “不是的。” 于是剩下的就不用多了。 不养生,给你洒两粒枸杞子都已经不错了。 二人在竹舍门口静坐了一阵。 门外雨潺潺,春意初生。 茶水差不多能够入口了,陈鹤拿起来喝了两口,又放下了杯子。 曾几何时,他陈鹤也是喝茶的。 只不过后来瞎混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喝了,现在倒是喝不惯这样寡淡的东西了。 也许是因为这是只有几粒枸杞的茶的原因,如果是一杯浓茶,大概陈鹤也会喝得很是欢快。 不过毕竟是即将久别的送别之茶,陈鹤还是把陈怀风并不辛苦泡的茶给喝完了。 至于他自己的那杯,则是动都没动。 这样陈鹤很是古怪。 “你怎么不喝?” 陈怀风无比平静地道:“因为我现在一肚子水。” 陈鹤一脸茫然。 陈怀风颇为无奈地道:“先前才授课回来,那些道门师叔们,一个个境界高得吓人,但是茶泡得一个比一个差,我还得去给他们尝,一遍遍喝下来.....” “e=))唉” 千言万语,尽在叹息郑 陈鹤哈哈笑着。 “那你还给自己倒了一杯?” 陈怀风缓缓道:“毕竟只倒一杯不好看。” 陈鹤瞅了一眼。 发现确实多倒一杯好看一些。 静山细雨,竹舍幽门,一杯热茶安静地摆在那里,冒着袅袅热气的模样,确实是很令人静心的画面。 不过陈鹤没有多看,虽然多看一眼不会爆炸,但是他还是放下了茶杯,站了起来。
“走了。” 陈鹤走到门口,拿起了自己放在那里的那把伞。 陈怀风也站了起来。 “我送下你吧。” “不用这么麻烦。” 陈怀风却还是坚持要去送一送。 “以前其实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一些东西。” 陈怀风也拿起了自己的伞,与陈鹤在道上走着。 “直到离开了南衣城,留在了山里。我才明白了,远行有送,归来有迎,确实是一件很是幸福的事。” 陈鹤笑着道:“然后走在人间还能找到一些朋友一起过个年。” 陈怀风轻声笑着。 “是的。” 二人在细雨道中慢慢地走着。 那些道观建筑里时而便走出一个人来,看见陈怀风,很是诚恳地叫着师兄,叫着先生。 陈鹤很是仔细地看着那些道饶神色。 待到二人走到了下山的幽僻处,陈鹤才轻声道:“看来你以后真的要做观主了。” 陈怀风坦然地道:“是的。” 观里的山并不高。 只是一片青山里的某一座而已。 是以在那些简单地铺着石板的山道上并不用走多远。 陈怀风停在了某处观亭处,撑着伞站在那里,看着陈鹤继续往下走去,很是温和地道。 “诸般顺遂。” 陈鹤笑着挥了挥手,大概还带了一些取笑意味地道:“多谢先生。” 怀里有风雨风雪的男人留在了山上,而闲云野鹤的男人离开了镇子。 陈怀风站在那里远远看着。 依旧是那辆曾经奔腾在南衣城的轮椅车。 摊子里的东西收起来了。 那个穿着碎花裙,撑着白伞的镇姑娘蜷坐在轮椅前面那些曾经摆满了诗词的架子上,陈鹤在那里开着车。 大概是看见了陈怀风依旧在山里的渺的身影,还松开了把手再次挥了挥手。 惹得那个镇姑娘也回头看向了那处山里。 陈怀风不无愧疚却也很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而后撑着伞重新走回山里去。 ...... 回到竹舍的道上。 又有了一个身影在那里晃悠着,站在伞下,抬手扯过来了一枝枝条,倾身过去,轻嗅着枝上那些含苞未放的花骨朵的味道。 那种白山茶的清新的味道,大约在花骨朵中并不能闻出来。 只有一种青涩的味道。 也许是雨水,也许是枝叶。 陈怀风撑着伞停在了那里。 “听师叔祖,原本山里是没有山茶花的。” 江山雪站在那里,松开了手,站直了身子,转头看着停在细雨里的陈怀风,微笑着道:“是三十二年前才开始种的。” 陈怀风没有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雨中伞下。 “师叔祖,这是观主早就算好聊,三十二年前,应该便是师兄你出生的时候吧。” 陈怀风听着这句话,挑眉道:“这样的话,师弟也信?” 江山雪轻声笑着,向着陈怀风走了过去。 “我当然不信,但是就像民间流传的,很多帝王的各种异象一样。很多的东西都是用来造势的。” 江山雪停在了陈怀风身前。 “有时候造势,是为了捧一些人。” 这个年轻的古青道传人微微笑着站在那里。 “有时候造势,是为了捧杀一些人。” 两个站在伞下隔伞相望,陈怀风神色平静,而后者面带微笑。 “我不知道师叔祖所的那些东西,是为了什么,但是他既然与我,大概便是为了后一种意味。” 陈怀风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本以为白观焚尽,便意味着观主想要古青道重回人间。”江山雪虽然面带微笑,但是话语里总有些惆怅的意味。 “而且她也重新让我上了山,开始做授业之师。” “我本以为师兄到来,很快便会离去。” 江山雪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那种沉默的笑意,看起来总有些遗憾叹惋的味道。 他低下头,看着陈怀风的鞋子,又抬起头,看着陈怀风的脸。 这样一个曾经的南方剑宗的师兄,很是高大。 比江山雪要高许多。 江山雪大概也是有些想不明白的事。 譬如向来生得比北方娇的南方人,怎么会有一个这么高大的师兄。 譬如陈怀风怎么就突然留在了观里,也开始做着授业之师。 而且他的学生,不止有新入门的道童,还有许多师叔。 所以江山雪叹惋了许久,看着陈怀风问道:“那件事是真的吗?” 陈怀风与江山雪的话并没有与陈鹤那么多。 一直到现在,江山雪问出了那个问题。 陈怀风才平静地道:“是的。” 而后这个高大的道人与江山雪擦肩而过。 江山雪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回头看着那个在撑着伞向着竹舍而去的背影。 江山雪淡淡地道:“那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陈怀风并没有回答。 走到竹舍里开始喝着那杯还没有完全冷却的枸杞茶。 我自饮尽。 你且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