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一段往事
王桥知道艾敏是真心要请自己吃饭,道:“好吧,今天就请同学们好好撮一顿。” 艾敏再次看了看吴重斌等人,道:“都是你的同学?” 王桥也不隐瞒,道:“我在一中复读,准备考大学。” 艾敏愣了半天,追问了一次,这才知道没有听错,竖起大拇指,道:“没有想到你还有这种志气,快请同学们都进来。” 艾敏小店约有三十个平方,店面装修简单,干净整洁。 从几个穿着统一服装的女服务员里走出一个,她笑容满面地道:“你是王桥吧,杜姐经常谈起你,我们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我们几人以前都和杜姐在一个班组,现在还算一个班组。” 艾敏从厨房里走出时,换上厨房常穿的白色制服,戴了一顶白帽子,道:“我是手艺没有学好,先把大厨的架子学会了,是不是很好笑?”在昌东开小店虽然因为主观和客观原因失败,却让她看到开餐馆的前景,也让她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局限,痛定思痛,她先到大餐馆打工,学技术,学管理。如今,她在静州开了间小店,服务员全是以前厂里的姐妹。 王桥道:“我觉得很好,至少给人感觉正规、干净,看来你的野心不小。” 艾敏道:“野心倒是没有,只是不想再失败。今天运气好,在菜市场买到一条黑鱼。” 晏琳与王桥接触得越深,发现他的秘密越多,她就如一个探宝的小女孩,跟在王桥身后进了厨房,充满喜悦地探听着他的秘密。 王桥蹲在水池边,观察池里的黑鱼,得出结论:“这条黑鱼生活的环境一般,水质不太好,颜色偏黄。” 艾敏道:“我最近到旧乡去了一趟,沿河边走了两三个小时,只收到一条鱼。” 王桥道:“黑鱼是冷水鱼,产量低,所以专门做黑鱼馆子很少。” 艾敏道:“确实是这样。黑鱼好是好,就是货源太紧张,我以前想做黑鱼餐馆,后来由于经常买不到黑鱼,只能放弃做黑鱼餐馆,开小馆子,专心专意做家常菜。我拜的一个师傅说mama的味道才是好味道,给了我很大启发。开小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欠账的,我们本钱小,多欠几顿就要垮台。” 王桥想着旧乡日益浑浊的小河,道:“如果能人工繁殖黑鱼就好了。当初养黑鱼的老板是我表哥,他一直没有能够搞成功人工繁殖,也就放弃了。” 艾敏道:“难怪后来很难再有稳定的黑鱼供应市场。” 此时艾敏正处于艰难创业期,可是精神面貌和思考的问题与在昌东时大相径庭。王桥作为曾经的拯救者,为艾敏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 晏琳在旁边插话道:“王桥卖过鱼?” 王桥介绍道:“这是我同学晏琳,这位是餐馆老板艾敏。” 艾敏是结过婚有过孩子的女人,作为过来人,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看出了晏琳对王桥的心思,热情地介绍道:“当初要不是王桥支持和帮助,我的餐馆肯定开不起来,最初开餐馆的时候,王桥还客串过厨师,他做的黑鱼可好吃了。” 王桥没有让艾敏继续说往事,道:“你到餐馆偷艺,应该大有收获,今天得检验一下。回锅rou、麻婆豆腐、爆炒双脆、rou片汤,这几样是静州最受欢迎的家常菜,最考验基本功。” 艾敏将左手伸出来,道:“就凭手上的刀口子,我还是很有信心的。黑鱼你来做,我还想再尝尝你做出的味道。” 王桥笑道:“你现在可是专业水准,我是瞎做的,不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好久没有做黑鱼了,手还真痒。” 从厨房走回大堂时,晏琳对王桥开玩笑道:“没有看出你还是多面手,作文写得好,书法漂亮,打架野蛮,还会做饭。可惜就是数学很臭,还没有考及格。” 王桥道:“争取期末及格。”说到这,他脑子里钻出刘建厂的身影,停下脚步,回到厨房,问道:“你开店有人来收保护费吗?” 经过一年多的“江湖”生涯,艾敏不再是初开店的菜鸟,对此事看得淡,道:“挂招牌第二天就有人过来,花钱免灾。” 王桥道:“记得在昌东的那个警察吗?他在昌东立了功,送到省警校脱产学习一年,毕业后分到静州刑警队,是否需要他出面?你不交保护费,能节约一点算一点。” 艾敏摇头道:“用不着,交点保护费,再有其他杂皮来闹事,还可以叫他们来帮忙,小事找警察效果不见得好。以后真要遇到烦,再找你那位同学。” 王桥感慨地道:“政府收税,很重要的目的就是保一方平安,现在要给黑社会交保护费才能换来平安,完全乱了套。再这样下去,社会要出大乱子。” 艾敏道:“我们小老百姓管不了这么多,只注重现实利益,哪种方式能够把小店开下去,我就用哪种方式。” 王桥往厨房走时,晏琳又跟了过来。她站在门口听两人谈话,王桥这些言论超出了她的生活阅历,她觉得王桥好成熟,看他的眼神充满柔情和崇拜。 等到王桥回到大堂,艾敏站在灶前开始做菜,无论是颠锅还是将手伸到嘴里尝味道,都具有专业厨师的架势。 “你好。”晏琳趁人不注意,钻进了厨房。 艾敏回头看了一眼晏琳漂亮衣服和头发,道:“别靠得太近,油烟重。” 晏琳朝后退了一步,又往朝挪了一小步,好奇地问道:“你和王桥以前认识?” 艾敏道:“老朋友了。” 晏琳很想知道王桥的过去,可是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绕着弯说闲话,竭力将话题朝王桥身上引。 艾敏久历社会,极懂人情事故,主动道:“我和王桥认识是在两年前,那时他从广南回来渡假。”说了这里,她想起了自己一只脚差点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后背不禁起了些寒意。 晏琳道:“他是从广南回来吗?” 艾敏点头道:“当时我不知道他是从广南回来,后来才知道。” 两个女人站在灶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了王桥。 在大堂里,王桥喝着茶,听吴重斌、田峰聊天。他享受着殷勤、周到的服务,思绪却飞回到了两年前。 两年前的冬天,王桥从广南回到家里。只休息了十来天,就觉得闲在厂区里难受得很,于是经常到表哥承包的鱼塘玩耍。 表哥是离开红星厂创业的怪人,拿着工程自动化专业的文化却去承包了一个鱼塘,专门饲养名贵、罕见的黑鱼。 黑鱼是冷水鱼,长得慢,但是味道鲜美,价格不低。表哥看准了黑鱼的潜力,就利于旧乡的流水河来养黑鱼。表哥是肯钻研的人,搞工程的人却将收来的小黑鱼养得格外雄壮,生意颇佳。 王桥偶尔帮着表哥往静州和昌东送鱼。春节前夕,表哥生了病,客串送鱼的王桥变成了主力。 就在送鱼过程中,他偶遇了艾敏。 那一次送鱼时间很紧,到昌东城郊时已经七点钟了。王桥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在城外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店,炒了热菜,要了热汤,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从九十年代起,针对工业企业的“分类指导、抓大放小”八字原则成了风行全国的热词,县属国有企业特别是效益不好的小型国有企业纷纷实行了改革,出售给集体或个人,或者实行股份合作制,结果是大量工人先后下岗。 昌东县丝绸厂受到冲击最大,下岗女工人数已有上千人。少数女工与部分原本就没有工作的女子为了生活,明里暗里被生活逼进了路边店这个泥淖。 王桥骑着摩托车进城,满脸风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加上骑了一辆摩托车,很像长期在外面跑江湖的生意人。停车时,他见到不远处蹲着一个平头年轻人,并没有在意,进了店。 店里一位女子坐在角落里观察王桥,当王桥拿出传呼机时,她下定决心,走了过去,坐在王桥对面,道:“帅哥,一个人吃饭?” 王桥一时没有明白这位女子是什么意思,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想不想耍一盘?”女子问了这句话,脸瞬间就红了,神情颇不自然。 王桥明白“耍一盘”是什么意思。他每次到昌东县城都要和当警察的同学杨红兵见面,闲来聊天时,杨红兵讲了许多在派出所遇到的新鲜事情,层出不穷的路边野鸡就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 女子二十多岁年纪,身材不错,比青春少女丰腴,又没有中年妇女的松垮劲,只是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说话时张着血盆大口,怪吓人。 王桥注意到这个女子手掌比较大,虎口处略有老茧,想来也是干过体力活的。 从气质上来说,这个女子像是城里人,不是农村人。城里人干过粗话,又来这种路边店,十有八九是从丝绸厂出来的。王桥心里不免暗自感叹,以前丝绸厂女工下班,浩浩荡荡一大群年轻女子,总是让他这位青涩少年看得眼花缭乱。 那女子看着王桥不言不语,神色尴尬起来,她是迫不得已才走进这种路边店,没有料到第一次出击就遇到了不配合的男人。 “我们这里便宜,楼上也干净。”女子挤出笑脸,努力想扮出风尘女子的火热神情。 王桥摇了摇头,道:“我吃了饭还有事情,算了吧。”那女子失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王桥说了一句:“你别化浓妆,看着瘆人。”那女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愤然站起来,脸红到耳朵边上,她又坐下,再站起来,拿了一张纸,走到厕所里,出来之时,脸上的浓妆都被洗掉。卸了浓妆以后,女子看上去顺眼多了。 门外来了一辆长安小客车,车门打开后,从里面陆续下来几个男子,最先下来的人是瘦瘦高高的杨红兵。在店外蹲着的小平头迎了上去,对杨红兵身后的中年人道:“里面有四个小姐,三个在楼上,肯定还在交易,应该能抓到现行。” 女子见到这几个人,脸色顿变,她急忙坐到王桥身边,道:“我叫艾敏,你帮我一下,说是和我一起的。”王桥向外瞧了一眼杨红兵,道:“我叫王桥。” 几位警察进门以后,一人守在门口,其他的人在小平头的带领下,直奔二楼。老板灰头灰脸跟着公安上了楼,他拿着烟不停地发,几位警察都没有理睬他,更没有人接他的烟。 王桥将最后一口炒rou丝吃完,喊了一声:“老板结账。”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满脸横rou的中年女子,道:“二十五。” 王桥道:“这么贵,我才点了一个炒rou,一个素菜汤,炒rou最多六块钱,素菜汤两块,顶了天十块钱。”那女子见到守在门口的公安,心里烦躁不安,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木板子,上面写着价钱,其中炒rou二十,素菜汤五块,气呼呼地道:“我们是明码实价,现在菜价涨得这么高,收你二十五也不多。” 王桥经常帮着表哥送鱼,对昌东馆子的价钱熟悉得很,被路边店敲了竹杠,满肚子不高兴。他抽出两张十块票子,拍在桌上,道:“给你二十。” 横rou老板娘拿过两张十块钞票,嘴巴里咕哝着:“没得钱,就别出来吃饭,好批意思。” 王桥盯了老板娘一眼,看见门口的公安,忍着气没有发作,抬腿往外走。卸妆女子艾敏赶紧跟了出去。
门口守着的公安伸出手,将门拦住,道:“你们别走。” 王桥道:“为什么?” “我们是派出所的,例行检查,请配合。” “要多长时间,我还有事。” 那个公安不耐烦了:“让你留下来就留下来,废话多。” 王桥道:“我在这吃饭,没有做违法的事情,我知道你们查什么,哪里有人在一楼做那种事。” 从守门公安表情上看,他同意了这种说法,不过并没有放行,道:“你还是等会儿。”他的眼光在艾敏脸上瞟来瞟去。 楼上的公安很快就回来了,带着衣冠不整的三男三女下来。杨红兵刚才上楼之时只顾往上冲,没有注意到吃饭的王桥,下楼时一眼就见到了王桥,他有些吃惊,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王桥道:“我进城送鱼,顺便在这里吃饭。” 杨红兵低声道:“你怎么到这种路边店来吃饭,楼上就在那种干活。” 艾敏听到两人对话,着急地对着王桥使眼色,她是第一次出来做这事,没有料到会遇到扫黄,如果真的被关进了派出所,被家人或是邻居知道,那就真的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王桥瞧见艾敏焦急眼神,涌出一股拯救弱女子于水火之中的侠义之情,道:“没有人规定我们不准在这里吃饭,艾敏,我们走。” 杨红兵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艾敏,他和王桥知根知底,凡是与王桥有交往的女子,他几乎全部认识或者听说过,这个“艾敏”还真是第一次冒出来。怀疑归怀疑,他还是走到中年人身旁,耳语了几句。 王桥这才带着艾敏顺利地走出了路边小店。出了小店,艾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王桥见几个公安还盯着这边,干脆好事做到底,对艾敏道:“你要到哪里?我送你回去。” “麻烦送我到十一中学。”艾敏坐在了摩托车后座,她下意识地朝后仰,让身体与王桥保持适当距离。 “如果家里人知道我干这事,如果被派出所抓了现行,我应该怎么办?”她越想越后怕,对眼前这个男子更是心存感激之情。 到了目的地,艾敏下了摩托车,对王桥道:“谢谢你。”脱离了路边店的环境,她重新变成了良家女子。 王桥自觉做了一件侠义之事,很有些豪气,道:“我看你也不是做这行的,以后别去了。” 这一句话如子弹,一下就击中了艾敏最敏感的神经,她咬着嘴,硬邦邦地道:“你以为我想做这事?还不是没有办法!要是有钱,谁愿意做这种事情?” 王桥还是没有想明白是什么压力能让这个干净素洁的女子做皮rou买卖,道:“你可以做点小生意,也能养家吃饭。” “没有本钱。”艾敏看着王桥摩托后面的桶,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卖鱼的。” “什么鱼?” “黑鱼。” 艾敏苦笑道:“黑鱼是好东西,就是贵,一般的馆子用不起。你劝我别做那事,我想开个黑鱼小馆子,没有本钱,行吗?” 王桥动了恻隐之心,道:“你煮鱼的手艺如何?” “昌东人谁不会做鱼,说实话,我做鱼的水平还不错。” “你就开个小馆子吧,可以用黑鱼作为招牌。” 艾敏摇头:“我爸妈都有病,天天要用钱,说实在话,我家里连十块钱都没有。” 王桥在广南跑业务,年纪不大,却是见多识广,建议道:“你就做个家庭式的不定也能做起来。你去拿个盆子,装两条黑鱼,试一试。” 艾敏没有料到第一次到路边店会遇上这种事情,她下车地点距离家里还有些远,绕过几幢楼,又上了一段石梯子,这才回到家里。进了门,父亲坐在椅子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张着嘴,艰难地呼气。“呼哧、呼哧”如抽风机的声音,已经在家里响了好几年。 “今天好点吗?”艾敏明知道这是废话,每当冬天,父亲的肺气肿就格外难过,呼吸起来就如破旧的老风箱,听着让人难受。 “好,点,了。“ “妈到哪里去了?” “到,厂里,去报账。” 艾敏知道找厂里报账是个奢望,叹息一声,在家里翻了一个盆子,匆匆出门。出门以后,又返身回来,抄了一个附近商店的电话号码。 来到十一中学侧门,高个子男子骑着摩托车还在原地等待。当两条黑鱼在盆子里活蹦乱跳时,艾敏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眼泪,道:“我没有钱,只能赊账。” 王桥耿直地道:“我下个星期六还要过来,如果你真的想开鱼馆,就过来取,先赊着,等赚钱以后再说。”随即,他发动了摩托车,如古代骑马的侠客一般,眨眼间就离开了艾敏的视线。 这就是艾敏和王桥的初识。 艾敏与晏琳说话时也想起了这一段往事,但是她不会给晏琳讲起自己曾经窘迫得想去当路边店女子,只是说了些与王桥有关的小事。她聊天时,手上并没有闲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小炒如变魔术一般出现在灶头。 晏琳咽了咽口水,道:“我来端菜。” 艾敏点了点头,郑重地道:“王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你要抓住机会。” 这一句话,让晏琳的脸红成了成熟的苹果。 (第四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