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
高志军和三爸在一个叫范家坪的地方下了公交车。相比于市区的繁华和拥挤，这里显得空旷且荒凉。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不远处，一盏陈旧的路灯发出昏暗的光晕，就像原野里的一束火苗，让路过的行人瞬间感到温暖。 一转身，马路的另一端又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三爸一边走一边说，顺着马路再往前走几里就是西固城，范家坪前不着城后不着村，附近只有一个大型二手车交易市场，他们工程队在这里修建居民楼已经半年有余了。 志军跟在三爸的后面，不时环顾一下黑洞洞的四周。这鬼地方，一到晚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唯一能听见的就是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声。志军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不由地加快步子往前走。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沙路，他们俩来到了建筑工地。此时工地上早已停工，一栋栋还未完工的楼房框架，像一件残缺的艺术品高高耸立在夜空中，呈现出一副高傲却冰冷的模样。 在这片黑暗中，有一排红砖搭成的简易房，不协调地坐落在工地的角落里。房顶盖了一排石棉瓦，就像老家放“填炕”的柴房一样，和眼前高耸的楼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丝亮光从简易房的门缝里射了出来。 “到了！到家了！”三爸回过头高兴地对志军说，一边示意志军跟他进去。他掀起那块厚门帘走了进去，志军却站在门外不敢迈步。 这里面，会是一番怎样的世界呢？ 志军站在外面踌躇不前，三爸从里面掀起门帘，一把拉着他走了进去。 “这娃娃，有啥害羞的，这里面又没有大姑娘，都是一帮老汉和年轻人么！来，进来！” 高志军站在这个四十多平米的砖房里，看到的是一个几十人的集体宿舍。宿舍的上空拉了好几道细铁丝，上面搭满了沾着水泥、红土的脏衣服；地上用红砖摞成的床基上铺着颜色各异的被褥。劳动了一整天的工人们躺在这个临时修建的“家”里，让自己劳累一天的肢体得到舒缓。 看着眼前凌乱的一切，志军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伤和凄凉。这些来自大山里的农民工，丢下家里的妻儿老小，带着一身力气来到陌生的城市，用自己粗糙的双手搭建起一栋栋高楼大厦，而他们挥汗如雨的身体，唯一能找到温暖的栖息地，却是这样一间简陋的宿舍！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有人会愿意离开自己温暖的家，离开烫烫的热炕，跑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睡在冰凉的板床上？志军在心里这样反问自己。 他的出现，引起房子里人们的注意。三爸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了一下：“这是我侄娃子，刚念完书出来打工呢。” 有人“哦”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过头继续干自己的事。志军在三爸的床铺边坐下来，开始细细打量这里的每个人。 有几个年龄和三爸相仿的老工人，已经蜷在自己的卧铺上睡着了，沉重的鼾声此起彼伏；那边有五六个年纪稍轻的中年汉子，正围坐在铺盖上打扑克，一个个双目圆睁，精神焕发的样子。三爸打开志军的行李箱，翻出被褥铺在自己的身边，然后笑着对那群人说：“你们年轻人就是精力好！一天背水泥，晚上还要‘扬沙子’哈哈！” 志军不明白“扬沙子”是什么意思，猜想大概是扑克牌的一种新玩法吧。 那边有一个头发像鸡窝一样的中年男子，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一边整理手中的牌一边朝三爸喊：“哎，高家哥，让你这个白白净净的侄娃子也耍两把来。” “人家还是个娃娃，学啥赌博的坏习惯呢！”还没等三爸开口，隔壁一个梳着分头的年轻人就对“鸡窝头”不耐烦地喊道。 志军看他的穿着比其他人稍显斯文一些，不由对此人产生一丝好感。 “岁兄弟，过来，老哥给你看样好东西！”梳分头的年轻人朝志军招了招手，志军啥也没想就凑了过去。 “分头”从被窝里拿出一台破旧的EVD，神神秘秘地打开了，蓝色屏幕上显示为正在读碟中…… 志军在家就爱看电视，在这里突然有电影可看，于是马上就来了兴趣，便坐在“分头”的床边等待观看精彩节目。 屏幕上颜色一变，高志军感觉自己的脑袋轰一声爆炸了！ 他这才知道这个“小分头”所说的“好东西”，就是指这些不堪入目的光盘。他马上翻身下床，跑到三爸的床边坐下，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像火炉一样。 志军的囧样立刻引来了其他人的哈哈大笑。看来，大家对“分头”的这种恶作剧早已习以为常，“分头”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笑一边指着志军说：“一看这娃娃就是个没**的瓜蛋子，哈哈哈……” 志军被这些人笑得面红耳赤，坐在床头不知所措。 三爸看见自己的侄子被这群人耍逗寻开心，就假装生气地骂起了笑得正欢的“小分头。” “张二娃，你个驴*的，满脑子的男盗女娼，怪不得二十七八了还寻不上媳妇！我这个侄娃子还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娃娃么，你就往坏里教！” 张二娃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了。 三爸示意志军不要理这些人，赶紧上来休息。志军只好脱了鞋爬上那张砖头垒砌的床，钻进三爸为他铺好的被窝里。床睡上去很硬，虽然砖的上面支了钢管，钢管上又铺了木板，但他觉得躺在褥子上还是硬梆梆的，一点都不舒服。以前睡在奶奶填的热炕上，他就想象城里人睡在席梦思床上该是多么舒服啊。但是此时此刻，志军唯一想念的就是奶奶填的热炕。 三爸也合衣在志军的身边躺下，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起来。他思虑了一会儿转过头对志军说：“明天我给工头说一声，你就先在工地上搬砖。等有机会再寻一份轻松些的活。” 志军眯着眼半天没做声，过了一会儿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三爸，明天我打算自己去找工作，如果找不上再说吧！” 这半天，志军在脑子里想着一个问题：读了十几年书，难道我就是为了来到工地上出卖自己的体力吗？这里会实现我的理想吗？ 他知道，不是自己看不起睡在周围的这些人，而是真的不愿意这么早就放弃自己的理想！离开家的时候，他曾站在山顶上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才能回家！他所期望的样子，不仅仅是衣着鲜亮地站在家乡人的面前，而是实实在在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 三爸转过身看了一眼志军，抽了几口烟说：“也能行，你年龄还小，又读过书，应该去外面闯一闯。” “嗯……”志军答应了一声就把头埋在被窝里。被子上还沾有家里土炕的味道，他情不自禁地深深闻了几口！没错，这就是家的味道，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让人感到温暖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平凡的世界》里有这样一段话：“我们出生于贫苦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使我们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又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 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对！高志军对自己暗暗地说。 哪怕前面的道路一片迷茫，我们也不能放弃继续探索的勇气！或许，拨开眼前的云雾，就能看见另一片不同的天空。高志军想着想着，就在一片嘈杂中慢慢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