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放弃去沈城治疗

    6月30日，山里的早晨真是冷，幸好带了长袖回来。

    醒来之后，我洗了脸，给我姐洗了脸，又去给母亲擦脸。

    洁面巾是我特意准备的，整个行李箱都是方便护理病人的东西，还有薄毯子，天热的时候盖，记忆枕，让母亲脖子舒服一点。母亲不习惯睡这样的枕头，太软了，说靠着更舒服点。

    我又把去雍和宫开过光的佛头项链给母亲带上，还将求来的平安符用红绳系在母亲手腕。

    她笑我傻乎乎，说这些东西能有用吗？

    继父说，有用有用，肯定会保佑你逢凶化吉。

    我回来了，继父就能轻松一点，他说这几天要打除草剂，要拔草，苞米过两天也要施化肥了，有我陪着我妈他出去就放心了。

    我拿了一帖面膜帮我妈敷上，她确诊之前一直在人参地干活，在阳光下晒得皮肤很黑。母亲说这半个月没干活已经白了不少了，这回敷上这么好的面膜，一下子就能白回去。

    这会儿看母亲不怎么瘦，脸上也有rou，甚至养了几天眼角的皱纹都没有那么深了。

    我说，“你生了病变漂亮了呀，现在气色也很好，皱纹也变少了，这养好病你还不变成一个大美女。”

    母亲说我净哄骗她。她说知道自己好不了的，就是觉得有些事情放心不下，说家里还有一点钱，我要是不看病花掉还能给你和你爸留下，如果一分钱都不剩你们日子怎么过呢？家里就这点钱，你可千万不要自己全拿了，你爸这么多年不容易，还能一点钱都不留给他吗？

    我说，当然不会，我也不是为了这两个钱回来的，房租退的现金我都放在你们放钱的小包里，还有四千多，加上我之前自己还有点钱，下个月不用交房租了，公司还给补了一万，先用我手里这些钱治病，不够再花你们的。

    母亲说，这些年外面盛传咱们家有钱，其实他们就是不知道你亲爸留下来多少钱，还以为咱们家里能攒个百八十万的呢。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你亲爸死前就跟别的女人好了，哪还往家里拿钱啊，给那个女的纹嘴唇纹眉，带去沈城做美容，住旅店玩快艇，家里只有我去卖点白菜卖点鸡蛋维持。

    这些我都记得，也记得我生父和母亲一见面就吵架，拿着铁锨叉子互殴，逼问我离婚了跟着谁，怎么可能忘呢？我生父是十里八乡都夸赞的好人，因为他出诊不问路远，不计较诊费，死后还有那么多欠条都没收回来帐，但是他在我心里并不是一个好父亲，而且时间已经太久了，我早就记不清他的模样，只是想起来还觉得隐隐恶心，很嫌弃自己的血液里流着不干净的成分。

    母亲这辈子拼命奋斗过三次，每一次都占据十几年的时间，第一次是拼大学，输在了分数上；第二次是嫁给我生父之后白手起家，输在了我生父的风流上；第三次是跟我继父结合，又一次白手起家，输在了检查出绝症。

    母亲担心我与继父争钱财争得撕破脸，无非就是没有血缘关系，我本人从未想过要同继父翻脸，因我生父重男轻女，并未留下太多父爱，是继父弥补了我心灵上缺失的那一块父亲的位置，并且多年养育之情，不能轻易抹杀。但是我无从辩白，他们一直在这个闭塞的村子，以父辈们传承的理念过活，他们觉得人活着没有价值了年岁大了就可以死，觉得无儿无女就是不孝，觉得别人家的孩子养大了都是白眼狼，觉得人走茶凉为了财产都要撕破脸，这是他们的世界观，我不能轻易评价对错也不能否定他们一直信奉的真理。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如果我想赚钱的话，父母的这点钱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攒出来。我之前想法是自己没有见过世面，赚了钱要投资自己，投资知识，投资圈子，牺牲小利追逐长远效益，（可能也觉得万一不幸踏入婚姻，茶米油盐不攒钱也不行，趁着单身吃点，玩点，投资点能自己支配，自由cao控）当然我也没有达成自己的想法，说什么都显得在吹牛而已。

    我与父母是两个频道的生活方式，他们有他们的风险，一辈子什么都享受不到，我有我的风险，抵御意外的能力太差，相互无法认可，无法同频沟通。

    母亲让我帮她抹一点化妆水，她说这是六十多年来买的最贵的一瓶，248块钱，她用了一年没舍得全用完，说这个化妆水特别高级，水油分离的，用之前要摇一摇才行，我帮她在脸上抹了一点。她右手不太使得上劲儿，这个胳膊一两年前就疼，她以为是肩周炎，也不去检查，这次感觉后背脊梁处有一个小疙瘩，不是很大，但她怀疑是牵扯到胳膊了。

    母亲说等她去世的那一天让我帮她化下妆，她不想灰头土脸去见我生父，还叮嘱我不要买厚重的送老衣服，就穿她平时爱穿的那几件衣服。她说有两件衣服是我二姨给她买的，她一次都没穿就想去沈城的时候穿，如果没机会再穿就一起烧给她。我答应她收拾衣柜的时候找一找，一起整理出来。

    中午我爸在地上干完活回来了，我出去给我二姨家的小弟打电话。

    他回到县城两天了，早上帮着卖货有点睡不好，中午才醒。我把我妈的情况跟他说了，县城里的亲戚包括我姥姥，二姨都不知道我妈已经这么严重了，几天前我妈去城里走路还是好好的，谁都没想到突然就不能动了。

    我说我妈的腿情况不太好，现在这种情况我一个人是带不到沈城去的，现在是两个方向，一是我妈好起来，帮她安排恢复行走，二是我妈好不起来，帮她安排怎么卧床能舒服一些。

    我记得有病人康复走路的那种行走辅助的架子，网上物流不太方便，让我弟去实体店看看。

    他看到了一款，我付了钱给他，我问他能不能打车给送过来，车费我来报。

    他说回去问问我二姨店里忙不忙，这一问，我二姨就知道我妈的腿不能动了，着急忙慌地跟我弟一起来了。

    我二姨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沈城的医生回复了，看了我妈的片子，做不做病例都基本上可以判定是胰腺癌了，现在去确定要隔离两周的，没必要这会儿过去。

    也是这天我才知道他们已经把片子寄到了沈城去，我二姨那边的亲戚有在沈城的医院工作的，托他看看有没有过去治病的必要。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打击很大，我一直都觉得去了沈城就有治疗的希望，或者能去沈城就成功了一半，没想到人家说意义不大。

    我跟我二姨说先不要告诉我妈实际情况，让她有点盼头，就先说因为要隔离，所以等政策宽松了之后再去沈城。

    但是我二姨属于风险比较高的队友，动不动就自曝，她竟然让我妈面对现实，说去不去沈城都一样。我当时真的气死，这是知道我妈生病后第一次对我二姨这么无语，我后来跟她讲，“你现在跟我妈说实话，我们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让她的心情恢复正常，这对她病情特别不好。”我二姨死不悔改，说“你妈是个聪明人，脑子清楚得很，什么都不用瞒着。”我说，“行吧，等你得绝症的那一天，我就给你掐算日子，让你别报希望了，接收现实吧。”

    我二姨可吃不得亏，说不过别人就拿辈分压人，“你就这么跟你二姨说话？”

    不管什么亲戚，现在说丧气话，我都是一样的态度。

    我妈用我小弟带来的行走辅助架子练习走路，走了三步，把架子扔了，瘫坐在地上，我爸赶紧拿了被子给她倚着，她说肋骨太疼了，扶住了也迈不开步子，不是人能忍受的疼法。

    我妈开始念叨，好不了啊好不了。其实她是知道了沈城的消息，觉得自己被放弃了。我知道这会儿不能让她丧失信心，一定要支撑住，身体已经恶化了，信念再消散了，这病更治不了了。

    从这一天开始，去沈城治病基本上就是我们用来安慰我妈的话了，去不去都一样这个说法打击太大了，这几乎是判了死刑。

    我跟母亲讲，癌症也不见得非要手术的，保守治疗效果不见得会差。我妈一天跟我二姨打好几通电话，我二姨又问了很多人，像我妈现在身体也经受不住化疗的考验，劝她一直打抗癌针，坚持一段时间就能有效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