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云海10
天边晨光熹微,月亮还悬垂在天幕一侧。【】乐—文一只长着花翎毛的野鸡本在土路边愉快地刨食,忽然感觉到生人的气息,它抬高脖子转了转眼珠,发现脚步声越来越近,翅膀扑棱棱扇动几下,迅速消失在土路另一头。 风刮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卷起了一些落叶和土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七旬老者,身材高瘦,一头白发随风微动,双目寒光凛凛。后面的是道士打扮的沈明归,双手悠闲地搭于脑后,步子轻松,倒像是出来郊游一般。 两人走至道路尽头才停下了脚步,举目眺望前方。云海山庄在山林之中若隐若现,燃烧的仓房照亮了天际一隅,仿佛初升的朝阳那般耀眼。 沈明归不慌不忙地将手举至额前远望了一会儿,提了提嘴角笑道:“哎呀,闹得还挺大。我当初还想,管他什么云海山庄,不如给他埋几十斤硫磺,到时候点个火,轰的一炸,什么阴气都能被金火阳气冲个一干二净,岂不妙哉。结果他们这么一闹,居然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倒给我们省事了” 老者叱道:“胡说八道。” 沈明归背过头去,暗地里吐了吐舌。两人驻足小半响后,老者一挥衣袖,冷冷道:“走罢。” 沈明归不解地眨了眨眼:“师父不去看看您的好孙儿么?亏我找了这么久,还跑到安平去问,结果人也没见着。” “我去见他?应当他来见我。” “好好,知道喽,”沈明归搔着后脑,嘿嘿一笑,“过会儿我把人带过来就是。” 直到天明时分,大火熄灭,所有人都逃出了庄园之后,于左书仍在惊魂未定地惊叹:“是巽风楼的人,巽风楼的人竟然会来助我,老天爷啊,巽风楼的人!” 四下里静悄悄的,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却没什么人有心情回应。大多数人都没有从刚才惊悸一幕中回过神来,清醒的已经去帮忙救治伤员,商议今后去向。韩琅和贺一九都没受什么伤,姚心莲出来的时候也只是蹭破点皮,还被贺一九奚落了几句。只有于左书神情恍惚地坐在一边,时不时又嘀咕道:“巽风楼……” 姚心莲有些忍不了了,苦笑道:“不就是个巽风楼么,至于你念叨这么久?” “巽风的眼线遍及天下,这话你没听过么?江湖上最神秘的帮派,人数不知,总部不知,首领是谁更不知。唯一证明身份的就是他们成员颈上的巽卦刺青。大理寺之前想弄到巽风楼的情报,一路顺藤摸瓜找了三年之久,但目标突然死了,线索全断,连密函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贺一九听到这里,偷偷凑在韩琅耳边说:“官府就不该掺合江湖里的事,这不活该么。” 韩琅瞪他一眼,他就故意去挑韩琅下巴,被后者躲开了。 “这我知道,”姚心莲仍在和于左书谈话,说着说着微微地叹了口气,“不论如何,他们这回似乎站在我们这边,不是么?” “但愿吧。”于左书长叹一声。 初夏天气多变,黎明还晴着,天亮了不久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点敲打着屋顶泥瓦,不断发出单调的声响,愈发搅乱了屋子里这一群人的心神。一时没人说话,村里老乡送来了一篮子米糕,贺一九正觉得饥肠辘辘,取了一块慢吞吞地嚼着。身边不远处,有些可怜的奴隶已经醒了,似乎离了那环境他们意识就清楚不少,但还说不清楚话,凑在一起不断发出“唔唔哇哇”的怪音。 “好了好了不着急不着急,能写字的到这边来,是哪里人还记得么?你们这病官府会想办法找人给你们治的。” 几个捕快正在安抚那群奴隶,韩琅也跟去帮忙,刚刚起身就被贺一九扯住,整块米糕直接塞到嘴前:“吃了,赶紧。” “哦。” 接着肩头一重,整个人被对方摁回坐姿,那人道:“先休息,有事等会儿再谈。” 韩琅也饿了,给什么就吃什么。贺一九了解他,这人看起来越是百依百顺,就说明他心思根本没放在这里,而是飘到了极远的地方。 韩琅的确心绪纷乱,一会儿想竹贞怎么到得那么及时,巽风楼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为何协助他们一行,又为何匆匆离开?那个什么工部尚书陈大人还没露面,对了,方圆还死了,这案子怎么结…… 刚想到这里,脑门就被贺一九敲了一下,他一抬眼就对上贺一九的视线,那人眼眸碧蓝如池水,看得人心思渐渐澄明,似乎什么都能抛在脑后。韩琅不由得断了思绪开始怔神,直到贺一九笑着勾他脖颈,压低声音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在这儿呢,有什么事也是他担着。” 说着,努了努嘴指向焦头烂额的于左书。韩琅无奈一笑,道:“什么话,他有他的事,我还不是有我的。” 贺一九看没人注意他们俩,就在韩琅唇上偷亲一口,又道:“你过来点,给你看个好东西高兴高兴。” “什么?” 只见贺一九把袖子一卷,示意韩琅伸手接住。忽然手心一凉,滴溜溜就从贺一九袖口里滚了个圆碌碌的东西出来,正正掉在他手心里。他拿起来一看,竟然是那颗夜明珠。 韩琅简直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弄出来的?” 贺一九笑得很是得意:“就刚才这会儿。本来早就惦记上了,可惜当初没机会顺出来,这次再进去,我就想好了一定要把它搞到手。” 说着,又牵着韩琅的手,让他去摸自己腰间的玉佩:“你送我这个,我一直没还你什么。我没什么钱,更没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也夜明珠不错,改日拿去打磨一番,给你做个挂坠。” 韩琅当初就随口一说,喜欢归喜欢,但从没动过心思。现在简直不知道是该训他好还是谢他好,周围又有人,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只用手拧着贺一九的脸皮道:“你这家伙,要脸么,偷来的东西也敢送我?” 贺一九吃痛,赶紧挣开了,又急忙解释道:“什么叫偷来的?虽然我的确想偷来着,刚才看见他们收拾赃物的时候,这东西被扔在一边,我才刚拿到手里就看见姓于的过来了。我想,干脆名正言顺地跟他讨个赏赐,毕竟我们帮忙有功,姓于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同意了。” 韩琅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叹息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拿着:“其实有你这个人陪我我就知足了。你真有心要送,就……” “就?”贺一九疑惑道。 韩琅想说送桌子菜给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太没出息了,赶紧把话收回去。他从来没想过要和贺一九索取什么,话题走到这里他就卡壳了,正在这不上不下的时候,不远处忽然有人喊道:“于大人!人抓着了!抓着了!” 只见五个捕快押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回来,这人满脸狼狈,沮丧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于左书急忙走上前去,盯着那人左脸他就使劲低头转朝右脸,反之又转朝左脸,总之就是一副心里有愧无法见人的模样。于左书还没说什么,姚心莲已经看乐了,朝那人道:“陈大人,人赃俱获,这回栽了吧?” “混账东西!”这人骂道,“老夫外出踏青,关你们什么事!” “踏青怎么“踏”出了人口买卖来了?“姚心莲坏笑着和他顶嘴,“之前还不小心“踏”塌了一座水坝,“踏”出了盐场,“踏”到不少白花花的银子吧?“ “你这臭婆娘!你爹在朝中都不敢动我,你来这嚣张什么劲!” 姚心莲笑得愈发明朗:“辱骂王室,罪加一等,陈大人可想清楚了?” 原来这就是约定昨日和方圆见面的工部尚书陈镳,居然真被他们抓到了?韩琅和贺一九也好奇地看了几眼,这么一打岔,韩琅随手把夜明珠放进了腰间革囊之中,把之前的话题给忘了。 那边还在吵着,大半是陈镳气急败坏地骂人,姚心莲笑着顶嘴。这时阿宝一路小跑凑到韩琅身边,好奇地问:“老大,他们说的巽风楼到底是什么呀?” 韩琅还没答话,贺一九已经插嘴道:“你连巽风楼都不知道?” 阿宝无辜地摇了摇头。 贺一九无奈地叹了一声,解释道:“说起这巽风楼,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四十年前,巽风楼便已不知不觉渗入江湖,是一个经营情报和刺杀的地下帮派。然而他们帮主是何许人物,门下究竟多少弟子,全都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们那行当做得实在是霸道,这天底下不论皇室秘闻还是民间轶事,就没有他们打探不来的。” 阿宝听得一愣一愣,想了一会儿,忽然扭扭捏捏道:“那我要想知道安平绣坊那个姓罗的姑娘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还有她的生辰八字,这些都能问到?” 贺一九哑然失笑:“你就这点出息!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真找着人了,那肯定能问到。” “啊?那他们这么神神秘秘的,上哪儿找?” “这倒不难,”贺一九抱着双臂哼道,“大到京城,小到村落,哪里都有他们的人马。他们的颈子上有巽卦刺青,倒是不难认,只是未必都亮出来给你看罢了。” “少在这瞎说八道,教坏孩子,”韩琅抬手拨开贺一九的脑袋,拦在阿宝面前道,“想雇佣巽风楼的人,哪有这么容易。他们不是要钱就是要权,要么两者都要,或者专给你出难题,让你找稀世珍宝,武功秘籍。更有甚者,直接要你一条胳膊一颗眼珠,你给还是不给?” 阿宝吓得一哆嗦:“那可不成,还是不找了不找了。不过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什么突然来帮我们?” “可能是有其他人雇佣吧,”贺一九沉吟道,语气听起来并没有多少把握,“不过,看那姓于的也没什么头绪,我们这儿没别的人参与了,也就你我、大理寺、还有大理寺弄来的刺客。莫非是那刺客的人?” 韩琅摇摇头:“不太像。没准还有其他势力,方圆家大业大,得罪的人也多,说不定巽风楼本身和他就结过梁子呢。” “这事儿深究起来也麻烦,不如先放一放,让姓于的cao心去,”贺一九懒散地拉伸了一下酸疼的臂膀,眼神飘到于左书和姚心莲那边,嘴角漾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这么多破事堆一起,够他们喝一壶的。” 韩琅闻言也将目光移过去,刚抓到的陈镳已经被押到一边了,仍在破口大骂,叫嚷不休。于左书低着头不知道和姚心莲商量着什么,两人神色很是着急上火,看样子巴不得化身利箭,直接冲回京城审案子去。 的确,应该没他什么事了。 贺一九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这回你也算是入了伙,我瞧他们快把你算成自己人了,以后的日子,怕是难以安生。” “男子汉大丈夫,何须介意那些,”韩琅摆了摆手,见贺一九正望着自己,又补充道,“我只为查清宝昌坝一案,等案情水落石出以后,我必定会设法从中脱身。” “哼,你说得到简单,”贺一九勾起唇角,伸出两指恨恨地在韩琅脸颊上揪了一把,“罢了,到时候也由不得你,老子就算是用捆的也得把你拖出来。” 两人正打闹着,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个阿宝。阿宝也不太明白他们在做什么,饶有兴趣地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呲牙乐道:“老大,你跟贺爷感情真好。” “那当然,”贺一九一听,立刻高兴又得意地搂住韩琅肩膀,把人拐到自己怀里,笑道,“你们老大可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哩。” 这话犹如滚油一般,直接浇在韩琅本来就有些泛红的脸上,烫得他“噌”地一下窜出去几步远:“胡说八道些什么!” 贺一九哈哈大笑,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韩琅气得一脚踹上他屁股,把人踢得倒飞出去,才冷笑一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侧头,阿宝还在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韩琅没好气道:“别理那混账东西,满嘴诨话。” 阿宝一知半解地嘀咕道:“是么?我觉得贺爷挺有人情味的,想和老大当一辈子兄弟呢。” 贺一九这时才爬回来,哎哎叫着搭住韩琅上半身,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就是,你们老大,爱瞎想。” 韩琅扶着额头无可奈何,决定不跟他闹了,先匆匆打发了阿宝,然后去忙别的事情。 外头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偶尔打一两个不轻不重的雷,声音都沉闷得很,像被罩在瓦罐里头一般瓮声瓮气的。于左书说等会儿就出发,把陈镳押回京里,那帮可怜的奴隶也先跟着一起回京再作打算。韩琅听着似乎没自己什么事了,觉得肩上重担终于卸下了一部分,可算是轻松不少。 于左书对他深深作了一揖,感激道:“这次多谢韩公子相助。” “分内之事,于大人不必多礼,”韩琅急忙摆了摆手,又问道,“那个江湖刺客已经走了么?” “啊,之前就和他结清了钱款,应当已经走了,”于左书揉了揉鼻头,打量韩琅几眼,“韩公子莫不是觉得,请江湖人参与不太合适?” 韩琅无奈一笑:“没什么的,说到底我也经常和江湖人打交道,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过那巽风楼的事,于大人当真没有头绪?” 于左书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们来去无踪,完全无迹可寻。罢了罢了,料想这里朝廷办案,他们也不会专门来插一脚,定是和方圆的私人恩怨。如果韩公子以后得空,再劳烦打听一下好了。” 韩琅心想我还想拜托你,你居然拜托起我来了,看来这事儿肯定是没着落了。于是也只能客气地应道:“我当尽力。” 两人又谈到接下来的安排,于左书说京城和安平是不同的方向,就不和韩琅同路了。韩琅点头表示理解,又和他客套了一番,离开的时候更是觉得浑身轻松,虽然杂七杂八的麻烦事还很多,但总算了了一案。 凶手伏法,受害者得救,他们身体上的病痛官府也答应遍寻名医问诊帮助恢复,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快的事了! 之后,送别了于左书一行人,贺一九也打发了自己手下的喽啰。他还特别叮嘱让他们忘了云海山庄的事,千万别说出去,然后掏出银子分给他们算作赏钱。里面那个叫赖头的嘻嘻一笑,对贺一九点头哈腰道:“哎呀贺爷我这是怎么了,我居然不记得你为什么要拿钱给我。” 这浮夸的演技看得韩琅连连摇头。 等送走这部分人,小村彻底清静了。韩琅和贺一九也收拾了东西,谢过村里乡亲,就此踏上回家之路。以阿宝为首的几个捕快跟在后头,相当识相地没有上来打扰他们,一行人穿好蓑衣走入山林之中。 路上贺一九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朝韩琅问道:“对了,巽风楼的来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以前接触过?” 韩琅神色一滞,脸上的笑容收回去了,犹豫了好半天才缓缓道:“……以前,为了打听我娘的死因……” “你找过他们?” “嗯,”韩琅答得更加缓慢,“都是些旧事了。” 贺一九咋了咋舌,意识到有些不对。虽然想多问几句,但感受到韩琅明显的抵触心理,他只能强忍下疑惑转换话题道:“说起来,你还有其他家人么?” 韩琅沉默了许久,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斗笠,雨珠顺着笠沿四处飞散,好几滴溅到了贺一九的外袍上。后者一直耐着性子等着,也不知韩琅想了些什么,半响后才开口答道:“有,父母过世后,有个表叔偶尔接济我,但接触不多,现在也没什么联系了。” 贺一九愈发感到不甘心,韩琅明显有事情不想告诉自己,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实在令他这个直肠子难受得很。韩琅一贯爽快,为何在这事上纠纠结结半天不肯说清楚?两人关系早就今非昔比,贺一九难免想得多了些,两人既然是要在一起,就应该相互坦白才是。 不过,他也有事瞒着韩琅,所以要真算起来,他自己也没什么抱怨的资格。 两人都不说话了,各怀着心事,似乎有点不欢而散。韩琅没意识到贺一九情绪不佳,刚才被对方勾起些许糟糕的回忆,这些东西埋藏许多年都沤在心底了,本来以为一辈子不会翻出来,现在却莫名其妙开始往外冒。他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 冥冥之中,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一行人缓步走在雨幕中,渐渐拐到了黄土铺就的官道上。雨天路滑,前后都没有行人,一片死寂。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积满了碎银似的雨水,灰蒙蒙,亮晶晶,仿佛闪动的眼。韩琅迈开双腿从一处水洼旁走过,本是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却隐约看到一个女子的倒影,面色青白,发丝奇长无比,几乎挡住了整张脸。 他以为自己又见到了孤魂野鬼,这阴森森的深山老林里,有这些东西不奇怪,它们也一般不会出来害人。可是…… 那女鬼见了他,竟然嘶叫一声,直接探出一个血淋淋的上身朝他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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