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裴无寂┃他恨过他,也爱着他。
为什么笑呢? 沈独也说不清楚。 可就是觉得很好笑,为他与顾昭这一番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对话,也为顾昭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偏了的那一剑……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话。 又像是看了世上最滑稽的戏。 他克制不住,越笑越大声,甚至惊得城中本就不多的人家,开了窗朝着外面看。怕是旁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可他还是在笑。 顾昭会不会听到这笑声,他已经懒得管了。 一路笑着出了城。 直到又走出去五里地,他才觉得笑够了,也笑累了,慢慢地停了下来。 站在一片荒山野岭间,回首一看。 益阳城那破旧的城墙,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趴伏在天幕黑沉沉的影子里,将自己一切的爪牙收敛,莫名显出一种颓败景象。 独那城头的旌旗,还在夜风里招展。 沈独忽然便想:顾昭此刻的滋味儿应该十分不好受,或恐重新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会后悔那一瞬间手下留情吧? 但那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盛着糖的木盒,又拿出来吃了一颗,然后才抬起头来,开始辨认方向。 是时候回妖魔道了。 在如今的江湖上,“妖魔道”三个字便意味着邪魔外道,放在以前就叫“魔教”。但事实上,在“妖魔道”刚出现的时候,不过只是个地名。 妖魔道在西北。 战乱平息之后,边关贸易通行,河西走廊这一狭长的地带便成了必经之地,其中有一条山间长道,乃是最险峻的一段。 山高千仞,难如蜀道。 那通行的道路便开辟在两山之间,行走在道中,抬头一望时,便会令人疑心头顶上的山崖都要往下坠落,崎岖而险峻。 商旅经行,这一条是近路。 若要绕开,得从旁边的山岭过,最起码要多花上大半个月。所以久而久之,便有盗匪聚集在此地,打劫过往的商旅。 一则路途艰难,二则盗匪凶险,所以称之为“妖魔道”。 这一个“道”字,这时还只是“道路”的意思。 直到六十多年前,江湖上一伙魔教妖人被人追杀,逃到了此处,占据了此地,慢慢休养生息,发展壮大,才成了今日的“妖魔道”。 而此道上最险峻的间天崖,则是妖魔道的总坛。 沈独此去,便是要回间天崖。 以北极星的方向判定方位,他甚至懒得看前面到底是官道还是山道,是一片坦途,还是崇山峻岭,只一径往西南方向行去。 不多时,益阳城便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 天幕黑沉沉的。 今夜无月。 可沈独抬首望天时,却不知怎么,想起了在不空山竹海里,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想起了那三卷佛藏。 说起来,直到他从顾昭处离开,天机禅院那边也没有传出三卷佛藏失窃的消息。 这些和尚…… 到底什么打算? “如今佛藏失窃,一场腥风血雨便在眼前。此事堵不如疏,怕还是应当昭告武林,以免将来陷入尴尬境地……” “方丈,万万不可啊!” “江湖上若是知晓我天机禅院看守不力,为人盗走佛藏,势必招致一场祸事。那魔道妖人盗走佛藏,想来不敢声张。我等不如思虑一个万全之策,再行决定。” “缘悟师弟所言也有道理……” …… 没有月的天际,一片乌沉沉,连星斗都被层云遮盖。 僧人持着那一串紫檀佛珠自方丈室中步出,周遭一片的静寂,可先前屋内那一番争执却依旧在他耳旁回响。 一字字,一句句,一声声。 缘灭方丈便坐在最中间,屋内其他人都是禅院中德高望重的高僧,可从没有一次,众人的神情如此凝重,如此地如临大敌。 没有人责怪他。 他并没有将自己所作所为告知禅院,禅院里所有人也不觉得佛藏被盗全是他的责任。 毕竟,藏于佛珠之中的三卷佛藏都能被人发现,且还会被人盗走,可以说能力与机缘缺一不可。 不是他善哉镇守就能解决的事。 十六年来早有无数人探过了千佛殿,到如今佛藏才被人盗走,已经算是奇迹了。 可僧人自己不这般以为。 师门长辈越是宽容,越是通情达理,他心中所压抑着的某一种东西,便越重。以至于方才立在方丈室中,竟恍惚出神。 就连师尊唤他法号,都没听见。 缘灭方丈问他:“善哉,你有何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呢?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太多,眼下天机禅院的困境也在无可奈何之中,进一步是错,退一步也是错。 一步接着一步。 步步都是万劫不复。 他无法回答。 只好慢慢地摇头,却闭口不言,自方丈室中走出。 禅院清净。 菩提树影婆娑。 雪白的僧袍,在这夜色中也如玉一般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亮色,随着他平稳沉静的步伐,无声地摆动。 走过了铺满黑暗的台阶。 经行了雕满佛像的高墙。 穿越了刻满佛经的碑林。 一座座经幢,好似一尊尊伫立的佛陀,他则低眉垂眼,自祂们之中经过,带着满心不为人知的隐秘,也带着满身不为人知的罪孽。 本想回禅房。 可这时间,却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山下那竹海之中的竹舍,竟又觉得脚下沉重,实难再迈出一步。 抬首看时,眼前是一座高高的佛塔。 “咚,咚,咚……” 有敲木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于武学上超绝的修为,赋予了善哉极其敏锐的五感,所以在听见的瞬间,便已经判断出这木鱼声声,是自这佛塔最底层下传来。 七级浮屠。 上头挂了一道牌匾,字迹已经有些斑驳。 但僧人不看也知道,上头那两个字写的是什么。 业塔。 这一座佛塔的名字。 业者,孽也。 罪业,罪孽。 他在外面站着,听了这木鱼声许久,也未挪动脚步。 有风吹来。 寒夜里的层云在天际移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被遮盖的月亮终于露了出来,却因为阴霾的雾气,显得有些朦胧。 在那薄薄一层清辉洒落在佛塔底层大门上,透过那门缝照进去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一道苍老又嘶哑的声音。 “何谓心中众生?” 善哉微微怔然,却答:“邪迷心,诳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恶毒心,如是等心,尽是众生。” 里面那声音又问:“何谓真度?” 他答:“自性自度,是名真度。” “那自性自度,又当何解?” “自心中邪见、烦恼、愚疑众生,将正见度。既有正见,使般若智打破愚疑迷妄众生,各各自度。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 论佛法,他是禅院中的第一。 里面那苍老的声音听他如流的对答,久久没有言语。直到善哉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传来了一声有些沧桑的笑。 “烦恼无边,法门无尽。智越高,慧越深,烦恼越多……” 人都称他为“慧僧”。 盖因他过目成诵,不管武学还是佛法,都是一点就通,甚而无师自通,仿佛钟天地之灵秀气于一身。 佛门中,向将他这等人,看作佛陀转世。 可他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凡胎罢了。 业塔乃是古塔。 相传六祖慧能便是在此塔之中,入定十日,堪破红尘俗世,明了大乘佛法,从此烦恼尽除去,忧愁不随身。 如今这塔中供奉着真佛舍利,守塔的则是妙字辈的高僧。 妙无禅师。 算起来,是缘灭方丈的师伯,镇守此塔,供奉真佛舍利,已有三十多年了。 相传他曾杀过很多人,造下无数的杀业,后来虽积德行善无数,然内心不安,便常年在此塔中,念佛诵经度日。 善哉注视着那一道门缝,却看见那门上投落了几杈树枝的影子,于是一回眸,便看见了旁边不远处栽着的一树无忧花。 但没有花。 天机禅院虽是地气所聚之地,可这时节也冷,只能看见树叶褪尽,寒枝萧疏。 他静默了良久。 也看了这花树良久。 然后才低眉,问出了那盘旋在他心底已久的疑惑:“弟子愚钝,心有魔障。却不知往昔师祖身如红尘,所缘何故,所出何因,所起何心?” 里面有笑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才是那苍老得近乎腐朽的声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月色朦胧。 业塔内外,都在一般的昏沉中。 这一夜过去得很快。 沈独没有停下来休息,一夜都在行进,都在赶路。从山野到高原,又从高原,进入了一片熟悉的崇山峻岭。 云遮雾绕,飞鸟难度。 间天崖那险峻的孤影,就在黎明微薄的光芒里,犹如一把倒挂的弯刀,天然透出一股凌厉,又不禁令人感叹天地的鬼斧神工。 谁都知道,妖魔道的老巢就在这里。 可数十年来,没有任何一支势力能攻破此地。 真正的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势极高,且山道复杂,不熟悉地形的人进来便会被绕晕,还谈何攻打? 更不用说,自他成为道主之后,与顾昭狼狈为奸,妖魔道势力见涨,再没有出现过被人逼上门的情况。 一切的关口与布防他都清楚。 到得这一片山岭附近的时候,也根本不担心布防更换,或者有人在外面埋伏准备杀他。如今他的实力,敢去蓬山横着走,当然也敢在这妖魔道中纵行。 所以只依着原路上去。 一路都没惊动什么人。 从山脚下,到山腰上,皆是怪石嶙峋,崎岖险阻。偶见鲜血涂地,断刃插石,骷髅填缝,也不多看上一眼。 对沈独来说,这些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妖魔道,便是他的地盘。 若他没记错的话,今日正好是道中议事的大日。但凡妖魔道中有些头脸的头目,诸如各分堂堂主,甚而长老护法,都会齐聚寒绝顶。 姚青崔红…… 甚至是裴无寂,都应该在。 寒绝顶在间天崖的高处,原本是山中一处巨大的溶洞,后来被妖魔道中人开凿,打通了山壁,便像是在千仞绝壁上凿出了一座广场。 天光自外透入,更里面则架着火盆。 粗大的铁链自高处垂下,为这空间添上几许森寒,可地面上却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时总是软软的。 但凡在妖魔道待过一些年头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原本是没有的。 毕竟妖魔道上多厮杀,绒毯铺上,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沾染上鲜血,不多时便要重新换新的。 可自沈独当了道主之后,寒绝顶的绒毯便成了常态。 有人嘲讽,说道主奢靡。 也有人说他只是沉迷享乐。 更有人大胆地猜测,觉得沈独杀孽虽然深重,可也许是不能见鲜血,毕竟没当上道主之前,他是个人所共知的良善人。 种种说法,众说纷纭。 可只有裴无寂知道,他们都猜错了。 沈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他奢侈靡费,沉迷享乐,不算错;但在寒绝顶铺上这厚厚的波斯绒毯,不过是因为修炼**神诀,体脉阴邪,有些畏寒罢了。 那道主的宝座,便设在台阶尽头的最高处。 黑沉沉,宽阔阔。 上面铺着的却是更名贵的紫貂皮毛,背后则是三道从岩石穹顶上挂下的深黑色长幔,上面绘着妖魔道十六天魔图腾。 裴无寂的目光,从这宝座上,慢慢移到了宝座背后的图腾上,似乎是出了神,久久没有言语,更没有动作。 只这般负手而立。 后面众人,只能看见他轻轻交叠在腰后的手掌,生着刻苦习武之人才有的粗糙茧皮,也带着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威重。 他着一身暗红的长袍。 那颜色,仿佛染了鲜血一般深重。 墨玉束发,本是剑眉星目,可那紧抿的薄唇,却在这面容上生生地添了一笔煞气。 少年时的青涩与局促,早已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由杀戮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残酷与威压。 尺长如弯月的无伤刀,便佩在他腰间。 刃尖云雷纹若填满鲜血,衬出他一身危险又孤冷的气质。 谁能想到呢? 十年前那个满怀恨意上了妖魔道,在众人面前含泪忍辱的少年,会变成如今这模样,甚至拥有了这般狠辣的手腕。 仅次于沈独,凌驾于他们之上。 现在连沈独也没了。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从这台阶走上去,坐到那十年里再没有旁人坐过的宝座上,从此成为新的道主,将沈独存在过的痕迹,一并抹去。 比起昔日,今天聚在寒绝顶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还活着站在这里的,都是听话的。 那些不听话的,基本都被裴无寂砍了脑袋,扔到外面山崖下,喂了山间的豺狼虎豹,秃鹫猎鹰。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可裴无寂只是站在那台阶的最下方,这般仰首看着,一语不发。已是青年的轮廓,如他的刀一般,有着锋锐的棱角。 沈独把他的刀给了他。 从此以后,他便成了沈独的刀。 为他跋山涉水,也为他出生入死;为他赴汤蹈火,也为他神魂颠倒…… 十年生死。 十年茫茫。 可直到眼见着无伤刀从背后插向他身体,裴无寂才想起,他竟忘了问沈独:“当年,你敢杀天下人,可为什么独独留了我一命?” 于是他后悔了。 他当不了那头孤狼。 打从一开始,他便是沈独养的一条狗。有时候渴望着挣脱束缚,可一旦真的失去了束缚,又觉得茫然无措。 他听惯了他的使唤,习惯于匍匐在他脚边。 他喜欢听他说话,看他杀人。 或者冷着一张脸教训自己,教自己武功;或者低眉垂眼地吃糖,然后让他不喜欢的人去顾昭那边送死;又或者是坐在崖边看那月亮,孤冷冷地一身…… 他恨过他,也爱着他。 如今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他。 裴无寂终于还是慢慢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喃一般,向身后问了一句:“姚青,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第36章重归妖魔道┃这一刻,他承认自己是他的奴仆,是他的俘虏。 绝壁倚天,山道崎岖。 间天崖上负责洒扫的侍女们,刚结束了早晨时的忙碌,皆低眉垂眼地从孤月亭那边走过来,手中端着铜盆,捧着巾帕。 这些天来,道中的风云对她们没有半点影响。 毕竟她们地位低微,难以对那些大人物们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即便是各个派系之间相互倾轧,也不会将屠刀对准她们,以至于在如今这风声鹤唳的时候,她们反倒成了间天崖上最不需要为自己的安危担忧的人。 但恐惧依旧存在。 凤箫是这群侍女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在沈独出事之前,她负责打理沈独身边的大小事宜,也掌管着间天崖上种种的琐碎,可以说,称她为“间天崖大总管”也不为过。 出事之后,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毕竟背后算计道主的乃是裴无寂。 跟在道主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裴左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能不清楚吗? 可她没想到—— 自己不仅没有为裴无寂所杀,反而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甚至还继续掌管着间天崖上的大小事情。 她还记得那一天。 出事的次日。 那一位素日跟在道主身边的裴左使,提着无伤刀,满身是血地回来,暗红的衣袍被鲜血浸染得更深暗。分明是满身的森冷肃杀,可在经过间天崖的时候,却露出满眼的恍惚与空茫…… 该是什么样的眼神呢? 凤箫觉得自己看不懂。 正如她从一开始就没明白过道主与裴左使之间的关系,也没明白裴左使为什么要背叛道主,更不明白这么多年来,道主为何如此纵容裴左使…… 也许,这就是道主之所以是道主、裴左使之所以是裴左使,而自己只能是个间天崖大总管的原因所在吧? 没什么不好的。 凤箫低垂了眉眼,轻轻地叹了一声。 跟在她身后的那些侍女,面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惶恐,只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走路,唯恐一个不小心触怒了谁,招致杀身之祸。 唯有凤箫,还算从容。 可还未等她将这稍显复杂的心绪收拾起来,前面竟已传出了一声低低的笑。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裴无寂是短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用?才多久没见,就这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样子……” 凤箫瞬间就愣住了,脑子里“嗡”一声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豁然抬首,一下看向了前方。 孤月亭出来不远,尽头高处便是间天崖了。 一阵萧瑟的寒风出来,天光明亮,却无法将崖上那一抹暗色的身影遮掩去,于是视线的尽头,便多了那一道熟悉的阴影。 凤箫整个人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动一下。 那人收回了看着悬崖外面的目光,脚步一转,便朝着她走了过来。 面上是一点难得一见的暖笑,五指修长的手掌伸了出来,竟然是在头顶上轻轻地一搭,揉了揉她柔软的额发。 “我回来了,别哭。” 别哭。 凤箫本来是不想哭的。 可听了他这看似云淡风轻却偏带着一点安慰意味的声音,却是不知怎的,触动了某一道情肠,无论如何也没忍住,眼前霎时模糊,泪水濛濛。 她是很端庄的长相。 齐刘海,鹅蛋脸,杏眼琼鼻樱桃唇,穿着一身鹅黄的百褶裙。素日里看人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能镇得住下面人,是有几分威严在的。 可现在那眼泪一滚,立时变得可怜巴巴。 简直像是被人遗弃了的小猫儿…… 沈独心底忽然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搭在她头顶的手,这时也不知是放着好,还是撤走好,一时竟显得有些尴尬。犹豫了好半天,他才又好气又好笑地重新摸了摸她头,开口威胁她。 “再哭,信不信把你卖出去?” “呜呜呜……” 他这么一句之后,凤箫的眼泪不仅没止住,还掉得更厉害了,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甚至还哭出了声来。 两只眼睛红红的,干脆蹲在了地上,抱着自己膝盖,缩成了一团。 沈独手还在半空中。 这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会哄女孩子,或者更确切一点说,他就根本不会哄人。一向只有旁人哄他的份儿,哪里有他去哄人的时候? 于是便看向了后方其余的侍女。 他本是想叫她们哄哄的。 岂料他目光才一转过去,那些侍女都跟受惊了一般,几乎立刻就醒悟了过来,连忙跪了下来,将手中的器具搁下,磕头行礼:“奴婢等拜见道主!” “……” 沈独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凤箫一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干脆让她继续哭着,直接从她身边踱过,向着寒绝顶走去了。 寒绝顶在间天崖的另一侧,距离不很远。 没一会儿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了。 是姚青。 “……属下只知昨日在不空山西面道主曾经出现,搭救了我等。但问及是否要回间天崖时,只说还有事情要处理,暂时不回。所以,要问道主行踪与计划,属下实在不知。” 声音里透着一点犹豫。 还有,浓重的忧虑和忌惮! 此刻的寒绝顶上,新来的弟子不多,大部分都是早就认识姚青的人,对她平日说话的口吻早就熟悉。 眼下一听,哪里能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裴无寂暂未说话,旁边却一下有人直接冷笑出声:“姚右使这话说得可真是蹊跷!你都已经见过了道主,怎会不知道道主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他若不信任你,会出手救你吗?” 场中气氛,顿时一冷。 姚青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说话的那人: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这大冷的天气里只打着一件短褐,赤膊袒胸。 是江阴分舵的舵主曹新。 道主还在的时候,他便喜欢逢迎拍马,只可惜道主不吃他这一套,对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淡。 在道中诸舵主之中,他位置很尴尬。 嘴上他说着忠于道主,甘效犬马之劳,可道主出事的时候,他却是第一个倒戈裴无寂的人。 对于这种“识时务”的人,裴无寂也当然不会拒绝。 派系之间的倾轧,死了不少人,也有不少分舵被裴无寂清洗。道中原本紧张的地盘空出来了不少,江淮那一带便被分给了曹新。 所以算起来,曹新该是如今分舵舵主里最得意的一个。 间天崖左右二使在道中的地位,仅次于道主,可眼下曹新竟敢这么不客气地对姚青说话,一定程度上已经说明了眼下妖魔道中的特殊情况。 若是往常,姚青早一梭子毒镖射过去了。 可现在不行了,道中掌权的是裴无寂,她还没那个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 胸口有些起伏,呼吸也压抑了几分。 姚青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声,却是强将那激荡的杀意又按了回去,向着那曹新皮笑肉不笑道:“道主是什么样的脾性,曹舵主不应该深有体会吗?他连舵主您这样精明圆滑的人都不愿意搭理,又怎会纡尊降贵来搭理我?你若怀疑我说谎,大可询问当日与我一道的几个兄弟。” “你!” 她这话说得辛辣,曹新一听,哪里能感觉不出她在用自己旧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讽刺自己? 一张脸几乎立刻成了猪肝色,竟是恼羞成怒! “询问他们?谁不知道那几个小喽啰是你心腹?自然是你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你说道主还活着,可拿得出证据来?!” 整个寒绝顶上,一片安静。 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曹新的身上,也几乎都能猜到他下面会说什么。可前头台阶下的那个人没说话,他们自然也就以为对方是默认了曹新的一切言语。 甚至可以说,曹新作作为,都是他所授意! 姚青是个暴脾气。 可这不代表她没脑子。 曹新这话一出,她立刻就冷了脸:“曹舵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曹新冷笑一声,直接上前道,“前些日道主为蓬山那顾昭率领正道追杀,本已经重伤,逃到了不空山。你却说道主在关键时刻出现搭救了你们,不仅安然无恙,还功力大进!姚右使真当我等是傻子不成?怕是不知你包藏了什么祸心,编造出此等鬼话,扰乱我道中军心,别有一番阴险图谋!” “姓曹的!” 姚青两眉抖地倒竖,已然到了气炸的边缘。 可曹新还没停下。 甚至越说那声音越大,还指着姚青质问起来! “怎么?心虚了,被我说中了?!人人都知道今天该是什么日子:这些年来,道中大小事务,哪一件没有裴左使经手?他为道中可谓是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如今道主出事,我等心中虽悲痛不已,可间天崖诸事繁杂,岂可一日无主?姚右使明知道如今裴左使升任道主之位,乃是众望所归,却要生生编造出道主无恙的谣言,其心可诛!” 姚青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曹新一脸的得意,就是掐准了姚青无法反驳,更不能动手,所以格外嚣张。 说话的空余,他悄悄看了前面裴无寂一眼,见裴无寂只是站着并未反驳,也就觉得对方默认了自己的一切举动,心里更觉鼓励。 于是,口中言语,越发刁钻虚伪。 “曹某知道,因裴左使占去了左使之位,以至于原本是左使的姚右使您,对裴左使有诸多的不满。可大局当前,我道中高位,自来是有能者居之。裴左使这些年的能力,大家都看在眼中,难道当不得道主之位吗?!” “谁不希望道主没事?” “我也希望啊。若一死能换道主安然无恙,我曹某人万死不惜!” 这只是个假设。 曹新说出来的时候,没有半点的心虚。因为他知道自己下一句话就是“但这是不可能的”。 所有言语的目的,都不过是为了趁着今天大聚议事的机会,辅佐裴无寂坐上道主之位,立下一桩大功劳。 如此,将来又怎么会少了他的好处? 只消这么一想,他便觉得心中滚沸。 这一时间,下面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只差振臂一呼,高喊着跪求裴左使执掌妖魔道登临道主之位了。 可谁能想到,就在他张开了嘴,刚刚要开口的那个瞬间! 一道熟悉的声音,似诅咒,似梦魇,竟从他的背后、从寒绝顶外头响起! 令人毛骨悚然! “哦?” 尾音有那么一点上扬,似乎带着一点饶有兴味的意思,可往深了一品,又觉得满布着凛冽的冰寒! “万死不惜啊!曹舵主这般忠心耿耿,看来往日本道主竟是薄待了……” 姚青原本因愤怒而紧绷的面容上,立刻绽放出无限的惊喜。 她一下就转头看了过去。 可同在这寒绝顶上站着的其余众人,竟是齐齐地打了一个冷颤,更有甚者两腿一软,竟吓得瘫倒在地,浑身没了骨头一样,再也爬不起来! 这声音…… 他们怎么会听不出来? 在过去的十年里,它由青涩而成熟,由紧张而从容,永远在他们的头顶响起,永远在这寒绝顶的高处响起,永远在那台阶的最顶端响起! 这声音的主人,掌控着他们的生死,主宰着整个妖魔道,也由此影响着整个江湖与天下的大局……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言出,便如生死令下;一语发,则似判官笔落! 他们连敢于直视他的时候都少,是以对他的声音,便越发地深刻。仿佛那声调的起伏和音色的变化,都已经深深熔铸进了他们每一个毛孔,每一寸骨骼…… 一旦听闻,便只剩下—— 俯首称臣! 曹新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绽开,这一刻已吓得两股战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上冷汗淋漓。 他想要说点什么。 可张开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舌头都在发颤,都在打卷,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啪嗒,啪嗒……” 脚步声很慢。 闲庭信步一样走过来。 可所有人听在耳中,只觉得心跳都为之控制,一下,一下,猛烈地跳动! 姚青最先跪伏下来,躬身一拜:“属下拜见道主,恭迎道主归来!” 她清脆爽利的声音,在这凿开的山腹间回荡,反衬得寒绝顶上一片骇人的死寂。 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都是挣扎的。 沈独从外面一步步走过来,虽没看这些人一眼,可对他们此刻那惶恐又惊惧的心绪,却能体会个一清二楚。 无声跪伏的都是他的属下。 地面铺的是他最喜欢的波斯绒毯。 前方台阶上那一方宝座也是他早已经坐惯了的。 所以走在这里,他没有半点的慌张。 这里—— 是他的妖魔道。 自姚青身边经过,他只随意地一抬手,示意她可以起身,可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停留,甚至连方才那个嚣张不可一世的曹新都没看。 沈独的目光,只落在前方。 在他款步走进来的时候,站在台阶下的那一道身影便已经转了过来,就这么静静注视着他走近。 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看裴无寂。 往日他都是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从上方俯视他,或者是看他在自己面前躬身伏首,又或者是喝过了忘忧水,意识模糊间什么都不想记得。 所以竟没察觉,原来他已经这样高了。 比他还稍稍高上那么寸许。 少年气褪尽,台阶下站着的已是沉稳的青年。 眉目间因杀戮而沾染的那几分凶戾之气,很像沈独自己,只是比起来,又更添上几许沉凝晦涩的冷酷。 大多数时候,他是安静的。 像是一头藏身于黑暗中的野兽。 他有着满布伤痕的、精壮的身体,内中蕴蓄着猛烈、滚烫的爆发力,可外表却犹如沉默深冷的黑石与古井。 冰冷与炽烈交织。 矛盾。 一如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融汇了悲与喜,像是终于释然,又像是重新坠入了痛苦的深渊,想要挣扎,偏偏甘愿沉溺。 沈独站住了脚步,看着他。 两人间隔着六尺。 裴无寂却朝着他慢慢走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到了他的面前。 锋锐的长眉舒展开来,一双浓墨似的眸中,却似缀满了星光。 明明没笑,却给人以开怀之感。 他紧抿的唇线缓缓分开,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看着沈独,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就连那唤他的声音,都带着虚幻的恍惚:“道主……” “啪!” 嘶哑的声音,甚至都还未来得及说出更多! 沈独近乎风轻云淡地看了他一眼,当着这寒绝顶上所有人的面,直接抬手重重一巴掌摔到他脸上! 猝不及防之下,裴无寂几乎一个趔趄就要倒下去! 姚青愣住了。 曹新也愣住了。 远远近近,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都知道裴无寂是沈独的一条狗,可他们从来没见沈独在众人面前让裴无寂没脸过,向来都是私底下教训。 今日…… 还是头一次。 而且这时候的裴无寂,几乎已经将整个妖魔道握在了手中,明明寒绝顶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他的,明明看起来沈独才是处境不利的那一个! 可偏偏…… 不管是他们,还是裴无寂自己,竟都觉得理所当然。 似乎这妖魔道上,只有沈独,也只能是沈独,有这样嚣张行事的底气,有这般乖张狠厉的本事。 这一掌是用了力的。 裴无寂口中立刻有了血腥味儿,可这时候,他竟然觉得心里面很高兴。 沈独仿佛没看见他的狼狈一般,只淡淡道:“起来。” 裴无寂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低垂着眉眼,手掌撑了一下地面,按着下方那柔软的绒毯,才重新直起了身来。 却不是站着。 他跪在了沈独的面前。 沈独问他:“背后对我动刀的那个,是你?” 裴无寂答:“是。” “啪!” 更重的一巴掌摔了过去! 沈独笑了起来:“虽知道你是头养不熟的狼,可我也把你当条狗养着,想这十年你都没动手,将来该也不会对我动手。谁想到你不仅动手了,还没能弄死我!手脚不干净,杀人不利落!这么些年,就学成这样。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裴无寂重新直起了身,将那冒上来的血腥气咽了回去,平静回答:“不是。” “啪!” 第三个耳光! 依旧摔得半点情面不留! 下手堪称狠辣,可唇边竟还挂着一一点笑容。 这神态是众人最熟悉的。 属于妖魔道道主的妖邪和乖戾。 沈独面上没有半点的波动,眼底也没有半点怜悯,问了第三个问题:“对我动手之后,虽铲除异己,可一留了凤箫,二留了姚青。前面心比谁都毒,我以为你能一狠到底,趁着我不在的时候谋朝篡位。你倒好,二十多天过去,还是个‘裴左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不是。” 裴无寂眨了眨眼,被他这一耳光摔下来,分明很痛,却浑然没感觉一般,答了他的话之后,慢慢地弯了唇。 那是一抹安抚一般的笑。 有一点奇异的温暖。 他依旧跪在他面前,眸底的光华这一刻好似化作了易碎的琉璃,柔化了他坚冷的轮廓,然后伸出了手来,拉住了他的右手。 刚才没留情面打过他的右手。 自打上了间天崖,裴无寂认知中的那个沈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贪享受,习筹谋,精武学…… 能够杀人不眨眼,却煮不来一口吃的。 所以他的手很好看,每一段指节,都像是工匠精雕细琢所成。 沈独杀人不会超过三式,打人不会超过三下,骂人不会超过三句。但总是杀人在打人前面,打人又在骂人前面。 便像是方才。 先给他一巴掌,然后再来问他,看这一巴掌是不是该打。 裴无寂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太深了,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 以至于…… 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心。 他一点一点,将沈独自然蜷曲起来的修长手指打开,然后垂下头,凑了上去,带着近乎朝圣一般的虔诚,亲吻他微微发红的掌心。 第一次不管不顾,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这一刻,他承认,自己是他的奴仆,是他的俘虏。 沈独冷淡地看着他。 没说话,也没动。 裴无寂便伸出手来,轻轻拥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腰间:“沈独,我错了。不要生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