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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皇帝的同党

    靖明入京继位第439章、皇帝的同党皇帝的思想工作还在做,大察正如火如荼。

    对大明商人来说,已经过了七八年好日子。

    从嘉靖十二年万寿圣节陛下召见天下商行代表之后,对商人就一直是利好。

    更大的边贸规模,更高的商人地位,更兴盛的国内市场。

    但谁知,这次官员大察,竟会牵连到商人?

    风暴最先刮向山西,晋商们如坐针毡。

    “莫不是朝廷想赖了那十年期的国债?”

    王崇古的伯父王现如是说。

    他现在最显得焦急,对着自己的弟弟和侄子摊着手:“虽然只有都察院能访查三品以上,可如今,已经有不少四五品被传到都察司和提刑司过了!学甫,徐参政到底怎么说的?”

    “徐参政……”王崇古现在也眉头紧锁,“恐怕满朝上下,谁也没料到陛下竟要因此事大察百官,尤其是工商事。蒲津桥,毕竟没有酿成大祸。”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王现拍着腿,坐下去又站起来,“若仍旧只是做着盐、粮、羊马买卖,没去沾铁,岂会牵连到这大祸里?”

    说罢看了一眼王崇古父子:把这桩好生意让予自己这一支去做,他们父子俩是不是早就想着可能有隐忧?

    王现可没有一个像王崇古这么聪明的儿子。

    从第一次御驾北征、唐顺之负责发卖特别国债开始,晋商是大明第一批尝到甜头的商人。

    后来边贸、海贸的许可,乃至于河套、宣宁边区设立后依托大同兴起的怀来、蒲州两大工厂园,都让晋商吃足了甜头。

    其中更有一样,就是在蒲州这里为重修蒲津桥而设的大小铁厂。

    既有宝金局的厂,更有得到许可的民间小铁厂。

    王家自然有这个许可,但却放在大房王现这边。而王崇古的父亲王瑶这一支,仍旧只做着昔年间的老生意。

    得铁厂之便,得大明已经允铁锅等外卖的政策,另外又拥有边贸海贸许可,王现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

    现在祸事来了。

    王现又在王崇古面前站定:“学甫!你还是要去蒲州一趟!万一有人访查到我这里来,我说是不说?该怎么说?徐参政那边……”

    “伯父!”王崇古见他没继续说下去,开了口安抚,“蒲津桥之事并没有大祸,足见徐参政督造甚严。如今博研院到了蒲州重新勘验,徐参政公务繁忙。若事情危急,他老人家岂会不遣人回太原先叮嘱一二?此时,宜静不宜动!徐参政乃严国老门生,朝廷行新钱,立信为上,又岂会借此生事赖掉什么国债?”

    “可……”

    “大哥。”王瑶也开了口,“你那铁厂,只要供的铁没问题,怕什么?”

    “铁自然是不敢怠慢的!”王现满口说道,“供蒲津桥所需的铁,又不能用来造办卖出去的铁器,本就是分炉冶炼。可这回出事的是桥墩铁舟,这舟船包铁,有一些是四妹那边张家做的,铁也是从我们王家拿的……”

    王崇古的心头蒙着一层阴影,沉默不语。

    徐阶在御书房呆过,早就知道博研院研究过多种多样的新东西。那种能跨大江大河的桥梁,就是一类研究方向。而天下黄河第一桥,既然唐时就能在此兴建,在它的基础上再改进一下,也就是可以具体研究的明确项目。

    只是耗资不算少,一直不曾真正实行。

    直到徐阶到了山西,京广直道的修建也快接近尾声了,大明的铁产量已经有了大量富余的隐忧,徐阶才奏请开始办这件事。

    尽管早有前期研究,但改建这蒲津桥的工程也实在是快了点。

    王崇古现在深深担忧由于工程进展太快,其中的内情不少。

    若是真因此案牵连到了王家,他的会试可就前程难料了。

    现在王崇古低声说了一句:“卖到外藩的铁,有不少实则是什么去路,大家心里都清楚。张家在西宁的生意不小,他们会不会……”

    王现打了个哆嗦,仿佛一顶“资敌”的罪枷已经压到了他肩上。

    “我给张家的,都是造桥所需的好铁!”

    王现言之凿凿,王崇古却无可奈何:“只能等等看了。此时着急忙慌,反倒平白惹人生疑。”

    此时此刻,王崇古尤其感觉到行商富家的脆弱。

    一有情况,便被动不已。

    他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不论如何,王家必须要有人进入官场,列身重臣之位!

    ……

    此时的徐阶,知道现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博研院的博士们到了蒲州,他们不会牵涉到问责,但他们勘验的结果,就会决定这件事下一步如何发展。

    对徐阶来说,内部他已经彻查过一遍。

    但他知道,就算自己之前再怎么着紧工程质量,底下毕竟有大小经办的官员。

    而承建这蒲津新桥的建设局,徐阶也并不能直接去管理。

    他更不可能在之前建造期间、后来通行期间一直蹲在这里。

    所以说,有没有问题,徐阶心里是没底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只要有问题,他就有责任。

    现在徐阶也拿不出好办法,只能在全力配合之余,又把来勘验的这些人招呼好。

    与此同时,他自然要给严嵩写信。

    不仅仅是严嵩。在御书房做首席的几年,凭借这个特殊的位置,徐阶在朝中也不是没有其他能请托一二的重臣。

    字里行间,都是委婉地表示督造已经殚精竭虑,委婉地探问大察工商剑指什么。

    和山西一样,这大察风波的另一个聚集地就是总理河道衙门。

    唐枢的心情很沉重,他就认为这是朝中有人不满刘天和。劳民伤财的几件大事,工程量都极大,都极容易找到漏洞。

    可这些事有多难做,陛下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当年御驾南巡,旧任总河的龚弘在皇帝面前直言治河之难。难的从来不是治河工程本身,而是治河工程持续时间里的人心。上下官僚居中谋利的私心,朝廷同僚借此争权的私心……

    既然当年陛下已经懂得了,为什么现在非要大察工商?

    如果有人想动刘天和,陛下难道不想保了吗?

    英国公说帮着出出力,会不会还出头?

    唐枢左思右想,最后鼓起勇气给皇帝上疏。

    这大察,至少在总理河道衙门,不能大行其事!

    相比徐阶和唐枢,如今对于大察压力感觉最大的,却是皇明资产局。

    若论官商乱象,哪里比皇明资产局下诸企业更多?

    他们本身就既是官,又是商。

    而这个方向上的暗流,最终很快形成了一段公案,呈到了朱厚熜面前。

    就是群牧监说文教部拖欠账目已近两年的那件事。

    “陛下,自有圣谕,群牧监就在诸府县广设牧站,以鲜草干草饲养牛羊。”

    群牧监总裁是隆平侯张玮,他从正德十三年袭爵至今,现在也是垂垂老矣。

    跪在皇帝面前,张玮委屈地说道:“如今查得江西一地实则收了鲜奶鲜rou之后大加克扣,送往诸学十中二三,反倒都卖了去酒楼茶肆和富贵人家。纵如此,非但拖欠款项,反倒污臣群牧监所送鲜奶和鲜rou不干净,害了学子,臣冤枉!”

    文教部的尚书、严嵩的接任者方献夫在一旁磕头请罪:“臣管束不力,请陛下降罪。”

    朱厚熜只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桩事虽然是文教部体系统一采购,账目在文教部这里。但是地方上,负责文教的衙门还归属地方大员管。

    方献夫并不算有直接责任。

    反倒是这回终于把烂账翻到了皇帝面前:如今才奏报,多年来地方上颇有不少学校里的孩子喝了鲜奶或吃了群牧监送的rou害了病,还有一些因为救治不及时最终丧了命的。

    因此,首先是有些地方对群牧监更加刁难。拖欠账款,等到没出事再付之前的,这都是小手段。要求多送些,每一批次都让人验吃验喝存档备查以免责任,这才是事情发展渐渐走样的开始。

    一方面以担忧学校里再出问题为由,减少了rou奶供应的次数。另一方面,则不免多出一个rou奶渠道流向商业市场,或者作为地方官绅大户人家的“福利”:验吃验喝嘛,名正言顺。

    一来二去,才导致现在最长的拖欠款项已经到了近两年。

    朱厚熜很明白,吃了群牧监的rou和奶的孩子,肯定是确实真有出过事的,要不然群牧监也不会被拿捏住。

    但地方上看到了这个能拿捏生鲜供应巨头的机会和庞大的利益空间,想做做rou霸奶霸,只怕动机也不小。

    而这件事,群牧监甚至还可以埋怨一下皇帝:以现在的检疫手段,哪能保证rou奶以这种方式铺开,长久下来不出问题?

    朱厚熜却知道不能因噎废食。因为鲜rou、鲜奶之中可能含有一些致病细菌,就完全不去做这件事吗?

    再说了,又不是让学子生吃,总还有烹饪这道关。哪怕仍旧有一些问题,另外铺开的医养院又是为了什么?专门只收诊富贵人家病人吗?

    根本之处,还是在于这些本就属于“奢侈品”,利润空间不小。

    “本是利国利民善举,左右不思防患,只知牟利!”朱厚熜看着方献夫,“你行文各省府,教育乃大明将来国本,把手伸到这里面的,伸进来的朕全都会剁掉!各省总督不把这件事安排好了,也就不必进京来参加大国策会议了!”

    “……臣遵旨。”

    等方献夫离开了,朱厚熜又看着张玮:“别以为朕不知道。好rou好奶,是不是本来就跟地方上串通一气卖出去了,送去诸中小学的本就不是好的?伱盼把这件事做好,儿子仍袭侯位,就畏首畏尾怕底下人说你坏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早知这些问题,为何不报,等到被牵连着瞒不下去,来哭又有何用?”

    “……臣……”

    朱厚熜拍了一下桌子:“归降蒙民,几乎六成如今都是替你群牧监放牧!朕推行此策,让你群牧监成了大明最大的rou蛋奶供应商,遍布诸府县!穷苦老百姓确实还买不起,自己也能养养鸡,养养猪,你们的主顾尽是官府,尽是富户!你不敢恶了他们,却不清楚朕让你去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吗?普通百姓吃不起,这没办法。但他们的孩子只要有上进心,进了学校,朕要让他们吃得起,长得好!”

    “……臣有罪。”

    “是不是送学校的大多以次充好,你自己去自查!”朱厚熜顿了顿之后寒声道,“别想着仍旧敷衍了事,你自查之余,朕自然也会安排暗访。”

    张玮战战兢兢地走了,朱厚熜心头烦闷。

    过了一会,还是先叫来了睿王。

    朱载堚不知是何事,朱厚熜则直接说道:“既已有显微镜,看得见细菌了,有一件事可以去琢磨一二。”

    “请陛下示下。”

    朱厚熜也是因为这件事撞到了面前才想起来,而且也只是模糊的方向:“许多入口食物,都是含菌的。有些细菌致病致命,有些却有益。你和医养院那边太医院的御医们一起研究一下,朕想着既然水煮沸之后就安全多了,想必道理就是这个。把这灭菌之法钻研一下,如何使之不再致病而又不失营养,应当有个法子。”

    他只知道有个所谓巴氏灭菌法,好像应该挺简单的,就是煮一煮,但并不知道明确做法。

    但既然已经有了可用的显微镜,其中一个用途可以去开发一下了。

    朱载堚领了命离开,朱厚熜的注意力才回到主要的问题上。

    现如今,官商乱象最大的问题就是利用新政策和潜规则、人脉圈牟利。

    人性在那里,这些事自然不可能断绝。

    但那只能说,就是律法还不够严谨、案例还不够让大部分人警醒。

    只是对“商”稍微松了绑,问题就这么多,无怪历朝历代的皇帝和文臣都对过于逐利的商人有成见。

    想要融合、接纳他们进去到核心的圈子,现在首先就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因为权力与他们无关,只有财富是他们的命根,所以不管不顾地敛财吗?

    问题是现在其中的佼佼者,背后无不都是官员的影子。

    得利最大的是官员,商人们大多会成为背锅侠。

    “一丘之貉……”朱厚熜低声念叨着,“所谓德才兼备的外衣,也该扒掉一些了。”

    扒掉了过去“知书达礼”的外衣,他们才需要一件新外衣。

    这个问题,朱厚熜随后抛到了大国策会议之前的“筹备会议”上。

    说穿了就是确定最核心的国务殿九臣的提前划蛋糕会议。

    朱厚熜让御书房首席朱纨先念了很多个新近查出来的案例,桂萼看着四十七的朱纨在那板着脸念案例,想起当时初见他问他平生之志。

    朱纨说:江南勋戚官绅之多,里役杂泛尽归艰难求活之民。天灾人祸,时有流离。弟无大才,唯愿尽心竭力,守土安民。

    现在,已经接近退休的桂萼仍旧脾气差,当时朱纨问他“不似前辈们所言和光同尘之辈,可是因此屡次触犯上官”。

    如今朱纨念出的内容,是在御前和众参策之前,把地方上“和光同尘”的利益链扒得清清楚楚。

    桂萼的脾气很差,所以他的人缘也极差。

    能成为国务大臣,桂萼认为这是皇帝对于他“不和光同尘”的赞赏。

    他看向了皇帝,心里琢磨着皇帝安排这一出的用意。

    在国策殿里静悄悄之后,朱厚熜开了口:“蒲津新桥勘验出来的建造质量没问题,是蒲州诸厂排入黄河的污水锈蚀所致。朕得到的密报,则不是这样。说诸铁厂钢铁已滞销,大明农家铁农具,仍旧还有三成人家买不起。农家只能卖些地里产的东西换些银钱,但每逢秋后,就是诸多粮船自海外归来,粮价跌了先买进来,哪里遭灾了就卖到哪里去。”

    皇帝扫视着群臣,淡淡地说道:“姻亲,族人,同乡,有了出身不做官的门生。工商部在册的大明诸企业、公司、行店,背后真正的东家都是谁?蛛丝马迹都在,如今大察刚刚开始没多久,有多少老成持重的臣子上疏,劝朕不可大动干戈,以免人心惶惶?”

    “陛下。”张璧开了口,“诸办采买,官府和诸多企业、公司、行店,交道自是更多于从前。利字当前,地方上有些官员德行不修,确有不赦之罪,该当严惩。然这些年财税大增,国库渐殷,也有工商大兴的缘故。若是这大察让官商皆惧,恐怕不美。办了一批以儆效尤,臣以为也就够了。”

    对总理国务大臣的意见,朱厚熜自然还是得尊敬的,何况本就不可能无限地查办下去。

    “朕知道以当前情势,也只能如此。”朱厚熜压低了声音,“朕只是惊觉,一旦要大察工商,原来宗室、勋戚、文武、士绅乡贤,俨然就万众一心,劝朕适可而止了。”

    张璧陡然打了个哆嗦。

    皇帝已经多年不扣大帽子了,但现在这顶帽子很危险。

    啥叫万众一心?啥叫适可而止?

    “自然,大家都是一心为国,担忧大明乱了。”朱厚熜又说道,“朕只是不解,为何平日里不担忧?是觉得一时、一己犯点小错误害不了大明根本,还是觉得大家都这样、法不责众?历朝历代,各有党争,就好像大家的政见还是颇有不同的。但如今只要一涉工商事,朝野反倒意见一致了,扩大范围查下去就不利于国事。”

    桂萼眼睛一眯,睁开后断然道:“陛下,臣倒以为,应当扩大范围,查下去!”

    “有用吗?能治本吗?”朱厚熜看着他。

    “诚如陛下所言,人欲是灭不尽的,故而私心要遵循道义、礼法、律例。指望不上人人都是德高贤士,自然要诉诸律条。不能使戒之,便使其畏之!”

    “办的这一批,严刑峻法!”朱厚熜强调态度后停顿了片刻,才平静地继续,“朕有三问,既问卿等,也问天下官员。”

    众参策都看向了皇帝,大明天子很平淡地问出了三个问题:“做官之后,应该怎么继续修身,应该怎么在新身份底下齐家,佐朕治国是要以什么为出发点才是真正帮助朕治理好大明江山。”

    朱厚熜看着张璧:“大察可以只办了已查明的这一批就停止,但万寿圣节之前,上至正一品,下至从九品,人人都回答朕这三个问题,明文入京。大明官员们是怎么思考做官后修身齐家治国这六个字的,朕要统计一下,大明官员心目中忠臣贤臣的实际标准。”

    张璧:……

    朱厚熜又看向了其他人:“朕重实践,天下皆知。提醒下去,别拿虚言搪塞朕,给出实际可行、可做到、应该做到的标准。朕不会明令制定这个标准,大明官员们普遍认同的标准,就是今后的标准。如果大伙儿普遍认同应该做到这些标准,那么将来再有做不到的,就说明不符合大明官员要求的素养。”

    标准标准的,张璧的头有点晕。

    这是让天下官员形成的共同“态度”,成为大明官员将来为官的道德和律法枷锁吧?

    不是由圣人先贤提倡的上限标准,而是整个官员群体扭扭捏捏表态中提炼出来的下限标准?

    下限如果都做不到,那是什么畜生和儒门败类?

    而皇帝还没完,接着说道:“等这个标准出来了,就是将来大明士子要出仕为官的宗旨、信条,是大明官员为官一生的准绳。认同这个标准的,那么不管政见如何,就都是朕的同党!朕不怕有什么党争,道理越争辩越明朗。只要是一心为国,为了先贤口中的人人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那便是都和朕一样,为了天下大同而出仕为官的同党!”

    “朕早说过,朕容得下天下人的私心。”朱厚熜郑重地说道,“私心之外,公心如何?这一次,朕看看天下官员认为的公心该是怎样。把这公心该如何,辩清楚,定下来。大明的将来,非天下大同之党,不必出仕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