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掌控温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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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五年的贡士们受到了来自申论式材料分析题的大大震撼。 农历三月,太阳不烈,但许多人的额角和身上沁出了汗。 在前方的大殿门口,是站在前方俯视着他们的皇帝,还有皇帝身后的二十四参策。 那又是另一重压力。 快走吧您们嘞,反正也只是出于礼仪先过来瞧瞧。 不然的话,就好像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实际上许多人还不知道该怎么耍。 这道题他们不会答,太难啦! 现在审题环节,第一则材料大略概括了大明的赋税徭役制度,同时也给出了天子认为的三大患。官田、优免、折银,皇帝定了性这是患,你至少得知道它们分别指代的是什么、有哪些具体情况、为什么是祸患吧? 第二则材料太接地气了。什么叫朋名、独名?什么叫倾销、滴补?秤兑、火耗、常例有哪些苦,给谁的苦?许多两耳不闻窗外事、碰到论虚的时务策还能掰扯得像模像样的贡士们此刻傻了眼: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第三则材料只是呈现了一个观点:有人认为,是白银导致了贪腐更厉害,白银让铜钱流通不畅,让官吏以之为宝,让百姓痛恨不已。 好,折银是赋税徭役三大患之一,征银会产生很多流程上的麻烦,还疑似加剧了贪腐,但问题又为什么不只是论其弊,而是利弊?利在哪? 龚用卿眼神有些忌惮地看着这殿试策题。 以他的聪明才智,从逻辑的角度,他下意识地察觉有坑。 这殿试策题里,埋了深渊一般的巨坑! 还有策题以外的材料,那就是许多人平常议论着的一种传闻:听说朝廷要废钞行银。 无风不起浪! 焉知朝廷不是真有此意,先放出点消息看看民间反应? 君不见那第三道题,是突然拔高到了如今钱法利弊的高度? 但若朝廷真想行银,这殿试策题为何尽谈银之弊? 坐在这太阳底下的嘉靖五年新科贡士们看到此刻的殿试策题,想到三年后还不知将会考什么新花样,他们不由得在内心里泣不成声。 总算!总算今年已经抓住了此生仅有的机会,侥幸过了会试这一关,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进士! 三年后还想进?很难的啦! 当此时刻,唐顺之有点古怪地抬头偷偷看了看皇帝和重臣们。 若从王司马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来看,其中一个观点便是万事万物皆有利弊两面,其变化之中,危或转为机,此正“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 这殿试策题……如今看来若不粗通那实践学与辩证法,只怕会不得其要,落入陷阱。 要知道,圣贤经典之中虽有中庸之语,然儒门子弟却往往对错过于分明、正邪过于明确。君不见朝堂之上,要么是大忠大义大才大德,要么便是大jian大恶大贪大谬? 那么,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一道题,该如何破题? 唐顺之轻轻闭上了双眼,手缓缓地先磨着自己的墨。 ……这道题还得明史,得清楚那开国之初的宝钞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模样的,赋税又是为什么开始折银的。 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这样,这行银利弊当中的“利”字,恐怕就藏在其中。 既然万事万物总有利弊两面,只怕不可能杜绝弊处,只能想方设法彰其利、防其弊。 唐顺之睁开了眼,第一个提笔落墨: 【臣对:】 【臣闻祸福相依,智者识道流行;前后因果,明君察势导引。盖道之流行,于盛衰变化之际不可执作;势之导引,非利弊更易过甚莫能违逆。圣人之治天下,当察盛衰、明因果,而后因势利导,化险为夷,祸中生福……】 破了题,后面就是例行的一通对太祖高皇帝及当今皇帝的吹捧。这些内容,每个人都已经提前想好了写法,于是唐顺之越写越顺。 进入到了这个环节,朱厚熜看了几眼神色各异的考生们,也特地看了几个人,随后便先行离开了。 让他们答吧。 到了养心殿,蒋太后上前问道:“如何?” 朱厚熜无奈:“……那几人确实是仪表堂堂。” 是的,今天还有另一个任务,蒋太后专门叮嘱他,一定要好生瞧瞧几个张佐呈报里面的知名才俊。 meimei思春了,想嫁人了,朱厚熜也就懒得再纠结什么。 阻拦什么的反而很怪,把jiejie的驸马派出去公干两年也让朱厚熜在母亲和meimei面前的言语没什么说服力:你那叫为姐妹好? 只能说尊重他人命运,想成亲就成吧。 蒋太后听了朱厚熜的话喜上眉梢:“既然驸马亦可为官,那便成了。待殿试后,皇帝便记着一下此事,早些定下来罢,免得被抢走了。” 榜下捉婿的事,每一科都有。 meimei朱清怡是个颜控,在性格开始长成的几年里就长于宫中贵为公主,比朱厚熜的jiejie要敢于表达得多。 颜控没毛病,朱厚熜也颜控。 只不过重用驸马却会让自己的姐妹家庭生活不那么幸福,那么meimei的驸马将来还是就先做个在京闲职更好。 既然如此,那得强烈建议母亲选择才干弱一些的人。 朱厚熜先应承了母亲的话,然后便道:“母后,儿子要去钦安殿了。” 就像会试开考当天一样,朱厚熜又要去见陶仲文,切磋炼丹。 “听说邵真人也在京城?” “……母后想见见他?” 蒋太后唏嘘道:“你父皇昔年,颇为敬重邵道长。伱幼年也得了邵道长的符,而后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还继了这大统。于情于理,该还个愿的。” 朱厚熜想了想,以自己如今对道士们的态度,倒也不至于母子两人都表现出“崇道”之心而引发什么。太后拜拜庙而已,尊重老人家的精神生活。 “那儿子回头便安排下去,母后择个吉日去进进香吧。” 到了钦安殿,这里才是正事。 并没什么更好的工具,陶仲文的“实验室”也就是一套他熟悉的炼丹器具:丹井、坛、炉、神室、窑、釜、古镜、纯剑、香炉、鼎、气管、盆、槌、钵、灰池、压石、竹筒、颤…… 现在,钦安殿里还有几个小道士打下手,另外则是奉朱厚熜旨意、“拜入”陶仲文门下的几个徒弟——他们的身份,是皇庄里慈幼院中收养的第一批孩子,已经长到了十多岁的那些。 陶仲文已经越来越奇怪:如今皇帝确实每天都会来见他,聊上半个时辰。但既不谈论道教,也不请教方术,更是没提多少与那金坷垃制肥有关的事。 至少每天做的事,陶仲文看不出来哪里与制肥有关。 皇帝并不把他当做得道高人来看待,陶仲文现在已经清楚了。 他就是一个臣民,有皇帝需要的能力。 但自己想要的地位、名声,还需要能为皇帝立下他所想要的功劳。如今试炼各种物事,那原料轻易便能得到,这便利也需要皇帝的支持。 “陛下,臣这十多日奉旨炼的,是琉璃吧?” 陶仲文是懂炼东西的,这么些天倒腾来倒腾去,好像跟炼琉璃的路数比较相近。 朱厚熜今天听他忍不住开口问,不由得有些赞叹:“真人高见。只不过,并非琉璃,而是玻璃。” “玻璃?” “其质无色,透亮。” 从当初最简易、用相对来说透明一点的有色琉璃制作的望远镜,时至今日也没有能烧制出真正好的透明玻璃。 阿方索底下那些人都知道玻璃,却不知道该怎么制作。只言片语间,做了些比较,最终似乎还是落到了碱头上——有个人提到,好像玻璃匠人用了许多草灰。 各地资源不同,朱厚熜命人问了许多,大明如今似乎就没什么地方发现大量与那碱粉类似的天然碱矿。又或者有,但因为有杂质、有别的性状、又无人在意这些,还没被发现。 总之,碱如今关系到许多了:玻璃如果制成,那么望远镜、放大镜、温度计、量杯……既有实用的东西,也有让许多研究真正能开始定量试验。 同样,碱也关系到肥料。 就算没办法制造出化肥,但烧炼出纯度更高的碱,以之为标准去找找哪里有碱矿,那也是好的。 陶仲文确认了,自己果然是在烧琉璃,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正色道:“陶真人莫以为朕是拿你当匠人看待。如今,数大监局都领了旨意在试制这玻璃。真人可知这道旨意下去已经多久了?” 陶仲文当然不知道,朱厚熜伸出三根指头:“三年了。三年来,只知应当是砂石、石灰、碱粉等物一同烧制,然而始终不能竟功。如今,朕给这玻璃烧制之功定下的赏格,已经升为了封县爵。” “……竟如此之难?” 陶仲文说的是难,但实际上是震撼于皇帝对这东西的重视。 哪怕琉璃,不也只是装饰罢了?前代道友们早有验证过,琉璃服之无效。 以皇帝如此的重视,又有了明确的原料,竟然三年来一无所获? “并非全无所获。”朱厚熜摇了摇头,“偶有得,但下一炉又不同。同样,烧制好的guntang玻璃水,怎么慢慢冷下来,其中不出泡、不开裂,难关重重。究其道理,无非三点。” “……贫道请教。” “第一,同样是砂石、石灰、碱粉,哪怕知道该各取多少,然其中只怕多含杂质,纯度不同,实际上比例再又变了,无法控制。第二,虽知道是各取多少,但量取、称重,仍有毫厘之差。其三,烧到多热,去火到多热定型最好,如今全凭经验,无法量出那温度。” “……错非辨色,如何量出温度?”陶仲文问了个专业问题。 所谓炉火纯青,匠人冶炼、道士炼丹,观察火焰颜色和其他各种东西在火里出现的颜色变化,那是基本功,也就是所谓掌握火候。 这温度,怎么如同尺子一般量出来? “真人对水银极为熟悉吧?”
陶仲文表示很熟悉:“《抱朴子金丹篇》云:丹砂炼之,成水银,其色小白浊,其阴毒重着。非以秘法煅炼,不能入腹。然毒性去后,实乃上等仙药。《张真人金石灵砂论》中亦有明证:度世不死,必基于汞。合炼黄白,飞伏成丹。神仙变化,皆犹砂汞。” 说完,他看着朱厚熜,朱厚熜也看着他。 两个人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认真,到后面产生了变化: 陶仲文低头稽首:“请陛下恕罪。” 朱厚熜则是从认真确认他的意思,到现在目带深意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抬头:“朕说过,不奢求长生。真人是聪明人,不可再有下次了。” 陶仲文再次确认了皇帝的态度,也再次确认了自己对于皇帝的价值究竟是什么,作为聪明人的他谦虚了起来:“臣铭记于心。不知这水银,与量那温度有何干系?” “与玻璃有关系。”朱厚熜言简意赅,“真人若能辨明了那砂石、石灰、碱粉之中如何测定纯度,烧至何等火候、烧多久,烧制出了玻璃,那便可用玻璃做筷子一般的细管,将水银封入其内。以真人对水银习性之熟悉,该当知道它遇热则胀、极热方沸而为气吧?” 陶仲文点头:“其烟有毒,不可闻。” 他明白了过来:“以这水银遇热则胀之理,量温度?” “还有许多路要走,其中所留细孔如何均匀,也是问题。但这路子不会有错,这里面,首先便是极重要的一点:以朕观之,万物当有三态,曰固、曰液、曰气。固而为液,那温度为熔点;液而为气,那温度为沸点。若要量温度,便可以最常见之物,那水的熔点、沸点为基准来度量之。” 朱厚熜对“路子走偏了的化学家”说着物理的东西,但为的是他后面的研究:“真人试想,若那炉中火温能度量了,火候掌握岂非更易?不同物事于何种温度熔炼出了变化,岂非更易掌握诀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真人以为如何?这玻璃既透且明,其内所封水银一览无余。再如尺子一般在外刻以度量,以后岂非随时能知冷知热?” 陶仲文心头一震:是这个道理。 且看看这丹房里的各种工具,他们其实也不排斥工具。 然而今天感觉天灵盖被掀开了一样的原因,是皇帝对于如何去度量温度有如此清晰的思路。 道理很清楚,设计过于合理,陶仲文感觉如今只剩下烧制出那玻璃,就能成为度量火温的先驱、掌控温度的人了。 先人燧木取火,不知多少万年来,也无非再只是在生火。 但这事若做成了,便将像一里地一里地一样,将来能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炉中火温几何!此刻屋外天冷几何! 农事,不也讲天时冷热吗? 做多少事,需要知道多冷多热?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心热不已:“臣明白了!陛下巧思,臣钦佩之至!臣素知水银习性,竟从未想到这一点!” 朱厚熜知道他看出了历史名声、看出了这事的重要,笑了笑就问道:“那便说说,昨日试验结果如何?朕瞧瞧记录……”仟仟尛哾 紫禁城最北面,皇帝和道士继续研究着既是物理又是化学的玩意,继续从“炼制”经验丰富的道士那里寻找解法。 殿试现场,降格成为了殿试监考的杨慎只看到有一个考生挠掉了头上的帽子。 状元郎为自己的后辈考生们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虽然殿试不黜落,虽然人人都已经是准官员了,但这终究是证明自己才学的最高舞台。 也正因为殿试不黜落,所以皇帝在贡士人数膨胀到五百、一甲增多至二十四之后,出了这么难的题。 实际上的情况,他和底下这些贡士都想明白了。 这等难度下,只有那一甲才真称得上一等一的才俊了。 除非名列前茅,他们和那些副榜同进士的区别不大,都将是从低品官员做起,从浊流之中慢慢逆流往上爬。 而那一甲,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皇帝明显是在拔选宰相之才。 不是那种吹的宰相之才,是要在入仕之前,就已经对治国理政、对实务有了很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临近殿试结束时,许多人幽怨地抬头看了看再次出现在这里的皇帝。 讲道理,大家以前都是学生。 一个阶段做一个阶段的事,大家以前都只沉迷学习。 总要给个循序渐进慢慢锻炼能力的机会啊!哪有上来就考这么扎实的? 朱厚熜却看了看那些表情比较镇定的贡士:整个大明的举子里取了五百,中间终究还是有些对自己自信的人。 有的人幽怨,但只能说明一个残酷事实:别看都是贡士,但贡士与贡士之间的差距,有可能比猪与人的差距更大。 真正的天才妖孽,哪里会畏惧这样的挑战? “礼毕!众贡士列班出宫,静候传胪大典。” 殿试终于结束,一出承天门,唐顺之就被围住了。 “唐会元,你是如何作答的?” .o。o